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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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菜园
不老的春天
在她皱纹里扎根
每粒泥土都记得
她掌心的温度
露珠是夜的泪
缝进叶脉的牵挂
丝瓜攀着目光生长
豆角念着游子的乳名
番茄红成思念的灯笼
照亮她等待的时辰
她的指尖在泥土里写诗
蚯蚓是低语的乡愁
菜叶翻动泛黄的信笺
蝴蝶停在未写完的
“平安”二字上
黄昏的围裙口袋
沉甸甸的——
装得下整片落日
却盛不下
她欲言又止的惦念
月光洗亮的邮票
盖着“家”的邮戳
寄往一处处远方
邮筒是那垄垄
永远鲜活的不老春天
听泉
你从冰川的唇间滑落
带着亘古的寒
却在我掌心化作一声颤抖的暖——
原来最冷的告别
也能孵出温度
途经村庄时
你驮走捣衣声
把炊烟揉成粼粼波光
我蹲下去想捞起半片倒影
却捞起岁月的一些碎片
最是那转折的深潭
吞下所有陨落
却让星子学会了游泳
我忽然明白：
光，也要练习潜水
当月光来称量生命的重
你早已把群山走成一片轻
把大海走成一片重
而我的存在——
不过是你途经人间时
轻轻侧身让路的一缕风
揽入怀的山风
你从松针的缝隙溜下来
像刚晒好的被单蹭过脚踝
把整座山的悄悄话 ——
折成一张半透明的账单
上面记着昨夜漏掉的雨
还有我去年
没来得及寄出的那封信
你掠过我的衣襟
忽然停住——
仿佛认出我锁骨里
那道总也晾不干的旧伤
我把你揽入怀
像搂住时间的某些过往
别问我要去向哪里
暮色把岩壁染成深褐色
像母亲晾晒的粗布围裙
忽然裹住我发烫的眼眶
当最后一粒星子坠入茶碗
整座山忽然俯身
把万籁捻成一根微光的线
轻轻缝补我磨破的裤脚与袖口
流水
流水把村庄的炊烟
系在柔软的腰上
一程一程地赶路
炊烟被越牵越长
直到它们成为
夜空里会走动的星
身后所有的青绿，以及
那些熟悉的名字与景物
都一一镌刻在心中
没有人再提故乡
因为故乡正在流动
一条跃出水面的鱼——
正用鳞片打开
一小片被遗忘的黎明
时间的沙漏
途经麦田时
你驮走蝉鸣
把金穗压弯成鞠躬的姿势
我伸手去扶
却接住整个农耕文明的脊椎
最是那翻转的刹那
悬停所有坠落
让沙粒学会了飞翔
我忽然懂得：
流逝不是消失
是时间在练习倒立行走
当月光来擦拭你的刻度
你早已——
把白昼走成一道裂缝
把黑夜走成一句祷词
而我的呼吸
不过是你丈量永恒时
轻轻绊住的一粒尘埃
澄明
我俯身，把额头贴向湖面
像把一生的嘈杂
轻轻放在一张白纸之上
风，替我把脚印擦去
仅剩一颗透明的心脏
在水平线尽头跳动
我看见自己
被天空完整吞没
云在我的胸腔里反刍
一颗迟疑的星
从瞳孔游向瞳孔
那一刻，我既是鸟也是倒影
既是提问，也是回声
空旷像一件旧衣
披在我颤抖的肩上
所有未完成的句子
忽然失重——
它们飘成白色的盐粒
一粒，一粒地
补缀我裂开的名字
原来“我”可以这么薄
薄到能被光穿透；
原来“我”可以这么阔
阔得接得住一整面天空的沉默
当我起身，身后的湖面在隐褪
像一句没说出口的再见
可我知道，在某个
无法丈量的深处，已有一片澄明
——永久地替我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