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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梓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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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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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姐姐》+陈梓萌

姐姐要结婚了。

知道这件事是在饭桌上,特别平常的暑假中午。妈妈忙着晒花生,任爸爸叫了几遍也不上桌,爸爸于是懒得再管,自顾自拿起筷子。妈妈甩甩手,抱怨爸爸就是个三不管还爱添麻烦的,又说姐姐简直跟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她似乎还想咒骂些什么,顾忌到我在场,还是隐忍未发。

对爸爸的指责并不算空穴来风,但这样的话落在姐姐身上就很有失偏颇。不过我听惯了,心里也有点理所当然地责怪姐姐。

见爸爸埋头吃饭,妈妈显得有些悻悻然,冲我道:“你还不知道吧,你姐要嫁人咯!”我愣愣的,妈妈说,姐姐不要你咯。

我明白什么是结婚,也知道姐姐是有男朋友的。因为妈妈对那个人很不满意,在饭桌上呛过姐姐好几次,说他不是本地人,还没有编制什么的。但结婚和姐姐好像是完全割裂开的两个东西,南极的企鹅会突然跑到赤道去吗?

那个人,我揣摩着这三个字。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符号,为什么抢走了姐姐?

于是我说,不可能!姐姐最喜欢我了。妈妈好像找到了点有趣的东西,走过来揪住我的脸颊肉:“笨死了,笨死了,你姐姐不要你了懂不懂?你是咱家的大宝贝,她只当你是个累赘,恨不得赶紧甩开你。她嫁人了就一辈子不会回来了。她不给钱,爸妈的退休金还能养你多久?你懂不懂?”

我不懂。我看见妈妈斑白的头发,爸爸依然低着头在吃饭,好像受了什么打击。他脑袋秃秃的,像数学符号“派”。我这样想着,又想笑,又没来由地恐慌。

一个月前姐姐忽然不再来接我放学了。我们家是一个小县城,姐姐原本在家附近工作的,但她能力强,干活又拼命,很快升职去了市里。她托了关系,我也得以在市一小上学。爸妈不舍得在市里买房子,干脆把我全权托付给姐姐。

姐姐闹罢工不管我是拿住了爸妈的命门,幸好我也快放假了,干脆提前请假回县里。妈妈去了市里好几次,但她不知道姐姐具体的工作单位和住址,问我我也是懵懵懂懂一问三不知。找不到人,只好回家,然后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骂姐姐不顾家。

电话总是开着公放,我听见姐姐声音颤抖,似乎想分辩什么,但最终只颤抖着说:“妈妈,别逼我了。我真的压力很大。”

爸爸忽然插嘴,问为什么这个月的钱还没打过来。

姐姐的声音陡然尖利:“我那张卡不是放在你们那儿了吗?你让我帮你还债我也在努力了!你还想让我怎么样?”

爸爸讪讪地说:“你是咱家最有能力的人,你帮帮爸爸,你刘叔说有支股票势头很好……”

我跑过去抢走手机,一把关掉外放跑走,爸爸“诶”了一声,妈妈在背后叫我,说别说废话了话费很贵的。

我躲到我和姐姐的房间里,偷偷问她:“姐姐,上次说好了给我买棒棒糖的。”

姐姐面对我还能勉强维持平静:“你还记着呀?对不起,之前没照顾好你。姐姐可能要升职,最近工作实在太忙,等事情落定了,就带你去市里的游乐场,给你买一袋子糖好不好?”

我掰着指头跟她数:“我想要阿尔卑斯,大白兔,想要水果硬糖……”

姐姐一一应了,挂电话之前她问我:“好久没见你了,最近开心吗?”

我不明所以,我说开心呀,妈妈把上下铺换成大床了,现在可以在床上翻一百个圈!

姐姐忽然不说话了,简单说了句还有工作就把电话挂了。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拜拜。

然后我忙着做小学生习题,忙着跟朋友翻绳、跳皮筋,忙着应付爸妈的眉眼官司。我没再想起姐姐。直到一个月后,我突然知道她要结婚了。

我想要我的糖。

妈妈把扒好的花生摊到阳台上,像爸爸瘫在沙发上一样。我溜进爸妈的房间,找到妈妈的手机,熟门熟路地解锁——密码是我的生日。

我给姐姐打电话,铃声响了很久,一直到以为她不会接了,姐姐的声音才传出来,很不耐烦:“别再打电话过来了妈,我不可能改主意……”

我说,姐姐。

她的声音一下子温柔下来:“怎么啦?”

我说:“你还没给我糖。”

姐姐说:“我邮寄过来了呀?妈妈没给你吗?”

我反应过来前几天妈妈赌气一样塞给我一把糖,原来那就是姐姐给我的。但我以为她说的给糖是会回家一趟。

我说:“那你也没带我去游乐园。”

姐姐叹了口气:“妈妈让你打电话的吗?他们在旁边吗?把电话给他们吧。”

我说:“没有。我在偷偷跟你讲话。”

姐姐笑了一下,但喘气的声音又很像抽泣:“你想我了吗?”

我说:“想你了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呀?上次你挂电话好急我还没有说拜拜。”

她语气又很冷静,让我怀疑那声抽泣是不是错觉。姐姐安慰我说她很快就会回家。我忽然不想听了,飞快地说拜拜!一下把电话挂了。

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回来,没有问她是不是真的要结婚了,我隐约知道家里好像出了什么事,直觉告诉我问了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妈妈的脸突兀地从门框边闪进来,问我:“你姐说什么时候回来吗?”我推开她跑回自己屋里,妈妈又偷听我们打电话。

我决定去找姐姐。如果姐姐再也不会回来。

去她出租屋的路比回家的路还要熟,我骗了妈妈。比起永远一言不发玩电脑的爸爸和常年指责咒骂拿我取乐的妈妈,是姐姐照顾我更多。

一路倒公交,从县里跑到市里,到她租房的小区已经快十点,正好赶上白领回巢的晚高峰。我顺着人流向单元楼走去。市里的楼都这么高,闪着光,哪个光点是姐姐?把我笼罩了,把我淹没了。

我站在楼门口踟蹰,其实有点尴尬,但没什么人注意我。有人低头看到小孩,也只是一脸漠然地转开头。终于看到个熟人,是姐姐的房东。

我赶紧跑过去,房东被我吓了一跳,还是很有善心地把我带进单元楼。

敲开门,姐姐见到我更是吃惊,大约没想到几个小时前刚敷衍过的人转脸出现在跟前了。她眼眶红红的,我从没见过她身上有那么多的疲惫。

那个房东有些八卦又有些可怜地问姐姐:“小孩又来啦?不是马上调去上海了吗?家里的事商量得差不多啦?”

姐姐脸色大变,跟房东打了几句太极,赶忙把我带进家。

我有点晕,脑子无法处理这些信息似的,周围的光点一圈圈扩大,突然很想哭。结婚是一件太空泛的事,但调去上海这几个字我听得明明白白。

姐姐还没来得及关门,楼梯口忽然闯进来一个人,居然是妈妈。

我反应过来,我出门没拿手机,只是去妈妈房间里偷了点钱。想来妈妈早发现我要干什么了,但决定将计就计地跟上,试图凭此找到姐姐。她所有的聪明全拿来算计子女,这一点上她功成名就。

我顾不上怪妈妈,下意识问:“姐姐要调去上海,那是什么意思?”

妈妈还没喘匀气,听了这话却诡异地冷静下来,她盯着姐姐,像要从姐姐惊惧而隐约感到解脱的神色中看出点什么一样。

谈话开始前,我被她们默契地赶进卧室。但偷听家里的争吵几乎成为我的本能。

其实我比妈妈和姐姐想象中还要聪明,不然为什么所有人都顺着我都爱我,我还是察觉到了暗涌的一切。要是我不知道就好了。妈妈骂爸爸,爸爸恨妈妈,爸爸欠了很多很多很多的钱,妈妈恨姐姐,妈妈总是挑姐姐的刺,但妈妈总是在等姐姐回家。

没有人告诉我这些,但我就是知道了。

客厅里妈妈开口了:“什么意思。结了婚单独立户了,就要把这个家抛开了?”

我看不见姐姐的脸,但她的神情却可以想象,倔强坚定但又无奈——因为知道说不通。姐姐说:“爸欠的钱我会还,但这是最后一次了。妈妈,我不可能无休止地,把全部的人生给你们……”

妈妈急躁地说:“是我生了你,你为什么这么自私?我知道你拼了命地进市里,现在又要去上海,就是为了躲开我。”

姐姐无力承接这样的指控,被逼到极点,反驳都显得悲愤:“如果我真的自私,我何必搭上所有的积蓄去填爸炒股的窟窿!如果我真的自私,在我高考那年你怀孕的时候,我就不会再踏进家门半步!说真的哪怕有一点点在意我,就不会是高考的时候……我自私我四处求人解决学籍,我像个新手妈妈一样把小孩走哪带到哪,就差没喂奶了!说到底那不是我的孩子!”

我听见“啪”的一声,妈妈一巴掌扇过去,姐姐声音立停。

妈妈哭着说:“我就知道你一直怪我,可我这不是没办法吗?而且孩子那么喜欢你……”

姐姐语气疲倦:“这话我早就想说了。没能力就不要炒股,没办法就不要生孩子。还要我怎么样呢?很多小事我都没想过要计较,这次去上海,是定居结婚也是升职。妈妈,你为什么不为我开心?”

我从门缝偷偷往里看,妈妈怔怔的,像是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不开心。

姐姐一把把门拉开,我赶紧后退几步。姐姐的话砸在我心底,有点难过。姐姐没想到我就紧贴着门站着,叹了口气又向外走。

我赶紧叫住她:“姐姐我想去上海。”

姐姐停住脚步,任由我抓紧她的手。

我讨厌上海,上海把姐姐抓走了。但我还是想去看看。姐姐为什么要去上海呢?

周六,我和姐姐坐上飞机。机组成员微笑着询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时,我说我有点想吃糖。

周围除了姐姐都是不认识的人,我即将要去不认识的地方,有点害怕。姐姐说她之前来过很多次上海了,姐姐坐飞机的时候也会害怕吗?为什么要去上海,那么远,上海什么都没有,没有家人,都是陌生人。

漂亮的乘务长姐姐拿了块巧克力给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苦。

姐姐问我,怎么想来上海了。我说,你不是要带我去游乐场吗?我知道上海有迪士尼。

姐姐笑了一下:“说真的谢谢你,没告诉妈妈我公司在哪,我真怕她闹到我们主管那儿去。那才是完蛋了。”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我还是坏了事的。

在出站口,我抬头,顺着姐姐的目光看到了“那个人”。他沉默地站着,很爱重很怜惜地回望着姐姐。

去他们公寓的车上,我在姐姐的臂弯里睡得死沉。姐姐是比爸妈更令人安心的存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听见那个人对姐姐说,你心太软了。没有听见姐姐的回答。

直到姐姐摸摸我的头把我叫醒:“迪士尼到咯。”

我闷闷地问她:“会不会很贵?”

姐姐说:“我还是赚了点钱的!小孩子别想这么多。”

于是我不再想。那一下午真的很开心,像做梦一样。迪士尼有很大的棉花糖,过山车飞得高高的又掉到地上,姐姐抓着我的手大叫。晚上有漂亮的焰火,像我那晚见到的城市里的灯光一样恢弘。总是有小孩吹的泡泡飘到我身边,比焰火还有趣。

姐姐问我想要吗,我摇了摇头。

一切都很好,如果姐姐没有一直摁断兜里的电话。

那个人又出现了。他又把我和姐姐送回了机场。姐姐半蹲下来,温和地说:“回家吧,妈妈很担心你。”我盯着她,没有任何动作,也不说话。

来之前我想过撒娇耍赖装傻卖痴种种办法,我想让姐姐回家,这也是妈妈默许我跟着姐姐来上海的理由。但是真的看见上海之后我知道我做不到。

上海什么都没有。

上海除了自由什么都没有。

没有寄生虫一样从孩子身上剥削压榨养分的父母,没有缠人自私的小累赘,没有债务,没有亲朋好友的闲言碎语,没有道德绑架。

一直盯到姐姐泄了气,抬手揉乱我的头发:“回去吧好不好,再玩下去姐姐真没钱了。”

我问她:“你很讨厌我吗?”

姐姐有点难过,但是答非所问:“你长大就懂了。”

我换了种问法:“姐姐,你要离开我了吗。”

姐姐的话卡在喉咙里,她很艰难地犹疑着,最终她轻轻地说:

“怎么会呢,我总还是要回去的。只是现在,我要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妈妈来接我,她下意识地向我身后张望,知道姐姐并没跟着回来,脸上全是失望与迷茫。这好像是第一次,在我和姐姐之间,她的视线先寻找姐姐。

很久之后,我在网上看到一则科普:原来赤道是有企鹅的。

很多事都是后知后觉。爸妈的各种密码永远是我的生日,我和姐姐共用的上下铺被换成方便我休息的大床,很早之前家里就没有姐姐的任何痕迹了。

只是那时我还太笨,我还太自私,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真实姓名:陈梓萌

联系地址:北京市朝阳区南磨房乡山水文园东园26号楼3单元301

就读高校:中国传媒大学

专业:戏剧影视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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