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妈妈已经做好了午饭,见女儿推开门,放下书包,就把菜一碟碟端到饭桌上。等娟娟洗完手,拿起筷子,妈妈却没动筷,反而捧起手机说:“你猜我今天在超市碰见谁了?”
是开心的语调,应该是熟人,还是妈妈比较喜欢的那种。娟娟在心里想,却找不出什么符合的人选,只能做个抄答案的笨学生,乖乖问妈妈:“是谁呀?”然后夹起猪耳朵,拌着汤汁和饭,大口送进嘴里,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
“记不记得小时候,你老是半夜发高烧,我就背着你下楼,在大马路上找车,怕你还没到医院就晕了。有天晚上很走运,碰到个巡逻的保安,他开着摩托车送你去医院……我就在超市碰见他了!我还和他说,你在一中读书,成绩不错……”
娟娟嚼着嚼着,含糊地说:“原来是他,那真是有缘,真是太巧了。”这种经历,虽像肥皂剧情节一样落俗,却又能使观众反复地看下去。妈妈看娟娟不再说什么,就找补似的说道:“你当时小,可能不记得了吧,我反正记忆很深……”
其实娟娟记得,还记得很清楚,每一幕都在她眼中的银幕上映,而她是影院中的唯一观众,忍受着轰鸣的音响刮过她的耳朵。
那时,平常走过千次的楼道,在夜的浸染下变成了迷宫,谁也不知道下一脚会落在何处。娟娟就附在妈妈的背上,和她一起艰难地喘气。出口的第一抹光亮,是门外的摩托车灯。它的光芒也折射在男人的脸上,但娟娟只能听见声音了:“小孩子怎么了?”再次睁眼时,娟娟看见了沥青公路,上面的小石子一蹦一蹦地跳走了,或者咻咻地跑开了,不动的是黑颗粒,而老黄色的光像影片似的一帧帧播放。风在给娟娟悬空的脚挠痒痒,她看着调皮的风,转起脚尖,和它一起逗着玩,玩累了,就静静睡了。
如果再次见到他,娟娟能认出他来吗?第二次见面时,娟娟透过防盗网的灰尘,才看见一抹蓝色,就对着里面大喊:“有人来了,妈妈!”接着跑回房间,关上门,继续玩起玩具,不过,她听见了妈妈的话:“您怎么来了?”纸盒贴在瓷砖上,又和吹来的风搅和在一起,摩擦出沙沙的歌儿,最后跟着布鞋,踏着楼梯散掉了。
“事后给他拿了些礼品,结果他又亲自送了回来,这个人啊,简直是太热心了,你还记得吗,他曾经来过我们家?”妈妈给娟娟勺汤的时候,再次提起这个话题,娟娟点点头,妈妈急着问:“真的记得吗?你当时那么小呢……是有印象的吧?哎,应该记得,应该记得的,他那时说,谁家孩子没有生病的时候……听说他的大儿子,眼睛看不见,真是凄凉,好人怎么能过得这么辛苦呢……”喝完这碗汤,娟娟离开饭桌,回到房间坐着,再过一会儿,就上床睡觉了。
闭上眼,一件妈妈也不知道的事浮现了。小学时,娟娟和同学干了“坏事”,她们在回家的路上,买了包辣条,这是全世界公认的小孩违禁品。娟娟环顾四周,没发现一个熟人,用手捏起一根辣条,油像红墨水似的印在她的手指上,还有怎么也赶不走的香气。娟娟刚吞下这根辣条,和同学聊着天,走到小区的人行门口时,一旁的拦车杆升了起来,娟娟习惯去追随这根有些恐怖的杆子,小心它砸到自己身上,不然那就是她的断头台。当她眼睛跟着杆子缓缓向下,看见了一抹蓝色。
那张面庞,和她想象的一样善良,有不甘平淡的眉毛,端正的鼻子和厚实的嘴唇。美中不足的,是微白的头发,细密的皱纹和那异军突起的颧骨,显得瘦削的脸颊更加凹陷,如同盆地般缺了一块。最残忍的,是那双眼睛,里面的光亮,很快就要熄灭了。娟娟知道这个人是谁,她并不是完全不了解他的脸。。
可是,她连忙转过头,拉着同学的手一步不停地往前走,甚至就要跑起来了,仿佛后面有人在追捕她们。同学以为有熟人来了,也快步地走,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不干脆跑起来呢。她们就这样,走得越来越远,尤其是娟娟,她一点也没回头,只是拼命地走,脸也红扑扑的,像参加运动会一样,前面有终点线在等着她。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应该是走到心脏不再跳动时,就好了。
眼前的一切,都那么近。娟娟的脸又红了起来,她知道,自己一直是个小人。
下午上学,娟娟又背起书包,里面没有几本书,却放着些资料。
“瑞瑞,资料给你放桌子上了,一块五一份。”娟娟在十几沓文件中抽出一份,放在瑞瑞的桌子上,上面有一本没合上的生物书,打印件沿着它卷曲的幅度滑动,书页则蹭上了打印机工作时的温热。
瑞瑞背着书包,刚从宿舍走过来,听见了她的话,接了句:“谢谢,谢谢。”却来不及看娟娟,拖着脚往座位走去,摸到资料时脱口而出:“这么厚,才一块五。”
娟娟没有回应那句“谢谢”,倒是后一句话落在了心上,抿了一下嘴,说:“因为这次帮三十多个同学打印,老板给了优惠。”一边说,一边为下一份资料寻找主人,手指摩挲着纸张,却一时没有想起应该放在哪张桌子上。
在教室环游了一圈,全都物归原主了。娟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前桌已等待多时,扭头对她说:“我们娟娟真是个大好人,天天给那么多同学跑腿,活雷锋再现!”娟娟噗嗤一笑,戳了戳前桌的肩,像按按钮似的把她转回去。她喜欢笑,总是忍不住张开嘴,露出牙齿,前桌就喜欢逗她笑,看她笑,两个人坐在一起,吐出的话能绕学校操场一圈又一圈。
课间休息,娟娟在盯着第46页的习题发呆,余光却被蓝白色的校服占据了。她抬起头,发现是一位平时不怎么说话的同学,眼睛紧紧跟着娟娟,递来五块钱,说:“这是给你的,多出的钱就当跑腿费,好吗?”
这次,娟娟的思绪不再像上山的公路一样转来转去的了,而是条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小径。她也认真地看着这位同学,说:“没关系,我真的不用跑腿费,这只是小事一桩……我给你找钱。”娟娟打开书包最小的夹层,里面是一卷纸钱,面值多为五毛和一块。不过,一张五块钱可以换走四张散钱了,这样数起来会轻松些。
桐桐又转过来和娟娟说话,看见这项大工程,感叹道:“哇,好多现金呀,你现在就干上会计的活了,数着三十个人给你送来的钱,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不错?”
“那你来帮我数吧,让你也高兴一下。”娟娟笑着回她,眨眼就把零钱分成几份,再一合,总数目就出来了,和自己心里估计的一样,要是差了还是多了,都很麻烦。
“我哪有这脑子,还是你这个聪明人来数吧。”桐桐眼珠一转,突然冒出一句话:“我说这位活雷锋,你怎么这么执着于做好事呀?”不过,她又转过身去,开始写笔记,不干等着答案。“对啊,为什么呢?”娟娟的视线停留在桐桐的校服上,没有文字和声音涌现出来,她的世界就变成了眼前的蓝色。
“又走神了?”桐桐不用回头也知道,她的朋友像个一顿一顿的机器人,下达指令后,过段时间才能有反应,有时最好可以伴随些催促。果然,娟娟很快就回话了,这是句大道理,怪不得思考时间长了点:“同理心是很重要的,我住宿的时候,也天天盼着别人给我带东西。”这个说法,桐桐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也不是只会从娟娟口里听到,这个娟娟啊,把自己活得像道德与法治的教科书一样无聊。
无聊的人生,就是一板一眼,按部就班的。娟娟时常感到自己的呆板,这个世界的一切猛地朝她扑过来,让她不知所措。心中的土地太贫瘠,就连掘地三尺,也挖不出石油之类有价值的东西,所以她始终揪着的救命稻草,就是知识、思想和理论,为自己的生命点上这几簇繁花,来掩藏苍白的幼稚,是稳妥的。“同理心”这个名词尤为重要,帮助她解释了很多感受,尤其是那些说不出的瞬间。
“可是这个词是从哪学来的呢?”娟娟挠了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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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程奕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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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读高校与专业:华南农业大学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