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了（六首）

秋雨琴丝

谁在傍晚的廊下轻捻琴丝

一弦一柱都是瓦檐的滴答

都是远山的空濛

风从芭蕉上走过

留下一声低低的叹息

我把叹息接在指尖

让它在丝弦上继续游走

这琴丝呵

细得像多年前你侧过身

没有说完的那句话

在我耳膜微微颤动

到天亮时才发现，

只剩下一根发白的丝

还系在窗外的石榴枝上——

原来秋雨不是雨

是我把旧日的光

一根一根抽成丝

又一根一根弹给你听

秋日遐想

傍晚，我坐在一块石头上

等凉雾升起

远山用淡墨抹去自己

像父亲晚年

悄悄擦去额头的山脊线

此刻，世界仿佛只剩两种声音：

果实坠地的闷响，和我体内

一条暗河缓慢地

把自己推向结冰的河口

我用只有落叶能听见的话语

“如果所有离去都是归还

请让我把这一身温热

折成薄薄的霜，轻轻覆在

来年不知名种子的睡眠上”

一枚未红的枫叶

落在我的肩头——

叶脉像一封刚被拆开的信：

空白的部分，正好够写下

一个不轻不重的人生

‌秋雨‌

早晨七点一刻

雨先于闹钟抵达

它把柏油路浸成深灰的宣纸

让自行车辙印

渐渐洇成淡墨的曲线

路边菜园的莴笋正整齐地

向下弯腰鞠躬

独自上学的孙子穿着黄色雨衣

踩碎水洼里的天空

而他的书包侧袋

插着半截漏水的彩虹

最安静的要数那扇窗

玻璃用雾气一遍遍临摹

雨滴的轨迹——

像谁在用指甲轻轻划着

一道永远写不完的斜线

浅秋

傍晚把光线拧成细绳

拴在芦苇腰上

风一吹，就晃出银白的涟漪

河心还留着最后一小块暑色的蓝

像没寄出的信，

对折，再对折

直到能塞进鱼背的鳞片里

岸边的柿子树点亮橘色的灯

一盏，两盏，三盏

替月亮预习夜色

远处的山脊线被云熨过

软得像刚晒干的旧床单

太阳把边角收进去

顺手掖进稻浪的起伏里

我蹲在清泉边洗手

指缝间掉下几颗碎金——

是日光的余温，也是蝉声

退潮时来不及带走的壳

浅秋就这么轻轻地，把一颗

凉丝丝的心放进我的掌纹

像把钥匙插进一把不需转动的锁

背起秋天

我背起它

像背起一口

倒扣的井

井壁里

回荡着

我喊你名字时

碎成回音的月光

当众人把果实

高举过头顶

像举起一场盛大的庆典

我低头

背起你

藏在落叶下的

那句轻得像叹息

——却重得

让我弯下腰的

嘱托

秋天来了

秋天来了

树叶开始预演降落

它们旋转的姿势，多像我

那迟迟不肯落地的句子

每一片都悬着

尚未说出的名字

我拾起其中一枚

叶脉是时间悄悄写下的密语

“所有炽热终需冷却

所有繁茂终需归还”

于是我摊开手掌——

像放走一只不再回头的萤火

秋天来了

我学会把怀念举过头顶

像举一束风干的稻穗

不再追问它是否还闪着光

只在黄昏里

把它一粒粒数成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