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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先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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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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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漫卷红旗猎

白马尖的雪,是刻在大别山骨血里的记忆。

看惯了刀光剑影,听熟了马嘶人喧——千万年来,这尊江淮第一峰,常以冰雪为甲,以云雾为帐,默然矗立在皖西腹地。当地人说,这山是有灵性的:太平年月,它洒下清泉滋养田亩,让野果挂满枝头;逢着乱世,它便垂下寒雪遮蔽险途,用悬崖阻隔兵戈。

1935年的雪,比往年来得更猛烈。

从除夕那天起,铅灰色的云层就压在峰顶不肯散去,雪粒子先是疏疏落落地砸下来,后来竟成了漫天狂舞的大幕,把山路封得严严实实,把村落裹得寂然无声。山脚下的羊肠小道上,偶尔能看见蜷缩的枯草,或是被雪埋了半截的猎枪壳,那是逃兵或是散匪留下的痕迹。南京城里发出的电报,正顺着结冰的驿道往各地传送,墨迹未干的“清剿”二字,像一把寒刀,悬在大别山每一个生灵的头顶。

但人们心里清楚,雪再大,也盖不住那一丝丝藏在深山里的火星。

几个月前,红军主力长征西去,人们都在担心:大别山的红旗是否要倒下了。可没过多久,就有穿灰布军装的人又出现在山林里。他们带着伤,饿着肚子,却依旧给老乡挑水劈柴,依旧对着老人和孩子们露出笑脸。有人说,他们在凉亭坳聚了兵,又把红旗竖了起来;有人说,领头的姓高,骨头比白马尖的石头还硬;还有人说,他们要靠着这山,跟几万敌军周旋到底。

雪还在下,风还在吼。白马尖的峰顶隐在雪雾中,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巨兽。没人知道的是,一场关乎红军生死、关乎大别山命运的突围战,即将在这风雪弥漫的山巅拉开序幕。那面鲜红的旗帜,正等着在绝境中,被热血与信念重新擎起。

(一)

白马尖的雪是带着脾气的。除夕刚过,这座海拔1777米的大别山主峰就被裹进了漫天风雪,寒风吹过冰封的山脊,发出狼嗥般的呼啸,卷着雪粒子抽打在树干上,“啪啪”作响。山脚下的来榜镇本是潜山、英山、太湖等五县互通的古驿站,往日里总飘着客栈的酒气和骡马的嘶鸣,此刻却只剩积雪压垮屋檐的闷响,唯有一队穿灰布军装的人马踏着积雪匆匆而过,棉帽檐下的红星在茫茫白雪中显得格外醒目。

“快些吃,把饼子揣怀里捂热再啃!”方永乐把最后半块麦饼塞进身边小战士的手里,那饼子冻得比石头还硬,是出发前老乡塞给他们的。他自己则啃着一块干硬的红薯,哈出的白气刚到嘴边就凝成了霜。这小战士名叫陈二孩,才十五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是三个月前跟着村里的民兵队投奔红军的,此刻正把麦饼紧紧贴在胸口,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抬头望时,远处的白马尖峰顶隐藏在铅灰色的云层和雪雾中,轮廓如蓄势的雄狮,飞鸟也不见踪迹。凉亭坳的会议还历历在目,大年除夕那天,油灯的火苗在寒风中跳得厉害,高敬亭敲着掉漆的木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蒋介石想把我们困死在大别山,但鄂豫皖的骨头硬!今天,我们要在这里重建红二十八军!”他的目光扫过满屋子冻得瑟瑟发抖却眼神炽热的军部干部,“手枪团直属军部,八十二师下辖二四四、二四六两个团,罗成云任师长,方永乐任政委,熊大海任政治部主任!全军一千一百二十七人,要让红旗重新插遍大别山!”

一千余名指战员的齐声应答,震得窗纸发颤,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罗成云当时正摩挲着腰间的驳壳枪,那枪是“反围剿”时缴获的,枪柄磨得发亮,他对着高敬亭笑道:“政委放心,有我在,八十二师绝不含糊!”方永乐则在一旁补了句:“硬骨头要啃,巧劲也得用,这山里的地形,咱们得摸透了好跟敌人玩。”

可这面刚竖起来的红旗,终究还是惊动了南京政府的美梦。“高敬亭这颗钉子,必须拔掉!”蒋介石的电报措辞严厉,急令安徽省主席梁冠英出任“清剿”总指挥,调集了刘茂恩第十一路军的三个旅,还有梁冠英二十五路军的两个团,近万兵力从麻埠、太湖、漫水河三个方向扑来。情报员是个穿棉袄的货郎,半夜敲开部队宿营的山神庙,冻得嘴唇发紫:“高政委,方政委,敌六十四师一九一旅已经过了苏家埠,往磨子潭方向去了;一八七团和一八九团正从漫水河往包家河赶,最多两天就到。梁冠英还放话,要在元宵节前把红军一网打尽。”

情报像块坚硬的冰,无情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陈二孩听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攥紧了方永乐的衣角,方永乐拍了拍他的手背,眼神却沉了下来。油灯下,高敬亭铺开一张皱巴巴的地图,地图边缘被火烤得卷了边,那是上次突围时,通讯员用身体护着才保住的。“两条路,走哪条?”他的声音因连日熬夜而有些沙哑,手指在“白马尖”三个字上重重地敲打着。

方永乐指着东侧的虚线:“这条路出石关到晓天,能到白马尖东侧的磨子潭,但全是畈区,一马平川,敌一九一旅正往这儿赶,走这条路,等于狼入虎口、送货上门。”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畈区百姓刚遭了兵灾,咱们带着伤员过境,怕是会给他们添麻烦。”

罗成云则指向西侧:“来榜、河口寺到包家河,路近,能省两天脚程。虽说全是高山峡谷,积雪没过棉裤,踩下去连脚踝都看不见,当地人都少走,但这些地方敌人的势力弱,物资补给线也长,咱们正好钻空子。”他说着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一道长长的伤疤,“当年反‘围剿’,比这险的山我都爬过,怕啥?”

帐外的风雪突然大了起来,掀起帐帘灌进一股寒气,油灯的火苗倏地歪了一下。高敬亭猛然一拳砸在地图上:“就走包家河!敌人以为我们怕山,我们偏要钻山!大别山是我们的根,还能困得住自己人不成?”他抓起挂在帐杆上的棉袄,那棉袄的肘部磨出了洞,露出里面的棉絮,还是去年反“围剿”时老乡给缝补的。“通知下去,天亮出发,轻装简行,粮食带足,伤员轮流背!陈二孩,你跟在我身边,负责传递命令!”

陈二孩猛地挺直腰板,响亮地应了声:“是!” “红军的孩子要勇敢”,方永乐政委的话不时在他耳畔回响,慌乱慢慢退去,眼里燃起兴奋的光。他偷偷摸了摸胸口的麦饼,觉得浑身都有了劲。

(二)

1935年2月6日,农历正月初三午后,来榜镇北的分水岭突然响起了枪声,像闷雷炸在雪地里。“隐蔽!”詹化雨一把将身边的陈二孩按在雪坑里,自己顺势滚到一棵松树后。这位手枪团一分队队长刚满二十岁,金寨古碑人,从小跟着父亲在白马尖一带采药,哪条沟有暗冰、哪块岩能藏身,他闭着眼都能说出来。他在山里摸爬滚打多年,练就了一身翻山越岭的好本事,此刻正眯着眼观察敌情,眉头拧成了疙瘩。

敌三八四团的士兵躲在岩石后疯狂射击,子弹打在树干上溅起了雪沫,“嗖嗖”地擦过耳边。陈二孩吓得心脏都快要跳了出来,紧紧攥着腰间的手榴弹,指节都泛了青,连呼吸都差一点忘了。詹化雨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压得很低:“别怕,山里的石头比他们的枪管用,跟着我,听我指挥就没事。”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像定心丸一样,让陈二孩的心跳慢慢平复了下来。

“冲过去!”罗成云师长的吼声划破枪声,他拔出驳壳枪,率先跃出掩体。积雪太深,每迈一步都要费尽全力,棉裤很快就被雪水浸透,冻得硬邦邦的,走起来“咯吱咯吱”地作响。一名战士刚冲出去几步,就被子弹打中了大腿,他闷哼一声跪倒在雪地里,鲜血瞬间染红了身子下面的白雪,在寒风中很快凝结成暗红的冰碴。

“我来!”卫生员小李扑过去,他总把药瓶揣在内衣里保暖,此刻掏出来时还带着体温,可刚要解开伤员的绑腿,又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吓得他手一抖,药瓶摔在雪地里,白色的药片滚得满地都是。小李急得快哭了,趴在雪地里摸索,手指被冻得生疼也顾不上。陈二孩看在眼里,趁敌人换弹匣的间隙,爬过去帮着捡药片,嘴里还念叨:“李哥,快捡,捡完咱们赶紧走!”

詹化雨看得眼睛发红,他瞅准敌人火力的间隙,大喊一声:“手枪团跟我上!从右侧迂回!”十几名战士跟着他,借着雪坡的掩护,猫着腰往敌人侧翼摸去。雪没到小腿肚,每走一步都要陷进去,可没人叫苦,只听见粗重的喘息和积雪被踩实的声音。离敌人还有三十米时,詹化雨大喊:“扔手榴弹!”

一排手榴弹“嗖嗖”地飞向敌人,“轰!轰!轰!”爆炸声此起彼伏,敌群炸开了锅,惨叫声、哭喊声混在一起。趁着混乱,高敬亭大手一挥:“冲啊!”大部队踩着弹坑,拼命往前跑,陈二孩跟着方永乐,只觉得耳边全是风声和脚步声,跑着跑着,棉鞋里灌满了雪,冻得脚趾发麻,却没有停下半步。

跑到远处回头一看,分水岭的雪地上,躺着不少敌我双方的尸体,很快就被飘落的雪花轻轻覆盖,只留下一个个不规则的凸起。罗成云正扶着一棵松树喘气,脸色苍白得吓人。“师长,您的手!”方永乐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声音里带着焦急。

罗成云的左手被弹片划开了一道深口子,鲜血正顺着手指往下滴,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红点,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经冻得发紫。“没事,小伤。”罗成云咧嘴一笑,从怀里掏出块破布胡乱缠上,“当年反‘围剿’,比这深的伤都受过,流点血算啥。”可方永乐看得清楚,他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走路都有些踉跄。昨夜为了查岗,他几乎没合眼,又饿又冻又受伤,哪里禁得住这样折腾啊!

陈二孩赶紧从怀里掏出自己舍不得吃的麦饼,递到罗成云面前:“师长,您吃点东西垫垫!”罗成云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你自己留着吧,师长不饿。” 他转头对高敬亭说,“政委,敌人肯定会追上来,咱们得赶紧走,往长岭庵方向撤,那里有个山洞能临时藏身。上次我和詹化雨勘察过,洞的深处有暗格,还能藏些弹药和干粮。”

高敬亭点点头,刚要下令,就看见远处的雪地里出现了一串黑点。“不好,敌人的追兵来了!”詹化雨沉声道,“是敌三八四团的后续部队,至少有两个连!”

“走!快往长岭庵撤!”高敬亭当机立断,队伍立刻收拢,拖着伤员,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林深处走去。陈二孩跟在后面,回头望了一眼越来越近的黑点,心里暗暗着急:这雪天,要是被敌人追上,可就真的麻烦了。

(三)

几天后的长岭庵,雪下得更紧了,能见度不足一二十米。队伍刚转过山坳,就听见“哒哒哒”的机枪声,敌三十二师的两个营突然从雪堆后钻了出来,密集的炮火把雪坡炸得坑坑洼洼。“不好,中埋伏了!”高敬亭的心一沉,他知道这一带的山形,两侧是悬崖,中间只有一条窄路,一旦被堵住,后果不堪设想。

“留一个班阻击,主力往包家河方向撤!”高敬亭吼着,嗓子被寒风刮得越来越沙哑了。担任阻击的是二四四团的一个班,共九个人,班长叫王二柱,是个十七岁的小伙子,脸上还带着稚气,却是班里最有经验的老兵。他“啪”地敬了个礼:“高政委放心,我们保证拖到主力走远!哪怕只剩一个人,也绝不退一步!”说完,就带着战士们钻进了路边的山洞,把机枪架在洞口,那山洞是他们之前藏过伤员的,洞口有块天然岩石遮挡,正好做掩体。

敌人的进攻一波接一波,山洞外的雪被打得乱飞。王二柱的机枪很快就热得烫手,他换了个弹匣,刚要开火,就看见身边的战士小李中了枪,胸口的血窟窿往外冒血。“小李!”王二柱想去扶他,小李却摇了摇头,用尽最后力气把一颗手榴弹塞给他:“班长,别管我,快……快打!守住这里……”话没说完,头就歪了下去。

王二柱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他抹了把脸,咬着牙大喊:“兄弟们,为小李报仇!打!”机枪声再次响起,带着悲愤的怒火,把冲上来的敌人压了回去。可敌人的兵力实在太多,山洞的门被炮弹炸得摇摇欲坠,子弹像雨点一样往里钻。

大部队走出老远老远,还能听见身后的枪声。高敬亭停下脚步,回头望了眼长岭庵的方向,雪雾里,那片山坳安静得可怕。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雪地里似乎还飘着血腥味。“走。”他咬着牙说出一个字,脚步却重得像灌了铅。他知道,那个班的战士,恐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2月12日的唐家山,阳光难得穿透云层,却照不暖刺骨的寒意。红军刚翻过一道梁,就与敌十一路军朱某团的先头部队撞了个正着。“避其锋芒,退往黄泥塝!”罗成云当机立断,他知道敌人人多势众,硬拼只会吃亏。可退到黄泥塝时,大家才发现,这里竟是个死地——小东河在脚下咆哮,河水结着厚冰,两岸是狭长的谷地;南边是千仞高的白马尖,积雪把山路捂得严严实实,连野兽的踪迹都看不见;北边是百丈深的峡谷,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还有更糟的消息随之传来。敌第二十五路军九十四旅旅长时德学带着一八八、一八九两个团三四千人,由来榜经包家河追来了,正往长岭庵方向赶;漫水河方向的敌两个团也动了,正往黄泥塝合围。近万名敌军像铁桶一样,把一千多名红军围在了中间。“这下麻烦了。”方永乐皱着眉,手里的望远镜都在发抖,“原计划去熊家河的路被堵死了,我们成了瓮中之鳖。”

陈二孩缩在队伍里,看着周围越来越近的枪声,心里又怕又急。他看见高敬亭正拧紧眉头,来回踱步,方永乐和詹化雨围在一旁,脸色也都很难看。罗成云则握着驳壳枪,警惕地盯着南边的山口,随时准备应对敌人的进攻。

就在这时,前沿阵地传来了激烈的枪声。“敌人进攻了!”通讯员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脸上满是惊慌,“是敌军某团的主力,他们从东边冲过来了!”

高敬亭和方永乐赶紧往前沿跑,陈二孩也跟着跑了过去,刚到半山腰,就听见有人大喊:“罗师长!罗师长中弹了!”

两人心里一紧,拨开人群挤过去,只见罗成云躺在雪地里,手捂着胸口,鲜血从指缝里涌了出来,很快染红了白雪。“老罗!”高敬亭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头,声音都变了调,“你撑住,卫生员!快叫卫生员!”

卫生员小李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他怀里的药箱沾着雪沫,赶紧拿出止血带和纱布,可血根本止不住。他记得罗师长上次还叮嘱他,要把止血粉多带些,说山里冬天伤口难愈合,没想到这次竟用在了师长身上。罗成云艰难地睁开眼,抓住高敬亭的手,力气微弱得像一片羽毛:“高政委……部队……部队不能散……一定要冲出大别山……告诉同志们,别……别为我难过……”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睛慢慢闭上,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老罗!”高敬亭抱着他的身体,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雪落在罗成云的脸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仿佛在为这位年轻的师长盖上一层白色的棉被。身边的战士们都红了眼,陈二孩咬着牙,泪水混着雪水往下流,他想起罗师长昨天还笑着给大家分红薯,想起他说要带着大家打胜仗,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詹化雨站在一旁,拳头攥得咯咯响,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心里像烧着一团火。从凉亭坳出发时,罗师长还笑着说,等打退了敌人,要喝他藏的米酒,可现在那酒还埋在多枝尖的老松树下,再也等不到主人了。

“都别哭!”高敬亭突然抬起头,抹掉脸上的泪水,声音沙哑却果决,“老罗用生命给我们换来了时间,我们不能让他就这样白白地牺牲!现在,最要紧的是想办法突围!”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战士的脸,“谁熟悉这里的山路?谁能带路突围?”

风雪里,一片寂静。敌人的枪声越来越近,子弹已经开始在头顶呼啸。陈二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着周围的战友,有的受伤,有的疲惫,却没人退缩。

忽然间,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高政委,我来!”詹化雨举着右手,从人群里挤了过来。他的脸冻得通红,眉毛上挂着冰碴,眼神却格外坚毅:“我是古碑人,从小在这山里长大,白马尖的每道梁、每道沟我都熟!别说下雪,就是闭着眼,我也能走出去!去年我还带着小队在白马尖西侧的山洞里藏过三天,那山洞有两个出口,一个通包家河,一个连马家河,当时就是靠它躲过了敌人的搜捕!”

高敬亭盯着他看了几秒,想起反“围剿”时的往事,确实是詹化雨带着小队在山里绕了三天,不仅躲开了敌人的搜捕,还带回了紧缺的粮食——当时他们就是靠着山洞里的泉水和野果撑过来的。“好!”他重重一拍詹化雨的肩膀,“我命你带手枪队改作前卫,二四四团一营殿后,三连死死守住黄泥塝,掩护主力转移!记住,哪怕只剩一个人,也要把主力带出山!”

“保证完成任务!” 詹化雨旋即敬了个礼,转身就往队伍前头跑。他把棉鞋的鞋带系得紧紧的,又在鞋底绑了两层茅草防滑。这是山里人冬天走路的法子,茅草能增大摩擦力,免得在冰上滑倒,然后咬着牙往雪地里踩出第一个坑:“同志们,手拉手!踩着我的脚印走!男同志扶着女同志,体力好的帮着背伤员!陈二孩,你跟着我,负责传递信号!”

陈二孩立刻应道:“是!詹队长!”他攥紧了手里的小铜哨。这是通讯员的信号工具,哨声长短代表不同指令,此刻他把哨子含在嘴边,随时准备传递消息,只觉得它有千斤重。

(四)

山上的情况比想象中更恶劣。树林全是“玉树琼枝”,树枝冻得脆生生的,一拉就断。一名背着伤员的战士想抓着树枝借力,刚一使劲,树枝“咔嚓”一声断了,他惊呼着滑下去一两丈远,幸亏被下面的战友接住,才没摔下悬崖。他爬起来,拍掉身上的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詹队长,这树太不经拽了。”詹化雨回头喊:“别抓树枝,踩稳脚下的雪!实在不行,就手脚并用爬!”

陈二孩跟在詹化雨身后,踩着他深深的脚印往前挪,每拔一次腿都要费尽全力,棉裤早已被雪水浸透,冻得像铁板一样磨着皮肤,疼得他龇牙咧嘴。他看见詹化雨的裤脚已经磨破,露出的脚踝冻得通红,却始终走在最前头,时不时跪在雪地里用手刨开积雪,不是随意乱刨,而是按“三指深、横向探”的法子,确认脚下是泥土而非悬空的岩石,这是山里人辨别虚实的老经验。“詹队长,您歇会儿,我来探路!”陈二孩忍不住喊。詹化雨头也不回:“你太小,力气不够,探不准容易出危险,跟着就行,别掉队!”

山脊的薄冰更吓人,人站在上面,滑得像镜子。一名战士刚踏上山脊,脚一滑就往旁边的陡坡滑去,手里背着的伤员也跟着倾斜。“小心!”詹化雨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战士的腰带,身后的两名战士立刻扑上来拽住伤员的胳膊,几人合力才把人拉上来。那战士吓得脸发白,喘着粗气说:“谢……谢谢詹队长,差点就交代在这儿了。”詹化雨拍了拍他的后背:“没事就好,把伤员绑在背上,用绑腿缠三道,勒紧点,抓牢我的衣角!”

山下的枪声越来越近,像催命的鼓点。二四四团一营的战士们依托岩石和大树顽强阻击,子弹打完了就扔手榴弹,手榴弹扔完了就用石头砸。三连长张猛的胳膊被子弹打中了,鲜血顺着袖口往下流,他干脆用布条把胳膊吊在脖子上,单手举着机枪扫射,为了稳住枪身,他把机枪架在树杈上,那树杈是他特意选的,粗如碗口,能扛住后坐力,“兄弟们,顶住!主力还没到半山腰!”一名战士的腿被打断了,他坐在雪地里,抱着一挺机枪,嘴里不停地喊着:“杀!杀!”,直到子弹打光,被敌人的子弹击中胸膛,才缓缓倒下去,手指还死死抠着扳机。

雪地上到处是染血的石块和断裂的枪托,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陈二孩在攀爬时,不小心踢到了一具战士的遗体,那战士双眼圆睁,手里还攥着半颗手榴弹,胸口的徽章被鲜血染红,显得那么耀眼。陈二孩鼻子一酸,赶紧移开目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爬上去,不能让更多人倒下。

一名年轻的战士中了弹,躺在雪地里,气息越来越微弱。卫生员小李扑过去想包扎,他先把伤员的棉衣解开,不是直接扯,而是顺着衣襟慢慢掀,怕动作太猛扯到伤口,却发现子弹打穿了他的腹腔,血根本止不住。那战士望着天上飘落的雪花,嘴里喃喃地说:“娘,我对不起你……说好打完仗就回家……”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闭上眼睛,手还紧紧攥着胸前的布包。陈二孩后来才知道,里面是他娘的一缕白发,用红绳系着,是出发前娘亲手给他的。

詹化雨看得眼睛发红,却只能咬着牙往前走。他知道,停下就意味着全军覆没,唯有翻过白马尖,才有活路。“快到了!再往上走两百米,地势就缓了!”他对着身后的队伍大喊,声音因缺氧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记得这处地形,再往上就是“望家台”,那里有块平坦的岩石,能暂时歇脚。

追上山脚的敌人看到红军往白马尖上爬,都惊呆了。“这……这么大的雪,这山能爬上去?”一个敌兵哆哆嗦嗦地说,手里的机枪都忘了开火。他们常年在平原作战,哪见过这样的天险,光是看着那陡峭的雪坡,就觉得腿软。指挥官骂了一句“废物!统统的废物!”却也不敢下令登山,刚才派去试探的两个班,刚爬了几十米就摔了下来,有的滚到山底,有的挂在树杈上,死的死伤的伤。

“给我用炮轰!用机枪扫!我就不信他们能飞上去!”指挥官气急败坏地吼道。山炮很快架了起来,“轰!轰!”炮弹在雪坡上炸开了,积雪飞溅,有的战士被气浪掀翻,爬起来抹把脸继续往上爬;有的战士被弹片击中,惨叫着滚下山坡。高敬亭走在队伍中间,看着身边倒下的战友,心里像刀割一样疼。他弯腰扶起一名受伤的战士,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裹在对方身上。棉袄里子还缝着块补丁,是老乡用蓝布拼的,“坚持住,到了山顶就安全了!”

傍晚时分,詹化雨终于带着先头部队登上了峰顶。他扶着一块岩石大口喘气,回头望去,密密麻麻的红军队伍正沿着“天梯”向上挪动,像一条在雪地里蜿蜒的长龙。风更大了,吹得人站不稳,他扯着嗓子大喊:“快到顶了!大家再加把劲!前面有寺庙可以躲风雪!”

翻过峰顶往多云尖走,山腰处的多云寺透出微弱的灯光。方丈带着小和尚在门口等候,手里还捧着几件厚厚的僧衣。“阿弥陀佛,施主们辛苦了。”方丈双手合十,声音温和,“老僧已让人烧好了热水,炉火也旺,快进屋暖暖身子。”战士们走进寺庙,一股暖意扑面而来。小和尚们端来热气腾腾的糙米粥,递上干硬的窝头,还把僧衣分给了伤员。陈二孩捧着碗热粥,眼泪差点掉下来。这是他三天来吃到的第一口热东西,粥里还有几颗红豆,是和尚们自己舍不得吃的,平时都用来煮粥给生病的小和尚补身子。

高敬亭走到方丈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多谢高僧相助,大恩不言谢。”方丈连忙扶起他,笑着说:“施主们为百姓打仗,老僧做这些算不得什么。大雪封山,贵军却能翻越天险,真是奇兵啊。”他领着高敬亭走进后殿,长明灯下,如来佛与十八罗汉像泛着金光。“白马尖为天柱,顶天立地,可望六安州的宝塔、浔阳江上的波光,撑起江淮一方天地。”方丈指着窗外的山峰,“贵军新年登临,定会宏图大展!”高敬亭望着窗外的白马尖,峰顶的积雪在暮色中泛着微光,像披了层银纱,他握紧了拳头:“借高僧吉言,我们一定要守住大别山,守住这方百姓!”

不一会儿,集结号在暮色中响起。战士们拍掉身上的积雪,脸上虽满是疲惫,眼里却闪着光。詹化雨清点人数,发现少了十七名战友,他沉默地站在寺庙门口,望着来时的雪坡,心里像压了块石,那十七人里,有去年跟他一起藏在山洞里的老兵,还有刚参军不久的少年。陈二孩知道,那些人永远留在了白马尖上,成了这座大山的一部分,春天来时,山桃花会开在他们牺牲的地方。

高敬亭站在寺前的平台上,目光扫过每一名战士。风雪渐渐地停了下来,残阳正落在白马尖的山脊上,把雪地染成了血色;远处的峰峦如聚,新月像一艘小船,挂在深蓝色的天空中。“同志们!”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压过了山间的风声,“我们战胜了天险!罗师长用生命告诉我们,红军的骨头是最坚硬的!这白马尖挡不住我们,蒋介石更挡不住我们!”

“挡不住我们!挡不住我们!”战士们齐声呐喊,震耳欲聋的声音久久回响在山谷之中,惊飞了栖在松树上的几只雀鸟。“现在我命令你们:立即下山,去马家河休整,然后——”高敬亭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笃定,“然后去开辟更多游击区!让红旗插遍大别山的每一道山梁!”

(五)

高敬亭迈开大步往山下走,踏着深齐小腿的积雪,每一步都显得扎实坚定,棉裤上的冰碴子随之簌簌掉落,在雪地上留下细碎的声响。战士们紧随其后,陈二孩把最后一口粥倒进嘴里,揣紧了怀里的红星吊坠。那是罗师长牺牲后,高政委让他保管的,吊坠背面刻着个“勇”字,说是要带着它见证胜利。他快步跟上詹化雨的脚步,红旗在暮色中猎猎作响,映着一张张冻得通红却目光灼灼的脸庞。

下山的路比上山稍缓,却更滑。詹化雨依旧走在前头,用木棍敲打着路面。木棍一头被他削尖了,能探清雪下的坑洼,“注意脚下的暗冰!踩雪不踩石!踩软不踩硬!”一名腿部受伤的战士实在走不动了,靠在树干上喘气:“詹队长,你们先走吧,别管我了,我不想拖累大家。”詹化雨立刻停下,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口。包扎布已经被血浸透,冻成了硬块,与裤子粘在一起,他用雪轻轻敷在上面,等冰化了些才慢慢揭开,“说什么胡话!”詹化雨皱起眉,语气却软了些,“我们是红军,一个都不能少!”他转头喊来两个体力好的战士,“把他架起来,换着扶,我走慢点等着你们。”

高敬亭走在队伍中间,时不时停下脚步,看看落在后面的伤员,又望向山下的夜色。方永乐跟上来,递给他一块干硬的饼子:“政委,垫垫肚子吧,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东西。”高敬亭接过饼子,却没啃,只是揣进怀里,饼子还带着点余温,是早上出发时老乡塞的,“留给伤员吧,他们比我更需要。” 他望着远处隐约的灯火,轻声问:“后卫营那边……有消息吗?”方永乐的眼神暗了暗:“还没有,估计还在掩护我们撤退,希望他们能尽快跟上来。”

两人正说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高政委!方政委!”一名后卫营的战士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脸上满是血污和雪痕,棉帽也丢了,头发上结着冰碴,“我们……我们突围出来了!张连长让我先回来报信,他带着剩下的同志在后面!”

高敬亭猛地转身,抓住他的胳膊:“伤亡怎么样?张猛呢?”战士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牺牲了十几个同志……张连长的胳膊伤得更重了,骨头都露出来了,可他说啥也不肯先撤,非要断后,他还把自己的机枪架在树杈上,说能多打几个敌人,让我们先撤……”

高敬亭的心揪成一团,刚要下令回去接应,就看见黑暗中出现了一串人影。张猛被两个战士架着,左臂无力地垂着,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却还笑着喊:“政委,我们……我们把敌人甩了!他们追不上来!”

高敬亭快步迎上去,握住他没受伤的手,指尖触到的全是冰凉:“好样的!辛苦你们了!快,让卫生员处理伤口!”张猛咧嘴一笑,露出冻得发紫的嘴唇:“这算啥……只要主力安全,我们死都值!”话音刚落,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拂晓时分,马家河的炊烟终于刺破了晨雾。这个藏在山坳里的小村落格外安静,只有几声鸡叫和风吹过树梢的声音。村民们听说红军来了,起初有些害怕,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在门缝里偷偷往外看。前阵子敌兵来过,抢了不少粮食,大家怕又是当兵的来闹事。陈二孩看见一名老大娘正扒着门框张望,赶紧露出笑脸,把身上的干粮往她手里塞:“大娘,我们是红军,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就是想借个地方歇歇脚,要是有井水,给我们点喝就行。”

老大娘迟疑地接过干粮,看见战士们主动帮着扫雪,修补被风雪吹坏的篱笆,还有人帮着挑水,把水缸都挑满了,才慢慢打开了门。她端着一筐热乎乎的红薯,塞到陈二孩手里:“孩子,快吃,看冻的。”陈二孩连忙摆手:“大娘,我们有纪律,不能拿老百姓的东西。”老大娘眼一瞪:“啥纪律?你们为了保护我们打仗,吃几个红薯算啥?再推搡,大娘可要生气了!”

部队在村里作了必要的休整。卫生员忙着给伤员换药,小李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剪开张猛的衣袖。他用的是小剪刀,剪一下停一下,怕碰疼伤口,伤口已经化脓,周围的皮肤又红又肿。张猛咬着木棍,额头冒冷汗,却一声不吭,只是在小李擦药水时,手指攥紧了身下的草席,把草席都攥出了印子。陈二孩站在一旁,帮着递纱布,心里暗暗佩服:张连长真是条硬汉子。

战士们有的在补衣服,有的在帮村民劈柴,劈好的柴都码得整整齐齐,放在老乡家门口;詹化雨则带着几个人去村外勘察地形,在山口和河谷处做好标记,不是用石头堆,而是用“三石一草”的暗号,石头摆成三角形,草朝进山的方向,万一敌人追来,能通过暗号知道该往哪撤。高敬亭把干部们召集到一间废弃的牛棚里,牛棚里没有灯,只能借着从破屋顶透进来的天光看清彼此的脸。地上铺着干草,大家围坐在一起,身上还带着山间的寒气。

“同志们!”高敬亭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低头摸了摸怀里的饼子,又放了回去,“这次翻越白马尖,我们保住了主力,但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罗师长牺牲了,十几名同志永远留在了山上。”他的声音顿了顿,带着难以掩饰的悲痛,“这让我更加清醒地认识到,敌人的兵力比我们多十倍,我们集中在一起,目标太大,不利于开展游击战争。”

方永乐点点头,接过话头:“大别山腹地山高林密,正好适合打游击。我们可以分散开来,以白马尖、多枝尖为依托,向四周各县渗透,建立游击区。这样既能牵制敌人,又能发动群众,补充兵力和粮食。咱们还能让老乡帮着传递消息,敌人一有动静,咱们就能提前知道。”

“我同意。”张猛忍着伤痛艰难地说。他刚被包扎好的胳膊吊在脖子上,说话时牵动伤口,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却很快舒展开。“敌人以为我们会往大化坪方向去,现在肯定在那边设埋伏,我们正好趁他们没反应过来,分散突围。我手下的兵,有几个是本地的,熟悉周边的山洞,之前还帮着藏过伤员和粮食,能派上用场。”

大家纷纷点头,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詹化雨提议:“可以先组建一支便衣队,留在马家河一带,掩护伤员、搜集失散的战士,还能打听敌人的消息。便衣队的人可以穿老乡的衣服,背着柴刀、药筐,装作砍柴、采药的,不容易被敌人发现。上次我去勘察地形,就看见有老乡这样避开了敌人的巡逻队。”

高敬亭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好!便衣队熟悉地形,不容易被敌人发现,是我们扎在山里的根。”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刘正武身上。刘正武是本地人,对马家河周边的山路了如指掌,而且做事沉稳细心,之前在地方党组织负责联络工作,还曾带着几名同志伪装成货郎,给山里的红军送过药品。“刘正武,”高敬亭喊他的名字,“我命令你带领五名干部、十名战士,组建马家河便衣队,就地开展工作。你们要多和老乡打交道,让他们帮着留意敌人的动向,有重要情报及时传递。有问题吗?”

刘正武立刻站起来,敬了个礼:“保证完成任务!请政委放心,我们一定守好这片阵地,等大部队回来!我们还知道后山有个隐秘的山洞,洞口被藤蔓遮住了,里面能藏不少人,正好用来安置伤员和存放物资。”

会议很快结束,干部们分头去传达命令。高敬亭走出牛棚,晨雾已经散了,阳光洒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陈二孩跑过来,递给他一个烤得焦香的红薯:“政委,大娘非要让我给您送来,还说您要是不吃,她就亲自过来。大娘还说,要是需要帮忙藏东西,她家的菜窖特别隐蔽,敌人肯定找不到。”

高敬亭接过红薯,暖意顺着指尖传到心里,他咬了一口,又甜又糯。“大娘呢?”他问。陈二孩指了指不远处:“在帮卫生员洗绷带呢,她说绷带要煮过才干净,还把家里的粗盐拿出来了,说用盐水煮绷带能消毒。”

高敬亭走过去,看见老大娘正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用冻得通红的手搓着绷带,旁边的锅里冒着热气,水面上飘着一层粗盐粒。“大娘,让战士们来吧,您快进屋暖和暖和。”他说。老大娘抬起头,笑着摇头:“没事,我身子骨硬朗着呢。你们这些孩子,为了我们受苦了,我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心里踏实。前几年红军也来过这儿,当时我还帮着藏过几名伤员,敌人搜了好几次都没找到,就藏在我家菜窖里,上面堆了些白菜和红薯。”她顿了顿,又说,“前几年红军也来过这儿,也是像你们这样好的人,可惜后来被敌人打散了……现在你们又回来了,真好。”

高敬亭望着大娘布满皱纹的脸,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老百姓就是红军的根,只要有老百姓的支持,红军就永远不会被打垮。“大娘,您放心,我们这次回来,就不会再走了。”他郑重地说,“我们会守住大别山,守住你们的家。”

(六)

几天后,部队到达了鹞落坪。这里山高林密,群峰环绕,一条溪流穿村而过,易守难攻。更难得的是,村里的百姓大多受过红军恩惠,早在几年前就帮着掩护过伤员,见到红军队伍,纷纷打开家门迎了出来。一位头发花白的大爷牵着高敬亭的手往屋里带:“高政委,可把你们盼来了!去年冬天我还念叨,红军啥时候能再回咱这儿!我家后山有个山洞,之前藏过红军的弹药,我这就带你们去看看,还能用!”

高敬亭把军部设在了村东头一间废弃的祠堂里,祠堂虽破旧,却宽敞干燥,正好容下指挥班子。刚安顿下来,他就派詹化雨带着手枪团去周边勘察哨位,又让人去联络各地的党组织和失散的战士。陈二孩则跟着方永乐留下的通讯员,学着整理伤员名单和弹药库存,指尖在粗糙的纸上划过,每一个名字、每一组数字都记得分外认真。这是罗师长牺牲前,叮嘱他要学的“本事”,罗师长还说过,这些名单和数字,都是红军的命根子,不能出一点差错。

傍晚时分,詹化雨带着好消息回来了:“政委,鹞落坪西侧的鹰嘴崖地势险要,能俯瞰三条进山的路,适合设主哨;东侧的竹林沟能藏人,万一遇袭,还能从后山的密道撤走。另外,村里的老乡说,附近的山洞里还藏着当年咱们留下的几箱子弹,明天我就带人去挖!那山洞在一处断崖下面,洞口很小,得趴着才能进去,当年藏弹药的时候,还在洞口堆了些碎石,看着就像天然形成的,敌人肯定发现不了。”

高敬亭正对着地图沉思,闻言抬起头笑了:“好!挖子弹的事你亲自去办,注意隐蔽。另外,让战士们帮老乡们把积雪清了,再去修修村头的桥。咱们在这儿扎根,得先把百姓的事办好。”

夜里,祠堂里的油灯亮到很晚。高敬亭和干部们围坐在一起,借着灯光研究游击战术。“敌人兵力多,但分散在各个据点,咱们就用‘打了就跑’的法子,专挑他们的补给队和小股巡逻兵下手。”高敬亭用树枝在地上画着,“白马尖、多枝尖一带山高路险,正好做咱们的‘后花园’,打不过就往山里钻,敌人肯定找不到。咱们还能让便衣队的人伪装成老乡,去敌人的据点附近打听消息,比如他们什么时候换岗、补给队什么时候出发,这样咱们就能提前做好准备。”

詹化雨点头附和:“我明天就带着人去多枝尖踩点,听说那边有个敌人的粮站,守兵不多,要是能端下来,咱们的粮食就够吃半个月了!我还打算让几个战士伪装成砍柴的,去粮站附近看看情况,摸清他们的布防。”

第二天一早,詹化雨带着三十名战士出发了。陈二孩主动请缨跟着去,詹化雨起初不同意,架不住他软磨硬泡:“詹队长,我能送信、能放哨,还能帮着搬粮食,肯定不添乱!我还认识几种野菜,要是找不到吃的,还能挖野菜充饥。”最后还是高敬亭拍了板:“让他去练练,以后也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好手。”

多枝尖的雪比鹞落坪更厚。陈二孩跟在詹化雨身后,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嘴里呼出的白气很快在眉毛上凝成了霜。詹化雨时不时停下来,用手拨开树枝查看地形,又侧耳听着周围的动静:“敌人的粮站在山坳里,周围有铁丝网,咱们从后山绕过去,趁中午他们吃饭的时候动手。中午太阳足,敌人容易犯困,警惕性低。”

快到粮站时,詹化雨让两名战士换上老乡的棉袄,背着柴刀,装作砍柴的,慢慢靠近粮站。两人走了没多远,就遇到了敌人的巡逻兵,巡逻兵问他们是哪个村的,来这儿干什么,其中一名战士笑着说:“俺是隔壁村的,家里柴火不够了,来这儿砍点柴,这就走,这就走。”巡逻兵看他们穿着普通,手里也只有柴刀,就挥挥手让他们走了。两人趁机摸清了粮站的布防,回来告诉詹化雨,粮站门口有两个哨兵,院子里还有十几个敌人,都在屋檐下坐着晒太阳。

中午的时候,阳光正好,粮站里的敌人果然在院子里扎堆吃饭,有的还喝起了酒,站岗的士兵也抱着枪打盹。“行动!”詹化雨低喝一声,战士们像豹子一样扑了上去,铁丝网被剪开一个大口子,几枚手榴弹精准地扔进院子,“轰”的一声炸开了锅。

“缴枪不杀!”战士们的吼声震得山坳发颤,敌人吓得魂飞魄散,有的举手投降,有的往屋里钻,被早就守在门口的战士抓了个正着。陈二孩跟着一名老兵守在粮站门口,手里紧握着步枪,看见一个敌人想翻墙逃跑,立刻大喝:“不许动!再跑开枪了!”那敌人吓得腿一软,从墙上摔了下来,乖乖举起了手。

这次行动大获全胜,不仅缴获了五十多石粮食,还俘虏了二十多名敌人,其中一个是粮站的副官,被吓得哆哆嗦嗦,一五一十交代了敌人的补给路线。“政委,您看,这是咱们的‘战利品’!”詹化雨扛着一袋粮食走进祠堂,脸上满是笑意。高敬亭看着堆在院子里的粮食和弹药,拍了拍他的肩膀:“干得漂亮!这下咱们在鹞落坪的根基更稳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大别山。没几天,就有失散的战士循着消息找来,还有不少老乡主动要求参加红军。陈二孩认识了一个叫王小虎的小伙子,比他大两岁,是附近村子的,爹被敌人抓去当壮丁,娘气得一病不起,听说红军来了,连夜翻山跑了过来:“我要当兵,打敌人,救我爹!我还认识山里的不少山洞,能帮着藏东西、带路!”

陈二孩帮着王小虎登记信息,给他找了件合身的军装,两人很快成了好朋友。夜里躺在草铺上,王小虎摸着胸前的红星,小声问:“二孩,咱们真能打败敌人吗?”陈二孩想起翻越白马尖时的场景,想起罗师长的牺牲,用力点头:“能!肯定能!詹队长说,大别山是咱们的根,只要根还在,就永远打不垮!而且咱们还有老乡帮忙,敌人肯定斗不过咱们!”

随着时间的推移,红二十八军在大别山的根基越来越稳。高敬亭和方永乐先后建起了十八个便衣队,共一百五十余人,像十八颗种子,在深山里生根发芽。鹞落坪的二支队和马家河的三支队活动最为频繁,他们穿着百姓的衣服,背着柴刀或药筐,神出鬼没地穿梭在山林间,有时夜里摸进敌人的据点,抢走他们的弹药;有时在必经之路上埋地雷,炸得敌人人仰马翻;有时还帮着老乡抢种抢收,百姓们都偷偷叫他们 “山里头的保护神”。便衣队的人还经常和老乡们一起干活,趁机打听敌人的消息,有一次,马家河的便衣队就是通过老乡得知敌人要往太湖运送粮食,提前设伏,缴获了大批粮食。

敌人不甘心失败,多次进山“清剿”,却次次扑空。有一次,敌六十四师的一个团开进了鹞落坪,结果被红军诱进了深山。詹化雨带着手枪团在前面带路,故意留下些脚印和破布,把敌人引到了鹰嘴崖下。等敌人钻进峡谷,早已埋伏好的战士们立刻扔下滚石和手榴弹,喊杀声震天动地,响彻山谷。敌人想退,却发现后路早已被砍倒的大树堵住,只能在峡谷里乱作一团。张猛带着几名战士,还在峡谷两侧的树上搭了简易的瞭望台,能清楚地看到敌人的动向,随时给主力传递消息。

“这大别山简直是个迷宫!”敌团长气急败坏地骂道,带着残兵狼狈地退了出去,再也不敢轻易进山。陈二孩站在鹰嘴崖上,看着敌人逃跑的背影,笑得合不拢嘴:“詹队长,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詹化雨笑着拍了拍他的头:“这就是‘靠山吃山’,敌人不懂山里的规矩,自然要吃亏。咱们还有老乡帮着,他们想找到我们,难着呢!”

(七)

冬天很快过去了,白马尖的积雪渐渐融化,露出了青翠的山林。山桃花开了,粉嫩嫩的花瓣点缀在枝头,顺着溪流飘向远方;迎春花也醒了,金黄的花朵开得热热闹闹,把山谷染成了一片亮色。

高敬亭站在鹞落坪的山头上,望着远处的白马尖,峰顶的积雪还没完全消尽,像戴了一顶白色的帽子。詹化雨走过来,递给他一把刚摘的野草莓:“政委,您看,春天来了。老乡说,这野草莓是山里最早熟的果子,甜得很。老乡还说,等过阵子,山里的野菜就多了,能帮着咱们补充粮食。”

高敬亭接过野草莓,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在嘴里散开。他笑着说:“是啊,春天来了。大别山的春天,终于来了。”他想起去年冬天的艰难,想起罗成云、王二柱和那些牺牲在白马尖上的战士,眼眶有些发热。他们没能等到这个春天,却用生命换来了春天的希望。

陈二孩和王小虎正在帮老乡种玉米,两人光着脚踩在松软的泥土里,把玉米种子撒进坑里,再盖上一层土。老大娘端着水走过来:“孩子们,歇会儿再种,喝口水。”陈二孩接过水瓢,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抹了把嘴:“大娘,我们帮您家的地种完,再去帮李大爷种!李大爷家的地在山脚下,容易被洪水冲,我们还能帮着挖条排水沟。”

老大娘笑着点头,眼里满是欣慰:“你们真是一群好孩子。前几天我去马家河走亲戚,刘正武那孩子还说,他们又找到几名失散的战士,现在便衣队都有三十多人了!他们还在马家河附近的山洞里藏了不少弹药,都是从敌人那里缴获的,准备等咱们需要的时候送过来。”

陈二孩心里一喜,刘正武的便衣队越来越壮大,就意味着红军的力量越来越强。他想起高政委常说的话:“百姓是水,红军是鱼,鱼离了水就活不了。”现在看来,他们这条 “鱼”,在大别山的 “水” 里活得越来越自在了。

这天夜里,祠堂里突然来了位特殊的客人,是马家河便衣队的通讯员,连夜翻山跑了来,带来了刘正武的信。通讯员身上还带着一股泥土的气息,他说为了避开敌人的巡逻队,他是从后山的密道过来的,走了整整一夜。高敬亭拆开信,借着油灯的光读着:“政委,马家河一带百姓已发动起来,近日敌人要往太湖运送一批弹药,我们计划在半路截击,恳请军部派少量兵力支援。我们已经摸清了敌人的路线,他们会经过鹰嘴岭,那里山路狭窄,适合设伏。我们还让老乡们在鹰嘴岭附近的树上做了记号,能指引咱们找到埋伏的位置。”

高敬亭立刻召集干部开会,决定派詹化雨带着五十名战士去支援。“刘正武他们熟悉地形,咱们的人去了正好能形成夹击。”高敬亭指着地图,“你们从鹞落坪出发,走白马尖西侧的小路,三天就能到马家河,正好能赶上截击的时间。路上注意安全,要是遇到敌人的巡逻队,就伪装成砍柴的或采药的,别暴露目标。”

詹化雨领了命令,第二天一早就带着队伍出发了。陈二孩也在队伍里,他现在已经成了一名合格的通讯员,不仅能准确传递命令,还能辨认山里的野菜和草药,甚至能根据树叶的朝向辨别方向。走在白马尖的小路上,他看着路边盛开的野花,想起去年冬天在这里攀爬的场景,心里满是感慨。

“詹队长,您看,那就是咱们之前登顶的地方!”陈二孩指着远处的峰顶喊道。詹化雨望过去,峰顶的积雪已经融化,露出了灰褐色的岩石,在阳光下格外醒目。“是啊,时间真快。”詹化雨感慨道,“不久前咱们在这儿拼尽全力突围,现在就能带着队伍打胜仗了。”

三天后,队伍到达了马家河。刘正武早已在村口等候,他黑了些,也壮实了些,见到詹化雨,快步迎了上来:“詹队长,可把你们盼来了!敌人的弹药队明天就会经过鹰嘴岭,咱们正好在那儿设伏。我们已经让老乡们在鹰嘴岭两侧的山坡上挖了掩体,还在路边的草丛里埋了些地雷,都是咱们自己做的,用的是敌人的炮弹壳和火药。”

第二天一早,两支队伍悄悄埋伏在了鹰嘴岭两侧的山林里。陈二孩和王小虎趴在一棵大树后,手里紧握着步枪,眼睛盯着山下的小路。陈二孩还在身边放了些野菜什么的,装作是采药的,万一敌人靠近,也能蒙混过关。太阳升到头顶时,远处终于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轮声,敌人的弹药队来了,前后各有二十多名士兵护送,中间是五辆马车,车轮在石子路上碾出深深的痕迹,一看就装得满满当当。

“等他们进了峡谷再动手!”刘正武压低声音,手指紧紧扣着扳机。他手里的步枪是之前缴获的,现在倒成了打击敌人的利器。敌人慢慢走进了埋伏圈,走在最前面的敌兵还叼着烟,时不时踢飞路边的小石子,完全没察觉到危险。

“打!”詹化雨猛地起身,吼声未落,枪声就密密麻麻地响了起来。最前面的敌兵应声倒地,后面的人慌作一团,有的想掏枪,有的想往马车底下钻。刘正武带着便衣队从左侧冲下去,手里的柴刀劈向敌人。这些便衣队队员平时背着柴刀“砍柴”,关键时刻,柴刀比枪还灵活。陈二孩和王小虎趴在原地,瞄准敌人的马腿射击,几匹马受惊跃起,把马车上的弹药箱掀翻在地。

战斗没持续多久就结束了,红军缴获了五车弹药和十几匹战马。陈二孩跳下山坡,帮着战士们搬运弹药,发现有的弹药箱上还贴着“清剿物资”的标签,忍不住啐了一口:“这些东西,现在都是咱们的了!”刘正武拉着詹化雨的手,笑得眼角都皱了起来:“詹队长,这次多亏了你们,不然咱们还拿不下这么多弹药!这些弹药,够咱们十八个便衣队用上半年了!”

离开马家河时,上次送红薯的老大娘又追了出来,手里拎着个布包,塞进陈二孩怀里:“孩子,这里面是我晒的红薯干,路上饿了吃。还有,我让隔壁李叔帮你们探了路,前面二十里地有敌人的小据点,你们绕着山梁走,能避开他们。” 陈二孩紧紧攥着布包,红薯干的香气从布缝里钻出来,暖得他鼻尖发酸:“大娘,谢谢您!等我们打了胜仗,一定回来吃您做的红烧肉!”

队伍往鹞落坪返回时,走的还是白马尖的小路。陈二孩走在队伍中间,怀里揣着红薯干,手里摸着胸前的红星吊坠。吊坠被体温焐得温热,背面的“勇”字越看越清晰。他抬头望向远处的山林,山桃花开得正盛,风一吹,花瓣落在雪水融化的小溪里,顺着水流漂向远方,像在传递春天的消息。

“二孩,你看!”王小虎突然指着前面,陈二孩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几名穿着蓝布衫的老乡站在山口,手里举着篮子,里面装着刚摘的野草莓。“是鹞落坪的老乡来接咱们了!”陈二孩心里一热,加快了脚步。走近了才看清,领头的是之前帮着找弹药洞的大爷,他笑着递过一颗野草莓:“孩子,路上累了吧?快尝尝,这是今早刚摘的,甜着呢!”

回到鹞落坪时,夕阳正挂在白马尖的山脊上,把整个村子染成了金色。高敬亭早已在祠堂门口等候,看到满载的弹药,他快步迎上来,握住詹化雨的手:“好啊!又打了个胜仗!现在咱们有了粮食和弹药,就能在大别山扎得更稳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红二十八军的游击战争越打越顺。便衣队像撒在山里的网,不仅能搜集情报、护送伤员,还能发动老乡们一起对抗敌人。老乡们把粮食藏在菜窖里,把弹药埋在山洞中,敌人来了就装作“啥也不知道”,敌人走了就给红军送粮送药。有一次,敌兵来鹞落坪“清剿”,老乡们故意把他们引到布满滚石的山坡,红军则在山顶等着,一顿滚石加手榴弹,把敌兵打得落花流水。

陈二孩也越来越成熟,他不再是那个会攥着别人衣角发抖的小战士了。有一次,他奉命去给山下的便衣队送信,路上遇到敌人的巡逻兵,他立刻装作砍柴的,把信藏在柴捆里,还故意把柴刀弄得“锈迹斑斑”。敌兵盘问他时,他一口地道的大别山方言,说得有模有样,最后还“憨厚”地递上几颗野草莓,敌兵信以为真,挥挥手让他走了。等他把信安全送到时,便衣队的队员都夸他:“二孩,你现在可比刚来时厉害多了!”

转眼到了夏天,白马尖的山林郁郁葱葱,溪水潺潺,再也看不到冬天的风雪痕迹。高敬亭在鹞落坪召开会议,宣布要扩大游击区,把红旗插遍大别山的每一个县。开会那天,老乡们也来了,有的提着篮子,有的扛着锄头,像过节一样热闹。老大娘拉着高敬亭的手说:“高政委,你们要去哪,我们就跟去哪!你们保护我们,我们就给你们当靠山!”

会议结束后,队伍分批出发。陈二孩跟着詹化雨的手枪团,往太湖方向去开辟新的游击区。走的那天,鹞落坪的老乡们都来送行,有的塞鸡蛋,有的送布鞋,还有的把自家的孩子也送来参军。陈二孩回头望了一眼鹞落坪,望了一眼远处的白马尖,心里充满了力量。他知道,只要红军和老乡们心连着心,只要这面红旗还在大别山上飘着,就没有打不赢的仗,没有过不去的坎。

后来,红二十八军在大别山坚守了三年游击战争。这三年里,他们吃过草根、住过山洞,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却始终没有被打垮。白马尖见证了他们的艰辛。冬天的风雪里,他们靠着茅草防滑、山洞避寒;夏天的暴雨中,他们顶着雨打、踩着泥泞;春天的山花旁,他们帮着老乡播种;秋天的田野里,他们和老乡一起收割。白马尖也见证了他们的胜利。一次又一次的伏击战、一次又一次的物资缴获,让敌人闻风丧胆,让红旗在大别山的每一道山梁上飘扬。

直到抗战爆发,红二十八军改编为新四军第四支队,开赴抗日前线。出发那天,大别山的老乡们十里相送,有的跟着队伍走了好远,嘴里还喊着:“孩子们,打完鬼子,记得回来啊!”陈二孩走在队伍里,怀里揣着大娘给的红薯干,手里的红星吊坠依旧温热。他回头望了一眼白马尖,峰顶在阳光下闪着光,仿佛在为他们送行。

而那些留在山里的便衣队,依旧坚守在这片土地上。他们像大别山的松树,深深扎根在泥土里,守护着老乡们,守护着红军留下的火种。多年后,当地的老人还会给孩子们讲起那段往事,讲起高敬亭在凉亭坳重建部队的决心,讲起罗成云牺牲时的壮烈,讲起詹化雨带着大家翻白马尖的勇敢,讲起陈二孩从胆小的小战士变成合格通讯员的成长。

孩子们总会问:“爷爷,那面红旗还在吗?”老人就会指着远处的白马尖,笑着说:“在啊,一直都在。它飘扬在白马尖的山巅上,飘扬在老乡们的心里,也飘扬在咱们大别山的每一寸土地上。”

风一吹,仿佛还能听见当年红军的呐喊,看见那面在风雪中猎猎作响的红旗。那是信念的旗帜,是希望的旗帜,是永远飘扬在大别山之巅的红色旗帜。

(八)

多年后,陈二孩已是新四军第四支队的一名营长。1941年深秋,部队在皖东与日军激战,他带领战士们冲锋时,左臂被弹片划伤,包扎伤口时,指尖触到胸前的红星吊坠,忽然想起白马尖的雪。

那天夜里,他趴在战壕里,借着月光摩挲吊坠背面的“勇”字,这是罗师长牺牲后,高政委亲手交给他的。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罗师长笑着摸他的头,听见詹化雨在雪坡上喊“踩着我的脚印走”,还有马家河大娘塞给他的热红薯,冒着白气,暖得能焐热整个冬天。

战斗结束后,部队休整,陈二孩收到一封来自大别山的信,是刘正武写的。信里说,鹞落坪的老乡们都好,当年藏弹药的山洞还在,洞口的藤蔓长得更密了;张猛伤好后留在了便衣队,去年还带着队员端了日军的一个据点;卫生员小李在一次护送伤员时,为了掩护老乡,牺牲在了长岭庵附近,就葬在当年王二柱他们阻击敌人的山坳里,老乡们每年都会去给他们扫墓,坟前的野花开得一年比一年艳。

信的最后,刘正武写道:“二孩,白马尖的雪又下了,老乡们说,这雪和1935年的一样大,却再也冻不住红旗了。咱们当年插在鹞落坪祠堂前的红旗,现在还挂在村里的晒谷场上,老乡们每年都拿出来晒,说要等着你们打胜仗回来。”

陈二孩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眼泪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字迹。他想起离开大别山时,老乡们十里相送的场景,想起高政委说的“百姓是水,红军是鱼”,忽然明白,他们当年能翻过白马尖、守住大别山,靠的从来不是天险,而是老百姓捧出的一颗又一颗真心。

1945年8月,日本宣布投降的消息传来时,陈二孩正在苏北作战。他和战士们抱在一起欢呼,夜里,他摸着红星吊坠,对着大别山的方向敬了个军礼。他知道,罗师长、王二柱、小李,还有那些牺牲在白马尖上的战友,终于能看到胜利的这一天了。

新中国成立后,陈二孩主动申请回到大别山,担任地区武装部部长。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警卫员去白马尖。当年翻越的雪坡已经修了小路,山顶立了一块纪念碑,刻着“红二十八军白马尖突围战牺牲烈士永垂不朽”。他在碑前站了很久,把怀里的红星吊坠掏出来,放在碑前摩挲片刻,又轻轻收回去。这吊坠,他要带着,替牺牲的战友们看遍新中国的山河。

后来,他经常去鹞落坪、马家河,给老乡们讲当年的战斗故事,也听老乡们讲这些年的变化。马家河的大娘已经不在了,她的孙子继承了她的心意,每次陈二孩来,都会端出热腾腾的红薯干,说:“叔,我奶奶说,您当年答应她,打了胜仗要回来吃红烧肉,我今天给您做。”

有一年冬天,白马尖下了场大雪,陈二孩带着一群孩子去山顶,指着远处的山梁说:“当年,我们就是从那里爬上来的,雪没到膝盖,棉裤冻得硬邦邦的,可没有一个人掉队。因为我们知道,山下面有老乡等着我们,有红旗等着我们去扛。”

孩子们仰着小脸问:“陈爷爷,红旗现在还在吗?”

陈二孩笑着点头,指向山脚下的村庄。晒谷场上,一面鲜红的五星红旗正迎风飘扬,在白雪的映衬下,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在啊,在啊!” 他说,“红旗一直都在呢——在山巅上,在村庄里,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夕阳西下时,陈二孩牵着孩子们的手往山下走,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他忽然想起 1935 年的那个除夕,凉亭坳的油灯下,高敬亭敲着掉漆的木桌说:“要让红旗重新插遍大别山!” 现在,他们做到了。这面红旗,不仅飘扬在大别山的每一道山梁上,更飘扬在整个中国的山河大地上——这是用热血与信念染红的旗帜,是永远扎根在中国人心中的精神坐标。

风雪漫卷,红旗猎猎。白马尖沉默地矗立着,像一位守护者,见证着这片土地的沧桑变迁,也见证着一代又一代人,沿着先烈的足迹,把红色的信念,永远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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