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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省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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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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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木匠耀齐

每次回老家,我总会沿着三汊河漫步,时不时瞄一瞄河对岸。那些年,河对岸的段家岭有个木匠铺,学手艺的耀齐正值青春年少,却弃文习艺。他吊墨弹线、锯刨锤凿、耳后夹着一支扁扁的红色铅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专注看木头,那模样至今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记忆里。

数年过去,河还是那条河,村还是那些村,但曾经四村八乡的人们随意聚散在河渡口,惬意地拉着家常,来去自由,不拘不束的场景,却再也看不到了。如今的河面窄得令人惊讶,波浪不兴,但两岸依旧有很多的乡里乡事,经张家长李家短的添油加醋,变得有鼻子有眼。而关于小木匠耀齐的故事,仿佛是一幅幅旧照片,记录着那些渐行渐远的岁月。


耀齐出生时,母亲难产,当时方圆几个村庄只有一个接生婆,而那晚她恰好去了县城走亲戚,耀齐的父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跑进跑出、束手无策。母亲在极度痛苦中,咬断了脐带,艰难地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据说,这在当地被认为是一种不祥的征兆。然而,父亲在为他举办满月酒时,却笑着说:“这孩子,生来就带着一股倔强,将来必有不凡之处。


按照风俗,母亲把衣胞(那层包裹着婴儿的胎胞)郑重地交给耀齐的父亲,他用粗糙的双手将衣胞小心翼翼地装入瓦罐,用草封住罐口,到了次日清晨,这罐衣胞被丢入麦田后面的大水塘里。那个年代,许多乡村的水塘中都曾见证过这一传统而又神秘的仪式。从此,我们这帮孩子就多了一个玩伴,大家都叫他“咬脐”。直到上学后,语文老师点到“咬脐”这个名字时,来自不同村庄的孩子们一片哗然。后来,他自己将名字改为了耀齐。


本该幸福的一家,却在耀齐九岁那年遭遇了厄运。一天,父亲在干农活时突然感到胸口剧痛,头痛欲裂,随即仰面倒地。家人急忙将他送往镇医院,医生说快转到县医院,县医院又让转到省医院,尽管省医院设备先进、医生权威,检查、打针、吸氧、上呼吸机,但他父亲还是魂智不清,昏睡两天后,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母亲流着眼泪,轻轻抚摸着耀齐的头,说:“这世间太苦了,你大大去天堂享福去了。娃,你要记住,无论生活有多难,我们都要坚强地活下去。”耀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咬着嘴唇,仿佛在母亲的眼泪中看到了一种力量。


耀齐读书时个子不高,但成绩优异,小有名气,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和毛笔字,画画更是栩栩如生。父亲去世后,原本不爱说话的他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除了埋头学习,帮母亲做家务,他对同学们的活动和小伙伴的游戏无心玩耍,似乎对玩漠不关心。初中毕业后,他毅然辍学。在那个出墙报、刷标语、画宣传画可以记公分的年代,村庄里显眼的墙上到处都留下了他的手迹。


辍学后,半大小子,耀齐心疼母亲一个人日子过得苦焦,家里的顶梁柱又走得早,塌了天。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包产到户后,地里的庄稼活全靠肩扛手提。他决定和母亲一起种地,收口粮,种菜园,虽然收入微薄,但母子二人倒也不愁温饱。然而,父亲治病时欠下亲戚六眷的债要偿还,老房子也要翻盖。俗话说:“人死帐不能赖,冷的是风,穷的是债。”并非每个勤劳善良、忠厚老实的人都能得到生活的眷顾,艰难的日子和沉重的负担,是这片土地上生活和劳作的人们的共同写照。


耀齐的母亲不甘心他像自己一样,一辈子困在田里当“地球修理工”,内心始终有一股不肯向命运妥协的劲儿。随着耀齐长大,她希望他“跳出农门”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她劝耀齐继续读书,考学、学技术,哪怕学一门手艺也好。于是,母亲便和他商量,是学铁匠还是学木匠。


耀齐说:“学打铁!”小时候,他常听儿歌传唱:“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子送姐姐,姐姐留我半个月,我要回去学打铁。”尽管他没有姐姐,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打铁的向往。


我们上学时,每天路过村头铁匠铺,很远就能听到叮叮当当大锤小锤有节奏地打铁的声音,看到铺面摆满了镰刀、锹、锄头,菜刀、剪子、火钳,还有“呼哧呼哧”拉风箱的声音,铁具淬火时“滋滋”冒白烟,这一切都深深吸引着他。


母亲不假思索,买了一条烟,带着他就去找铁匠铺的张师傅。老张头其实是耀齐的一个远房叔,高个头,黝黑的面孔,眼睛明亮,他嫌耀齐身材矮小,怂头缩脑,没有收烟,也不同意收他为徒,母亲央求他让耀齐试试,但张师傅觉得他不适合打铁,坚决不肯。


母亲不甘心,又跑回娘家,托娘家人找到段家岭的方木匠。方师傅瞥了耀齐一眼,更加刻薄地说:“还没有一凿子把长,学个屁木匠手艺。”母亲又与方师傅的老婆套近乎,远磨硬泡。不知道她跑了多少趟,恳求能让他打打下手,递递工具。最终在“枕头风”的吹拂下,方木匠才勉强松口,先来做些杂活粗活。在母亲“风吹不着,雨打不到,不会太吃亏”的叮嘱中,耀齐开始了他三年的学徒生涯。


随着时间的流逝,耀齐在木匠铺耳濡目染,从打杂做起,琢磨着方师傅干活时的一招一式,加上师兄们的指点,很快便风风火火地干了起来。记得他到木匠铺没多久,我偷偷去看他。木匠铺大跨度的三道山墙,空间高、场地大,有长长的工作台、自制的门窗和大栅门,墙角堆满了长短不一、粗细不均的木材,手工间里有刨子、斧子、锯子、锤子、凿子……整齐排列,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的清香,难怪耀齐如此痴迷,劲头十足。


那天,刚好师傅和师兄们接活走村去盖房、做家具了。方师傅嘱咐他一个人守着铺子。


我疑惑地问他:“学会打家具了吗?”

他双唇轻抿,自嘲道:“师傅不让上手。”

我傻乎乎地问:“学了些什么呢?”

他得意洋洋地说:“什么都学。”

“你要不拿两根细棍子,我给你做一副高跷。”看他那自信的样子,仿佛手到擒来。

我对这次“来料加工”半信半疑,毕竟学木匠还是有些技术含量的,他才刚学不久。

他却拍着胸脯说:“明天放晚学你来拿。”

“好嘞。”我开心地应了一声。


果然,他把高跷做成了,还在两个把手上分别雕刻着我的名字,并说等下回师傅们为家具上漆时,让我把高跷拿来,顺便也刷一层漆。这应该是他的第一个木工作品,我迫不及待地踩上去,起初有些摇摇晃晃,走得跌跌撞撞,但很快便掌握了平衡,迈开大步,仿佛脚下生风。


三年学徒,耀齐的个头长高了,人也壮实了,总是笑呵呵的,话也多了起来,变得聪明、勤快又灵光。方师傅嘴上虽不说,但心里对这个最小的徒弟已经默认了。渐渐地,他开始跟着师傅使用细木、制作家具,手艺越来越精湛,师兄们赞不绝口,对他这个小木匠也是刮目相看。


他对我说,学徒三年,挨了些训骂,受了些奚落,吃了些憨亏,但只要一想起母亲低声下气求人的模样,他就咬牙忍了。学会了克制烦恼,顺其自然,不再被困难所束缚,而是将对母亲的感恩和对师傅师兄们的感激融入到日常的木工活中。


后来,耀齐虽然出了师,但大多数时间还是跟着师傅们走村串户,包工接活。那年月,木匠的活儿干不完:打桌椅板凳,嫁娶做新家具,盖新房做门窗,人老了做棺木,造捕鱼渡河的木船……这些都离不开木匠,而且东家管吃喝、还有工钱。农忙时,他就和母亲一起料理田里的农活;农闲了,他就背起工具箱,用自己的双手和手艺养家糊口。日子虽然清苦,但母子二人相互扶持,倒也过得踏实。


几年后,耀齐早早地结婚成家,盖了新房,生了两个女儿。他勤勤恳恳,靠木匠手艺还清了欠债,还积攒了一些积蓄,日子过得平淡、安稳。然而,命运似乎从未真正放过这个坚强的男人。他的母亲病了,是肺癌晚期。这位一生勤劳、善良、贤惠的老人,如今脸色苍白,身体枯瘦如柴,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


母亲告诉耀齐,她梦见了他父亲,说别再这样天天住在大医院打针吃药,拖累他们,白花钱。母亲要回家,耀齐拗不过,只能和家人瞒着她,没让她知道身体里长了恶性瘤子。


母亲痛苦难忍,止疼药都不起作用了,耀齐心急如焚地对母亲说:“听说河西岸有个老中医,我打听打听偏方能治不。”

母亲说:“儿啊,有你们照顾,有吃有喝的,我还能帮你们看看家、带带娃,养鸡种菜,活一天算两个半天。”

妻子哄着母亲,劝母亲听医生的话,说:“家里的事有我张罗,只要安心养病,活十年八年没问题。”

母亲只是叹气,勉强笑着对妻子说:“哎,疼得不想活,死得过了,只是舍不得你们。”没过几个月,母亲还是撒手离开了他们。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随着工业化的发展,传统木匠手艺逐渐被边缘化,木质用品大部分实现了工厂化生产。婚丧嫁娶、盖房建楼、盆桶锅盖、橱柜眠床,被钢筋水泥、塑料制品、组合家具、铝合金所替代,家私的样式新颖、且价格便宜。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农村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耀齐辛苦学来的木匠手艺,丢了不舍,守着又养不了家糊不了口。妻子也时常抱怨,说现在随便出门打工,都比做木匠强。


耀齐的妻子从小学过裁缝,她想随乡邻一起去广州打工做服装。那天,妻子带着一脸疲惫和无助回来了,她和耀齐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沉默了很久。


她轻声说:“耀齐,再这样下去,生活难哟,我想去外面看看……”

耀齐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但他还是强忍着说:“我知道你不容易,但孩子们……”

妻子的眼泪流了下来:“我也不想这样。”

“我除了种田和木匠手艺,别的也不会干,两个孩子又没人照顾。”他看着妻子离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无奈和痛苦。


起初,妻子一开年就踏上绿皮火车南下,每年过春节前都会回来,但后来慢慢的就断了音讯。村里的人纷纷劝耀齐,说夫妻分离太久,感情难免变淡,甚至会“鸭子落水,各奔东西”的。最终,他们还是办了离婚手续。妻子提出带走小女儿,但耀齐拒绝了,他说自己要守着这个家,哪怕再苦,也要把两个女儿拉扯大。别人劝他再找个伴,他却笑着说,两个女儿还小,他怕孩子们受委屈。


“你扎的小辫儿又紧又丑,没有妈妈扎得好,同学们都笑我。”小女儿噘着小嘴抱怨。

“妈妈做服装,好久没给我们寄新衣服了,也不回来看我们。”大女儿含泪说想妈妈。


女儿们虽然偶尔会埋怨,但都很听话、懂事。耀齐就这样既当爹又当妈,包地种田、打零工、做杂活、当搬运,用自己的方式,供孩子们读书、为她们攒嫁妆。每当夜深人静,他就想母亲,想母亲晚年带娃做家务,想母亲的坚强,想母亲对他的鼓励,这是他内生的坚守的动力。


转眼间,两个女儿都长大成人,大女儿考上大学,毕业后在省城定居,小女儿读完职院,在县城找到了工作,也都有了各自的家庭。耀齐闲不住,在大女儿的帮助下,在省城一家大公司做过保安,直到退休的年纪才停下工作。


随着年岁越来越大,耀齐的体力和精力大不如前,背也微微驼了。他回到老屋,收拾好自家的小院,打磨几件简单的木制品,给外孙做点小玩具,修补一下家里的旧家具。孩子们逢年过节回来看望他,夕阳洒在小院里,斑驳的光影映照在耀齐的脸上,干净的小院瞬间被欢声笑语塞满,陈旧的老屋也被热闹掀天所唤醒,只有孩子们浩浩荡荡回来,老屋才呈现出一方烟火、家的味道,才重新焕发出大家庭的温暖,耀齐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在他看来,人生没有白走的路,哪怕一地鸡毛、满是坎坷,只要孩子们过得好,就足够了。


有时候,耀齐会独自坐在三汊河边,望着对岸的段家岭,想起那些年学木匠手艺的日子。河水依旧静静地流淌,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耀齐知道,老家的地里埋着父亲母亲,路上埋着他的童年,时代在变,很多东西都在消失,但他依然相信,故土难离,这里是他的根、是魂、是归宿。


如今,村里多是老人的身影,过着稀松平常的日子。人若能安身立命,安稳周全,谁又愿意背井离乡呢?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回到故乡,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回乡的打算。或许有一天,老屋依旧在,但己经没有人再呼唤“咬脐”的乳名了,故乡曾经熟悉的土地和村庄的轮廓,最终也只能成为记忆里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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