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候,那些聪慧的老先生们会为了宣扬自己的主张四处游说,收罗弟子,以便思想的传播与延续。他们于不同的国度间云游,甚至博得了帝王的器重或贬低。那是一个百家争鸣的时代,可随着众多国家的落幕和一个国家的雄起,游说从人们的视野中隐去了踪迹。它并没有因为历史变迁而消亡,而是做出了必要的让步,以一种秘密的方式渗透在我们的生活中。那些年迈的老先生们往往是这种言说方式的佼佼者。据说,只是在他们侃侃而谈时听上那么一小会儿,人们便可以立刻注意到,他们正是为此而生的雄辩家。有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先生是可以代表这些人的。他经验丰富,能力与手段也较他人来说更为隐蔽。他笑着瞧向那还懵懂无知的小孙子,东一句,西一嘴,将肚子里满满当当的人生哲理一并吐出,哪怕那个孩子注意到的只有红褐色的面孔上不断因为衰老而出现的皱纹。对于不善观察的孩童来说,那些皱纹仿佛是一夜之间出现的,但大人们明白,事实比阐释更为蹊跷。随着老先生游说的开始,皱纹便诞生了。
没有人知道老先生是何时,又是如何展开这项繁琐的工作的。他不善言辞,操着一口与地方标准有所偏颇的方言,也不倾听那些被提出的问题,只是一昧地演说,像是喊着一支劳动的号子。或许,老先生在年轻的时候就有类似的倾向,只是那时的条件还太发达,人们还足以洞见藏匿在言语背后的真相。是后来那些不理解老先生的人们产生了误会,把劝诫当作了讨嫌的游说。又或许,事情早在老先生年轻的时候就有了端倪,只是那时的条件还太落后,人们还不足以洞见藏匿在言语背后的谎言。是那些目光敏锐的家伙们揪出了一个阴谋,把不正当的游说公之于众。这两种争辩在老先生的个人史上喋喋不休。关于游说的起源的问题,似乎无论如何都得不到一个答案了,就连老先生自己也报不上一个准信。游说是外在的,仿佛就是老先生的全部。
至少,抱有侥幸心理的人们仍会这样推测,至少可以确定的是,游说起初并不是对懵懂无知的小孙子开展的,而是对于那些大人们,对于老先生的儿女们开展的。迫于那些头脑如长城般坚实的抵御,游说才不得不转向其它的目标。他到底是老了,糊涂了,才会做出这种决定。他难道从那双呆滞的眼睛瞧不出年轻人的一知半解吗?游说的全部目的不就在于传播吗?他当然知晓这一切,只是与他的无知比起来,年轻人的无知也不过是浅薄的无知。从一根稻草,一尺钉耙,满屋的炊烟与一望无际的田野到钢铁,大烟囱,水泥地与高楼大厦。他的一生都在和无知打交道,自然能分辨出每一种无知来。正是因为他仔细地甄别,才做出决定,可人人都知道,老先生的游说是不会起作用的。他的语言不来自那耸立的高楼,倒像是风扇未完全启动时的旋转带来的噪音。
侥幸的观点对于游说还是太乐观了。那小孙子也正为了抵御那种野蛮的,可怕的,无法经过现实检验的声音而给那长城添砖加瓦呢。小孙子明白——就好像一生下来便明白——风扇那不饱满的旋转很快就会被惬意的风与消失的扇片所隐喻。这不需要他有任何敏锐的观察。恰恰相反,他只需要足够愚钝地享受那阵从城墙上吹到他跟前的风的凉爽即可。正因如此,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地明白那阵修饰性的风。
在某种意义上,老先生也对此心知肚明,但他仍然不厌其烦地尝试着。他坚信,游说的效果是不以人的意志而改变的,就像原因和结果那样。恰恰是因为他的这种信念,他的游说才是那么的拙劣,以至于遭到子女们的厌烦。他的信念藏在他的口吻里,目光中,笑容下,子女们就厌烦他的口吻,那双不自然地撑大了的眼睛以及掩盖在笑容下的僵硬面颊。人们从不明明白白地指出,像是原因和结果的事情之间是没有科学技术所强调的那种有理有据的原因和结果的。大家对于这一点闭口不谈的,好像没有这回事儿一样。老先生也同样闭口不谈,大概是为了在孙子面前还有些面子吧。他正坐在沙发上,放下手中那个小小的黑盒子。所有在场的人都知道,他又要开始游说了。
“我和我孙子谈话,你们走开!都走开!”他挥舞着手臂,身上沾了些烟酒气,脖颈处有些泛红。他这副威严的模样多半是开玩笑的,但也有好处。由于大家都不想听老先生唠叨,所以当他指名一个连自己儿女的阅历都没有的孩子时,人们也愿意做出一点小小的牺牲与让步。事实上,他巴不得大家都来听。就算是来阻止他,他也相当欢迎,因为哪怕他的主张不被接受,至少也得以广泛地传播。不过,现实和愿望总是相悖。结果表明,比起学派间的争斗,儿女们往往更愿意献出一个小小的祭品。有几次,这一结果扫了他的兴,伤了他的心,就连面向孙子的游说都没有没法继续开展了。那时的他作为一个游说者还相当年轻,不懂得其中的门道,不晓得这样做只会带来更大的损失。现在,他看到儿女们听见这句话后四散而去,只好更加拼命地抓住自己的孙子。
值得庆幸的是,乖巧的孙子一般不抵抗。尽管他也不服从。孙子只是一个劲木讷地晃着脑袋,想要产生一种自己听进去了的幻象。那是一种原始的巫术,从游说开始前的日月里流传至今。然而,他的那颗幼稚的心灵并未逃脱老先生的火眼金睛,甚至从谈话的一开始就被预言过。一旦老先生张开嘴,孙子的目光就从那干涩的眼珠子上挪开了。孙子看见老先生撑起的眉毛渐渐蹙紧,额头上挤出的山沟由深入浅,还没有发出声音就重新抿起的半张开的嘴,背到身后的双手,他就知道,自己在这场游戏中早已败下阵来。这些动作是那样细微,不明显,却不可能注意不到。正是这种特性打消了孙子的疑虑,叫他从不怀疑,老先生的举动是不是在特意博取同情。他连带着一点点的愧疚,更加费力地作出友好的表象来。
往往这个瞬间,游说才真正地开始了。孙子听到的不是群情激愤,荡气回肠的高昂演说,而是幽幽怨怨,夹杂着些许同情的细水长流。老先生是最熟悉家族里大大小小事物的人,他的语言也是植根于这些历史之上的。他谈到工作,谈到儿女,谈到老朋友,谈到儿女的朋友,谈到富强,谈到民主,谈到主席,谈到许多,谈到更多,像是用一本账本记录下了大大小小的生活片段。人们几乎可以想象到老先生对于自己平凡的一生的陶醉,只是游说除了开头时提到的种种缺点外,还有一个致命的问题:它总是点到为止。没有人(除了孙子,还有那些不想正大光明得倾听的儿女们)明白他想说些什么。孙子听到的只有长辈老去的宣言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子女们听到的则是些过时的判断和偏离现实的回忆。老先生进行的似乎是一种绝望的努力。他的私人的,受困于个人经历的谏言似乎是不能得到表达的,但通过游说,一切却又已经得到表述了。人们看不到,在这种游说背后有些什么,而不是一派胡言。原先还是同情老先生的小孙子不得不停止他那虚伪地晃动着的脑袋,爱莫能助,却又真诚地看向对方的那双因褶皱而有些肿胀的眼睛。老先生往往因此明白过来,自己的游说失败了,一次又一次。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追不上的影子,还漫长的一生,不舍得花的两块钱或是一条单薄的白汗衫。他知道,自己眼花了,便揉揉眼睛,使出最后一招。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老先生总是无可奈何才这么说的。他手一摆,轻哼起一首过时的歌,叫孙子也走开了。大家默不作声,或许是没在听,或许就连这首歌也没人认得了。老先生只是静静哼唱着。唯一能够得着一切的是与游说相对的沉默,神秘的沉默,漫长的沉默。他并不灰心,转而等待着另一家儿女,另一家儿女的儿女,在时日缓缓耗尽之前,像是被流放的落魄学者那样周游列国……
只是这一等,子女们便从那史书一般古老的黄皮肤上注意到回忆里蔓延开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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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蔡雨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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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柏林自由大学
专业:世界/比较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