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赤壁 黄顺新
五十多年了,一直忘不了那颗水果糖……
小学发蒙时,我懵懵懂懂地随哥哥来到下凼梅家一个叫学校的地方,进入一间摆满条桌的房子里,好多我不认识的孩子们正在一个劲儿忙乎,挪桌移凳,洒水扫地,撮运垃圾。没人招呼我入伙,我也不知如何入伙,傻傻呆在一旁无聊至极。
感觉既没有我一个人独自站在家里的木格格小窗下,看窗外狗狗撒欢公鸡唱歌那么自由,更没有姐姐带我到生产队的碾房里碾米那么好玩。碾房地上,那叫碾槽的石沟沟连成一个光溜溜的大圆圈,圆圈中间的肚脐上立着根脐带一样的木桩,木桩上头呈“工”字形横着根楼枋粗的冲担,担尖穿着两个桌面大的石饼,“饼”眼下部分像板车轮子一样“陷”在石沟沟里,我哥姐把谷子均匀倒进石圈子里,大哥牵进黄牯把它耸起的肩膀套在连接“楼枋”一头的牛轭上,我和姐姐坐在“楼枋”的另一头,大哥喝斥一声黄牯,黄牯就拉动“楼枋”的一头,让两个大石饼在石沟沟里一正一反转起圈来。我坐在颠簸却又安全的碾梁上,那份好奇、欣喜,毫不逊色于现代人第一次座上高速铁车。
次日上学,趁大我5岁的小哥走远,我溜进公路旁没上锁的碾房,敛声屏气呆它一上昼,待同寨的孩子们放学全部走过碾房后,我再悄悄回家混饭吃。初次逃学成功,未料“好事”接踵而至--我从暗自逃学变成正式辍学了。由于父亲是名符其实的贫苦农出身,翻身作主当过生产大队治保主任和县人民代表,当时以工作组成员身份常被党调到异地他乡,干着被誉为革命工作的工作,当时一穷二白的上级从不兴发津贴。我家哪怕几个哥姐饿死,自身患有严重白内障的母亲也无力以救,我尚且活着已属万幸,上不上学根本不算回事。
那时烧石灰是农业生产的大事,就地取材烧出的石灰撒在田里既可当肥又可杀虫。出工时女社员们负责砍来荆藤,玩龙灯一样绞制小水桶粗的窑箍,男社员们则分头负责装石料和做煤粑,我坐在煤堆旁正惬意搓着鸟蛋大的小煤粑,蓦见梳着分头身穿叠领蓝秋衫的陶发平老师迎面走近我,伸手递给我一颗包着漂亮花纸的糖籽说,顺新,明天去学校读书阿?同时又摸摸我怂着嫩棕丝一样的棕蔸头以示鼓励,这时,我发现老师原来象哥哥和父亲一样和蔼、友善,那时的糖籽可是多数人唯一的奢侈副食呀,我胆怯地接过糖籽微微点了点棕蔸头。
这颗糖籽把我引回教室后,从学着老师把“画”在黑板上读阿喔鹅的蝌蚪鸭蛋还有回头的鹅子画在本子上,到知道用铅笔从上往下或从左往右可以将点横竖撇捺折弯钩划成好多叫字的东东开始,我渐渐发现读书原来比坐碾车搓煤蛋好玩,起码可以咬住母亲谜语里“四四方方一块粑,上面种的黑芝麻,粒粒从嘴里过,就是咬不到它”的每粒黑芝麻,分别叫什么来着。后来,老师教我用这些“黑芝麻”组词、造句、作文。再后来我逐渐晓得,这些“黑芝麻”不光是人类记录语言 、交流信息的符号,而且是人类解读、认知社会和世界规律的密码,开启人类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的钥匙。
是这颗水果糖给我引来的一粒粒“黑芝麻”,让我读到应对贫穷、灾难、邪恶,克服主观与客观不足的法宝;读到勤俭与慵懒、积极与颓废、谦虚与自满,以及真、善、美和假、恶、丑的利害;读到天理的残酷和人情的炎凉;读到什么是自强和自律,什么是精神和灵魂,什么是良知和底线,什么叫感恩和行善,什么叫本我和他我,什么叫责任与道义;找到聪明而不狡猾、勇敢而不鲁莽、诚实而不“糯”弱、自信而不自傲、自量而不自卑的天平。
凭这些“黑芝麻”, 我一个初中失学的世代农夫,在躯体为衣食住行劳碌之余,用乡亲们咵天、玩牌的时间,让心神徜徉于书山文海,聆听一篇篇时政信息的反馈,一席席文字与灵魂的俏皮对话。常此以往,有心声实在想诉诸于文字时,我也假模假样学着受过系统中文教育的文人范儿,不时在纸质报刊发表些自鸣得意的文字。有次,看到乡亲们花高价却用不上保障电,我心血来潮,用这些“黑芝麻”代乡亲们把《农民请电老爷行个便》的呼声撒上了湖北日报,有位叫潘文华的记者到当地政府核实时,给当地政府出谋划策,地方政府随之把家乡自供不稳的水电站电源,与全国电源并网的变电站,建在了我偏辟的家乡--随阳山脚下,乡亲们从此告别了用电难。有年过年,听说家后的林场里有位护林员过年倒在护林岗位上,而且还就近安葬在林场里,我找来尚未用完的作文本,一气写成篇饱含敬意的文字《绿色守护神》(标题是湖北日报农村部万文发老师改的),发表在《湖北日报》头版头条上。自此,我终生与那“黑芝麻”结下了不解之缘。
光阴任苒,掐指算来陶发平老师应逾古稀之年了(后来知道已作古)。反刍苍生,因主观和客观条件不济,我终究成了一个两不像的两无农民——既没为儿女创造赖以生存发展的物质条件,也没在较高层次给社会留下可观的精神粮食,拿乡亲们的话说是文不像教书的,武不像劁猪的。虽自不量力地加入了湖北省作家协会,却没写出起码让自己满意的作品。
但反刍苍生,想象着自己因目不识丁所致的种种窘迫境况,以及那黯淡、乏味而又空虚的浮生,陶老师当年给我的那颗糖籽,在我脑海远比莫言笔下那个透明的胡萝卜炫亮。深深遗憾自疚的是,我未曾登门亲自对陶老师由衷地道一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