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辽阔（组诗）

中年书

中年有酷暑，有深雪

而立到不惑，中间是春秋

每个推走的日子

都是西西弗斯的石头

额头的高地，黑发渐渐失守

咬紧牙关，也把守不住

中年的隘口。舌尖走漏了风声

早已泄露内心的隐秘

身体是沙漏，流失的时光

深埋着骨头里的白雪

一个已知天命的人

放下石头，练习沙里淘金

半生辽阔

时光不可复制，不可续命

沙漏中漏掉的部分

不可倒置。同行的路上

失散的脚印不可重拾

走过路过，不可重新来过

断舍离后，把自己掏空

打开若谷的虚怀

让出半生辽阔

放牧白云苍狗，静养寂寞

夏至辞

时间的钟摆

以最大的幅度摆到北回归线

一定还会以最大的耐心

摆回去。我就活在中间这一段

在周而复始的轮回中

夏至，把我身体里的雪线推向最北

给我最温柔最热烈的部分

暂时安放我的池塘、莲蓬、蜻蜓、蛙鸣

让我轰轰烈烈地爱上一个人

爱上她的亭亭玉立，柔情似水

我知道，夏至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要抓紧恋爱，孕育，成熟

把一个人从头爱到尾

把每一天

都当最后一天来过

岁末书

境由心生，心中的沟壑

已被经年的岁月填平

开始关心身边人，枕边人

相携的旅程，已经走过千山万水

右手年华，左手倒影

指尖凋谢的花朵已结出果实

酸涩也罢，甘苦也罢，都是上天的赐予

眼神花了，就把目光放得更远些

不再对镜明察秋毫

鬓间的白发，眼角的皱纹

越看越具有美学意义

习惯健忘，这人间最好的良药

可以忘却怨恨，只记住眼前的好

习惯失眠，不再做白日梦

放下心中的刀枪，不再与风车决斗

把剩余的光阴装进空酒杯

把夜色和杯弓蛇影

一饮而尽

放手

寻着拾级而上的台阶

一个秋日午后，把自己放归山林

眼前时而开阔，时而陡峭

山穷时松涛阵阵，水尽处云雾升腾

抬眼望，高处的山水

在谋划险境，也在呈现风景

在制造伤口，也在开出药方

悬崖绝壁之上，有跌落谷底的惊雷

峰回路转，也有隐者的古寺梵音

该如何轻轻地放下？背上的包袱

这本不属于自己的身外之物

每一次拾起，就会有一次丢弃

就像我每一次走出山林

都会让出一点空

装回暮鼓晨钟

重阳登高记

山不在高，有菊花相伴就好

林间小径是谁设下的伏笔

山间野菊，通晓隐逸的修辞学

紫椴、藤萝、山榆、香樟也在登山

相扶绕过荆棘、沟壑、岩壁

一溪瀑布进退维谷，充满隐喻

几株岩柏用飞翔的姿势

在崖壁构建风景，布置悬念

登临高处时，有人早已抵达了

并与下山的路达成和解

重阳对坐南山，相看两不厌

点数来时的菊花，又少了三两枝

变脸

从什么时候，这张脸

成了川剧中的变脸

顺从的眉眼、上挑的笑纹

皱褶中隐藏的拙巧

以及皮笑肉不笑的阴鸷

面对镜中的那个人

我在脑海里扫描、临摹、辨识

红脸的忠义，黑脸的刚直

白脸的奸诈，花脸的粗狂

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我仿佛看到，时光的刻刀

怎样把丛林法则运用到极致

让一个人面目全非

人世间，一出剧，一张脸

出将入相，总有落幕的时候

谁在台上变脸，假戏真做

台下的人走马观花

最后曲终人散

观水

适合放空自己，心为岸

才收住这一湖静水

适合平视，以水为镜

那么高的山，也能容纳它奔波的倒影

那么辽阔的苍穹，也能装得下星辰

天空抛下暴雨、闪电

它以隐忍之心，全部接纳、复平

它容纳着我的坏脾气

我向湖面投了那么多石子

一个个小小的伤口，快速地愈合

是它给我一只白鹭

那么飘逸、纯粹、恬静、空灵

让我打开内心的辽阔

用剩余的时光，把它供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