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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先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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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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硌心的老怀表

水电局三楼,局长办公室的吊灯在暴风雨中摇晃,高清朗焦急地盯着玻璃窗上蜿蜒流淌的水痕,嘴里不时发出一声声叹息。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他弯曲着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发出急促而有节奏的响声。汛期的提前到来,打了这位在水利战线工作差不多二十年的局长一个措手不及,他同时也心急如焚——水氹湾河道疏浚工程还没有竣工,今年的第一场大水却已悄然来临。

伴随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声,高清朗习惯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那块跟随他十几年的老怀表——这是一块青铜制作的表,是爷爷参加1952年佛子岭水库大坝建设的纪念品——时光的印记——表壳氧化层在高局长的掌心上印出了一道浅褐色斑痕。

半掩着的门被突然推开了,水氹湾工程承包商汪精明不客气地闯了进来。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他却浑身干爽的连皮鞋都是锃亮的。

高清朗皱了皱眉,坐直了身子说:“汪总,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

汪精明嘿嘿一笑:“来拜访您啊!高局。”他嬉皮笑脸的,显然没有把外面这场大雨放在心上。

“外面雨一直在下,我担心你那未完工的河坝能不能经受得住这场大雨的考验。”高清朗不是很想附和他的话,而是换了个更加直白的话题。

“高局,您放心!我是专程来向您汇报的。前些天,您在工地视察时,对我们的混凝土浇筑非常关心,也是非常放心的。”汪精明摆了摆手,一屁股坐在了待客的沙发上,大剌剌地叉着腿。

“是的,混凝土浇筑是河坝建设的关键环节。”高清朗站起身,一边倒了杯水,一边说:“事关工程质量的大事,我能不关心吗?”

“局长英明,局长英明!”汪精明是个名副其实的“精明”人,更是一个溜须拍马的高手。他屁股抬了抬,话锋一转:“其实,混凝土标号是可以再灵活一些的。”他拍了拍手,屋子外面走进来一个年轻人,毕恭毕敬地把一个牛皮纸袋放到了茶几上。

汪总把牛皮纸袋向高清朗这边推了推,袋口瞬间裂开了,渗出一摞暗红——油墨味混着雨水的腥气,着实有点上头。高清朗死死地盯了一会儿纸袋,突然想起儿子高三那年,妻子擦拭校服上番茄酱时的叹息:“儿子一次研学的费用得要你三个月的工资。”

“灵活空间能有多大?”高清朗收回了眼神,看向窗外,轻声地问道。

汪总没有直接回答局长的问题,却从手包里掏出个蓝丝绒盒,打开盖子的一刹那,钻石在闪电中迸出冷光。“令公子不是要去留学吗?我认识墨尔本大学的校董,推荐信今晚就能发您邮箱。”

高清朗放下了手里的水杯,不自觉地捏紧了另一只手里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老怀表,像是有了某种感应一般,老怀表的齿轮突兀地卡顿,硌得高清朗的手掌生疼,这种莫名的痛忽而钻进了他的心坎。

像是为了惊醒他一般,忽的又是一道闪电袭来,局长办公室顿时被劈得“贼亮”,而汪总手腕上那闪耀的“百达翡丽”更是让人晃眼。蓝丝绒盒里的钻石折射出妻子在珠宝柜台前的侧影——结婚二十五周年纪念日,她把试戴过的钻戒又放回了托盘时的喃喃自语在他耳边回想:“还是老公送的情侣表链上的红星更好看。”

“您只要在验收报告上签个字,工地上一天的混凝土差价就够在省城买套学区房。听说嫂子看中云锦苑很久了?”汪总起身松了松爱马仕腰带,两片金属扣碰撞声让高清朗想起祖父辈们在修建佛子岭水库时的劳动交响,还有爷爷临终前把老怀表亲手交给他时的深情话语……那年冬天,他们在大坝工地啃着冻得像石头般的窝头,爷爷用半斤粮票换了这只残损的怀表——表盖内侧还刻着工程队员的签名,那些名字后来有的刻在了烈士纪念碑上,有的刻在反腐的通报里。

“听说北斗系统现在不仅能够高精度定位导航,而且还能准确计算应力、适时检测安全。”高清朗再次捏了捏怀表,手心传来的疼痛感,让他的眼神更加清明,他笑了笑,将丝绒盒连同茶几上的牛皮纸袋一起推了回去,左手腕上那块情侣表链上的红星擦过王总的手背,“你那混凝土车载GPS还会生出廉洁曲线来,你知道吗?”

汪总顿时脸色铁青,老怀表也在这时发出十点钟整点报时声。1948年的瑞士机芯仍在工作,表壳氧化层剥落处露出青铜底色,像褪去伪装的真相。锈迹斑斑的表链在台灯下映射出温润的霞光。

高清朗弹开表盖,漫出陈年机油味,“清流永驻”的篆刻下方,1950年淮河决堤的浊浪在记忆里翻涌。

暴雨不知不觉地渐渐减弱,口袋里的手机传来了信息——是妻子习惯地催促丈夫回家了。

高清朗坐回了办公椅,低头回复信息。“精明”的汪总盯着他看了好几眼,最后随着一声叹息,“知趣”地离开了水电局大楼,独自消失在夜幕中。

冒着仍旧未停的夜雨,高清朗差不多在半夜过后才回到家,妻子也还没睡,正在客厅用计算器核对着儿子留学的费用清单。

“咱妈下午送来一盒阿胶,说是让你补补气血。”听到了高清朗开门关门的声音,妻子没抬头,手指把计算器按得“噼里啪啦”地响,“明天下班,你把车库里那两箱矿泉水搬回来,那是你被评为防汛先进工作者时发的奖品。”

高清朗深深地看了妻子一眼,走过去,从身后揽住了她,将下巴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妻子放下手里的计算器,回过身,安抚地拍着他的背。

暴雨在黎明前停了下来。

一大早,高清朗就来到水氹湾,站在被洪水冲刷的河道旁,工装裤口袋里装着妻子塞进的胃药——她终究没提学区房的事。晨雾中,老怀表的滴答声与远处打桩机轰鸣声产生了同频共振。手机也突然震动了起来,是儿子发来的微信:“爸,我接了给外国留学生讲中国水利故事的兼职。”

高清朗打开儿子发来的图片,配图里那本《淮河志》封面上,雄伟的佛子岭大坝与那只硌心的老怀表一起发出隐约的光。

他蓦地吐出了一口浊气,眼睛随即亮了起来;他再次捏了捏口袋里的怀表,迈开步子,往河坝前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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