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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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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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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月夜》

那个明亮的春夜,运河上死了一个人。

河面上热闹了很久,最终安静下来,船来船往,仿佛无事发生。

岸边人声不止,一点唏嘘感慨后,好奇心像失控的蜂群般喷涌而出,用锋利的刺,带回窥探的甜。

“好像是自杀。”人群里传来这样的声音。

意料之内,情理之中,只是故事缺了跌宕起伏,多少显得有点索然无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昼渐高,人声渐落。

林樾站在河滩边的榕树下,长裙的边缘不断往下滴着水,在暗红的砖石地面上积出小小水洼。

很长的时间里,她都站在那个位置上,远远望着运河那边城市的轮廓,一声船笛后,林樾回过神来,低下头看到湿漉漉的裙袜,如梦初醒般的“啊”了一声,赶紧弯腰拧干湿透的裙摆。

浸入衣物的水稀稀拉拉的掉落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黑色的裙面上留下一点搓不干净的沙迹,林樾不太在意,活动了一下僵冷的四肢,走进晚春的阳光里,热度攀上四肢,舒服得让她打了个抖,忍不住笑了出来。

沿着石阶走上岸,树荫的另一半是茶摊,议论声像绕着腐肉的苍蝇,嗡嗡作响。

林樾站在不易引人注目的位置,一边听一边笑。她很早就在河滩上了,可以说到的比警察还要早。

自杀吗?不是哦,不是自杀。

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看见了啊,看见了杀人的过程,虽然没有看清凶手的脸。

她没有声音的自问自答,并不觉得害怕,渴了就顺手拿起老板放在城墙上的公壶倒了一杯茶,等喝完才发现杯底有一点暗灰色的沉积,有点怪异,也有点恶心。

林樾放下茶杯,皱了皱眉,往运河那边的城走去。

依托运河而生的城,静静流动,好像总是在等,等一块石头落下,溅起波澜。

石头真的落下的时候,水上的波纹总是转瞬即逝,水下却会生长出无数灰色枝节,缠绕着在议论声中蔓延,无止无休,直到新的石头落下,砸出新的波澜,生出新的枝节。

林樾顺着大桥走过去,车流声逐渐清晰,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响亮刺耳。

她掏出手机,不知道是不是进了水的缘故,屏幕怎么按都亮不起来。

人倒霉起来还真是……

最后林樾靠路人大姐的一个硬币登上了城郊破旧的公交车,车厢里的乘客不多,都是老人,耷拉着眼皮,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并不看这个满身狼狈的年轻人。

他们脸上都有相似的,好像走过很长一段路后,疲倦到不想说话的表情。

坐在这些人中间满脸庆幸的林樾因此显得格外扎眼,像个通了电的电灯泡,闪闪发亮。

等坐到自家小区附近的车站,林樾下了车,顶着烈日往家里走,等满头大汗地进了门才发现父母都不在家,明亮的光线里微尘飞舞,地上随意散落着几件杂物。

林樾莫名其妙的捡起东西,看向厨房大开的窗户。

怎么回事,是小区的野猫跑进家里来了?

把杂物放回原位后,林樾走进厨房关窗,余光往外一扫,突然看见小区楼下站着一个人,明明看不清面容,却让她莫名觉得熟悉,想仔细分辨,不知为何又模糊起来。

太阳太大了……林樾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的时候,那个位置已经空无一人。

是认识的人吗?但没听说有哪个朋友说要过来啊?

林樾一边踮着脚往外张望,一边打了个哈欠。

折腾一晚上,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的感到疲倦,林樾走到家里的木制沙发边上坐下,打开爸爸常用的风扇,枕在妈妈缝制的小枕头上,在晃晃悠悠的风声里,睡了过去。

梦里是河水流动的声音,有人站在一片黑暗里,静静地看着她。

明明是陌生的脸,眼神却是哀凉的,带着轻微的恳求,林樾没有什么情绪波动,手下意识地抬起来,想要为那个人擦去满脸的泪,动作的瞬间突然落空,惊醒过来。

林樾一下坐起来,下意识的去看自己的手,难以从那个太过真实的梦境里挣脱。

窗外已是暮色四合,邻居做饭的香味从厨房大开的窗户里流淌进来,林樾一边平复着自己剧烈的心跳,一边站起身,她呆望着窗外葱茏绿色,心头恍惚升起疑问。

我睡觉之前不是把窗户关了吗?

当天晚上,林樾是一个人吃的饭。

进了水的手机搁在客厅里无人问津,窄窄的光线下,一杯泡面热气腾腾,吃完收拾干净,去小区里散散步消食,完美的睡前运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间较晚的缘故,小区里没什么人,很静。

林樾溜达完一圈后走回楼下,习惯性抬头去找自家厨房的灯光,突然想起白天的那个人,又想到梦里那双流泪的眼睛,总觉得莫名相似。

这算什么啊……分明连正脸都没看清啊。

林樾忍不住想笑,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笑什么,要进楼栋门的时候,里面有个卷发阿姨提着东西出来,她赶紧快走几步,把门禁刷开,帮忙撑着门方便阿姨出去。

阿姨瞥了她一眼,白胀的脸皮上,表情怪异。

林樾在明亮的灯光下看得分明,身体里某根绷紧的弦重重一跳,比起愤怒,第一个涌上来的情绪居然是恐慌。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情般,她逃也似的跑开,甚至没等电梯,拉开安全门就徒步往上走。

好在楼层不高,很快就到了家门前。

一直到掏出钥匙却对不准锁孔,林樾才发现,自己居然在发抖。

她用力定了定神,拧开房门,像蜗牛般,遇见危险,迅速缩回自己安全的壳。

家里很静,小区外面也很静,厨房的窗吹进来一阵带着花香的风,快要入夏了,很远的地方好像传来蝉鸣的声音……可能是醒早了的蝉,不合时宜的,蝉。

林樾呆坐在客厅的地上,像断了电的机器人,呆滞地望着虚空。

不知道过了过久,她起身走向卧室,把自己砸进柔软的床铺里,陷入睡眠。

再次进入梦境,又是那个人,又是那双眼睛,长久的望着她,好像梦那头是个真实的世界,而这个人也真实存在在那个世界,而林樾想要进入这个世界只能依靠睡眠,所以那个人只能时时刻刻停留在相同的位置,等待着林樾从另一个世界接入。

不知是不是现实的情绪影响到了梦的构成,林樾不再觉得触动。

她只是在梦里和那个人对视,直到醒来。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林樾没有马上动作,试图假装自己不在,但她显然低估了对方的执着程度,玄关处滴声落下滴声又起,平静,规律,令人烦躁。

被逼得没办法,只能从床上起来开门。

从猫眼里往外一看,林樾惊讶地瞪大眼睛,门口站着……两个警察。

一个年长,一个年轻,一个严肃冷静,一个带着笑影,他们好像知道林樾就在门后,隔着猫眼与她对视,那视线宛如实质般,带来沉甸甸的不适感。

知道躲不过,林樾打开门,侧身顶在门口,没有请对方进来的意思。

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样的抵抗只会带来更坏的结果,楼梯间停驻的脚步,打开的门窗,四周窥探的视线……庸常的生活像平静的河面,每个人都兴致勃勃的等待那块石头从天而降,没人在乎那块石头到底长什么样子,也没人在乎被砸中的是哪个倒霉蛋。

想来这些人的心态大致相同,只要不是我,就可以。

林樾最终还是让那两个警察进了门,他们也没空寒暄,年轻的那位坐下后开口就是一句:“林樾,你应该知道我们是为什么来的吧?”

一瞬惊慌后,林樾顿在原地,应了一句:“不知道。”

她不是擅长说谎的人,嘴上说着不知道,表情却又透露出太多信息。

这场对话最终不了了之,即便是警察,也拿一个消极抵抗的目击者没有太多办法,他们留了个联系方式给她就离开了。

离开前,年长的警察也再次警告了林樾:“你是有义务配合我们警察查案的,后期要是能再想起什么,一定尽快打电话给我们。”

随后,林樾站在厨房的窗边,目送那辆警车慢慢从小区驶出,焦虑的咬住自己凹凸不平的指甲,看着被自己咬得满是血痕的手,林樾喃喃自语道:“得再去一次了……”

手机还没有修好,林樾也不想买新的,一直将就用着平板,她摁亮屏幕,苍白的指尖在平板上慎重点动,不多时,屏幕跳出一句通知:您好,您已成功预约东山市第五人民医院精神科门诊,请……

呆望着那段字,林樾情不自禁的想要逃避,又强行忍住。

她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走到厨房的窗户前吹风,昏暗的夜色里,路灯依次亮起,晚饭后小区了多了很多散步的人,小朋友们奔走笑闹,大人们背着手站在边上看顾。

红尘凡世,烟火寻常,是很庸俗又很普通的日复一日,美好到让人觉得厌烦。

林樾只觉得吵闹,不适,胃不断发紧,身体也跟着僵硬起来,说不出来的难受。

她从不讳疾忌医,她因此更明确的知道自己的现状不容乐观,赶紧去找下落不明的医保卡。

好像什么时候看见过,但是具体放在哪儿了呢?林樾一边走一边努力回忆,脚下突然踢到一个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个纸巾盒,她忍不住皱了皱眉,用力叹了口气,抬脚把它踢开。

唉……真累人,这几个东西怎么老是掉?

林樾戴着帽子,墨镜,口罩,全副武装的坐在医院的候诊大厅里,呆望着来往的人流。

精神科门诊总是很静,很亮,有种怪异的违和感。

她攥着医保卡和叫号单,盯着窗外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灿烂的阳光透过玻璃在瓷砖地板上划出大块大块的光斑……林樾看着那块光斑慢慢变得细长,回不过神来。

她像是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整个人停滞在时间的某一个节点,卡在原地。

有人在耳边轻轻叫林樾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很久之后,她才眨了眨眼睛,看向面前的人,他穿着白大褂,隐隐担忧的表情里,唇瓣开合。

他好像在跟我说话……林樾缓慢地想,但他在说什么?

医生看着神情恍惚的林樾,仔细确认一下她的情况,又问了一遍:“你还好吗?”

林樾终于缓过神来,一直盯着的光斑不知何时消失了,窗外已是黄昏,而候诊厅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她独自坐在候诊大厅蓝色的塑料椅上,脚边散落着几张纸。

她居然就这样坐了一天吗?

强烈的荒谬感侵袭而来,林樾突然觉得喘不过气,不管怎么拼命呼吸都无法缓解那种濒死的窒息感,她慢慢倒在椅子上,耳边海潮般扑入好多好多声音。

林樾,林樾,林樾……林樾!

医生跪在林樾身边,把透明的氧气面罩死死压在她脸上,一边呼叫支援,一边对她说话:“林樾,睁开眼睛,听见我说的话了吗?睁开眼睛!醒过来!呼吸!”

急促的脚步声从某个地方传来,很多双手托住了往下坠落的林樾。

模糊的视线里,交错的人影中,明亮的黄色格外清晰。

白光炸开,林樾在病床上睁开眼睛。

想起来了,那双眼睛,是医生啊。

因为医生总是戴着口罩,所以只记得他眼睛的样子吗?林樾这样想着,丝毫不关心自己的处境。

她住进了精神科,行动也被限制,跟别的病人不同,林樾很安静,积极配合治疗,该吃药吃药该打针打针,闲着没事的时候看看书写写字,生活格外充实。

医生每天都会查房,早上一次,晚上一次。

有时候他会从医院外面给她带一点东西进来,纸、笔、糖果、蛋糕、毛绒绒的浣熊玩偶、一盒新鲜的水果、一小束精致的鲜花……

是阳光的颜色啊,林樾把它放在矿泉水瓶里,养了好几天。

因为那束花,医生受到了不少非议,林樾看得懂那些隐晦的眼神,也能听见那些闲言碎语。

很多人会假装无事的跟林樾打听,护士,工友,病人家属,甚至……病人,他们并不在意林樾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也不在乎流言蜚语会给医生带来怎样的影响,不管不顾,热情又冷漠。

“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啊。”

“怎么会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啊。”

“听说……真是不要脸……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啊。”

医生不太在意,林樾却觉得难过,两个人短暂的接触时间里,林樾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用窥探的眼神看过来,无孔不入,医生分明也能感觉到,却始终不动如山。

他说:“我知道什么更重要。”

医生更在意的好像是对林樾的治疗没有起色,他说:“你知道吗,陷入困局的人,只靠外力是没有办法挣脱的,林樾……你要觉得不甘心,要抓着援手跟着用力往前走,才有机会把痛苦甩在身后。”

林樾愣愣地看着他,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句:“你要走了吗?”

医生怔怔的与她对视,神色流露出哀伤的意味,他摸了摸她的头发,温柔地说:“我不会走,只要你想,我会一直在这里,可是……你不能一直留在这里,樾樾,你要往前走才行,要走出这个地方,走回原来的生活轨迹上去,那里有很多很多人在等你。”

林樾看着医生的眼睛,得到了一个拥抱。

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黑暗在他身后涌来,林樾看见黑色的河水,看见明黄色的光,看见哭泣的眼睛,看见很多很多悲伤的表情,看见一只朝她伸来的手。

恍惚着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林樾用尽全力抓住了那只手。

走进梦境,接入真正的人间。

睁开眼睛的时候,林樾看见有个人坐在病床边。

他微微弯着腰,没有看手机,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一言不发的流泪。

模糊中,医生的面容浮现,和这个人的面孔重叠到一起。

这个为了她流泪的人是谁呢?林樾想起来了,他不是医生,他是林樾的爱人,在原本的计划里,这个人会在春末成为她的新郎,成为她的另一半。

可是为什么,他们会走到这样的境地呢?

现在回忆起来,只是普通的一天,很普通,很普通的一天。

那天林樾跟朋友吃完饭,抱着朋友送的花束往家走,路过附近的快递站偶遇了被妈妈使唤着顺路拿快递的舅舅,开开心心的上前打了个招呼,挽着他的手回家,没有什么特殊的。

这一天没有在她记忆里留下一点水花,却成了所有噩梦的开端。

过了几天,一个视频突然开始疯传。

是在快递站里拍摄的,明显是偷拍的视角,配着文字,戏谑地调侃她飘香的衣裙,裸露的手臂和小腿,没有拍到舅舅的脸,却拍到了她惊喜的神情,和主动上前亲密挽手的动作。

在这编造的故事里,偷拍视频的人是她的前任,而林樾被定义为辜负真心,为了钱知三当三。

“不知廉耻!”第一个评论的人这样写。

“真贱!瞧长这样就不像是什么好货色!”

“这年头,不要脸的人怎么越来越多?”

“呵,女人。”

“傍个老男人,一天到晚卖弄下风姿,这钱就分分钟到手了,这不比我这没白没黑的打工人强多了?我要有这颜值,估计也会这么干。”

“哟,这还有人羡慕嫉妒上了啊?哈哈。”

“小三,必须不得好死!”

评论就这么一条接着一条,讥讽,谩骂不止。很快,在林樾不知情的情况下,视频的热度也持续水涨船高,等传到她和家人那里时,已经是人尽皆知。

生平第一次,林樾体会到了绝望的滋味,她第一时间注册账号,录制澄清视频,证明舅舅身份,可造谣的视频播放量几十万上百万,澄清的视频观看的人却是屈指可数。

追责,快递站拒绝提供监控视频,报警,走流程,短时间内出不了结果。

流言爆炸式增长,受害者无能为力,只能任由自己被这舆论吞没。

林樾被逼到无法正常工作和生活,她是最普通不过的普通女孩,在父母的严格看管下长大,乖乖读了十多年书,毕业后回到家乡找了份安稳的工作,朝九晚五,上五休二,到了适婚的年龄,接受大学同学的追求,以结婚为目的开始谈第一段恋爱。

就是这样一个在感情方面可以说是无可指摘的人,却突然在谣言里成了众人千夫所指的对象。

如果不是父母和顾洋一直陪在林樾身边,她可能早就熬不下去了。

人言无休无止,明明无冤无仇,却要纠缠着不死不休。

最后精神状态不稳定的林樾失去了工作,她被父母看顾在家里,收走了手机,可越是与世隔绝,林樾就越觉得痛苦,终于难以承受,陷入僵局。

她反反复复说:“我明明没有做什么错事,为什么会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每次听到这句话,顾洋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眼神都会变得很难过,像春天潮湿的白雾,随时都会被一阵路过的风吹成瓢泼大雨,用力坠落下来。

林樾知道父母和顾洋一直在努力,努力追责,努力澄清真相。

可她也知道,没有多少人在乎。

窥探的甜被满足后,谁愿意共情受害者的苦呢?

林樾清楚的知道自己正在陷入自证的沼泽,悲哀的是,她完全没有阻止自己的下陷,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沼泽一点点吞没,直到彻底失去对抗的意志。

她熬了一天又一天,终于决定要去死。

那个春日的月夜,林樾逃出家门,找了一个最近的入口就往运河里走,她没有一点犹豫,也想不起来父母和顾洋,想要结束一切的执念,占据了她所有思想和行动。

浑浊的河沙弄脏了林樾的白色裙子,那是出事前她最喜欢的一件裙子。

那件事后,林樾再也没有穿过裙子。

河水淹到腰的时候,林樾听到后面有人在喊,喊住她的不是父母,也不是顾洋,而是一个穿着明黄色外卖服的陌生大姐,她脸颊黝黑,一边跑一边扔掉手机,往林樾的方向涉水而来。

她们素不相识,那个大姐却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她。

林樾不想让大姐过来,不是她愿意活,而是不想让自己的死牵连到别人。

她停住脚步,拼命地喊:“危险!你回去,别救我!别救我!”

但那个大姐只当没听到,她不高,不瘦,也不美,只是很普通的一个人,拥有一张很普通的面孔,眼神却像两块燃烧的火炭,在夜色里亮得发红,她紧紧地盯着林樾,声嘶力竭的喊:“小妹妹!你要想清楚!那些作恶的人还活得好好的,你凭什么死?!”

是啊,那些作恶的人还活得好好的,我凭什么要死。

我要活,我偏要活,就算要死,我也要拉着该死的人一起下地狱!

最后一刻,林樾想要往回走的,可偏偏踩到松动的泥沙,一脚踩空,跌入水中,顺着河水一路飘了下去,也许是因为那点不甘心,她始终不愿意被河水吞没,最终被赶来的船只捞起,留了一条命。

抢救及时,林樾还活着,只是陷入了昏迷。

医生说,如果不及时醒来,会有生命危险。绝望的父母甚至赶到河滩上去烧香叫魂,他们一遍遍地叫着林樾的名字,跪拜天地神明,跪拜那棵沉默的榕树。

林樾像离体的魂魄一般,“看见”了自己当时的场景,延伸着构筑出一个梦境。

救了林樾的大姐,她是那个给了一个硬币让林樾登上公车的人,是林樾濒死时看见的那道明黄色身影,是花朵和阳光的颜色,是一次次给林樾希望的存在。

林樾唯一庆幸的是,没有连累到她。

梦里的两个警察是当时负责她案件的警官,他们力排众议,坚定不移,始终支持林樾追究造谣者的法律责任,告诉林樾各种方法保留和建立证据链。

所以她关不上厨房的门,不管捡多少回杂物还是会掉回原位……

所以梦里的医生长着顾洋的脸,即使没有过往的记忆,她还是再一次爱上了顾洋。

梦里的顾洋也没有试图把她留下,他一直站在林樾身边,陪伴她,鼓励她,让她意识到深陷困局时,外界的帮助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自己要有自救的意识。

其实当时有很多陌生人在救她,不止那位大姐,那个时候岸边还有很多人,每一个人都在试图拯救她的生命,他们提前报警,联系救护车,跟着河流奔跑,一直到确定她获救后才离开。

当然也有人只是在看热闹,那种窥探的目光,林樾很熟悉。

所以她不觉得自己是自杀,怎么会是自杀呢,那分明就是他杀。

杀死她的,是那个拍摄视频编造谣言的人,是传播的人,是跟着造谣的人,是相信的人,是指责谩骂的人,是不在乎澄清的人,是不屑一顾的人,是冷眼旁观的人。

当然,凶手的份额里,也有她自己一份。

可当她绝望到想要放弃自己的时候,大姐那句凭什么,让她想起了顾洋,想起了父母。

顾洋说过的话撑住了她,他说:“樾樾,你要觉得不甘心,这个时候,只有这点不甘心,才能让你坚持下去。你要问自己,凭什么那些造谣生事的人可以厚颜无耻的活下去,而你这个被害者反而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公理和正义有时候是不会自己出现的,要靠自己拼命去争取才行。”

生与死的边缘,林樾最终靠着那一点不甘心,挺到了最后。

那双看着林樾流泪的眼睛是她的爱人,那一声声的呼唤来自她的父母,那明亮的黄色,来源于每一个想要拯救她的陌生人。庄周梦蝶,蝶梦庄周,最终让林樾越过生死线的,不止是这些人的挽留,还有那颗没有完全屈服,还想要自救的心。

林樾努力的呼吸着,湿润的气体形成水雾凝结在透明的呼吸面罩内侧,她还活着,她从那个看起来稳定又安全的梦里醒了过来,回到了父母和爱人身边。

她很痛,全身都痛,每呼吸一口气肺都像在燃烧,但那种痛苦反而让她雾蒙蒙的大脑清醒过来。

林樾发不出声音,努力挪动手指吸引顾洋的注意力,被子异样的挪动终于让顾洋侧目,他瞪大眼睛,猩红的双眼再次凝出大滴大滴的眼泪,哽咽着叫她:“樾樾啊……”

名字是最短的咒语,一声呼唤,胜过长篇大论的万字情书。

医护人员快速聚集过来查看林樾的情况,林樾只是看着顾洋,固执的抬着手,

顾洋把湿漉漉的脸凑上去,林樾终于可以为他擦净脸上的眼泪,她的手很冷,顾洋的脸很暖,

林樾终于牵出一个虚弱的笑,对着父母竖起大拇指。

这一次是真的,重回人间了。

林樾的自杀成为造谣视频后第二颗砸进运河的石子。

引发舆论风暴的人终于被反噬,这一起案件引起了全国范围的关注和讨论。

突然间,所有人都知道林樾是被冤枉的了,人们义愤填膺的指责着造谣的人,没人知道,那根指指点点的手指,是否曾经指向受害者。

造谣的人带着相关责任人求到医院里来,林樾没有见他们。

她始终保持沉默,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也没有趁机报复,只是沉默。

当事件热度渐落,林樾的身体也恢复过来,她整理好相关证据,一纸诉状将造谣者告上了法庭。

面对轰然来袭的媒体,她没有任何伪装,落落大方的站在阳光下,眼神坚定清明,并不隐藏自己因谣言掉落人生低谷而选择自杀的曾经,坦然面对。

有人问林樾是不是为了热度,是不是为了出名,甚至是不是为了报复。

林樾只是摇头,她说:“事情发生之后,有人劝我算了,反正对方也已经品尝到了行为的苦果,不如就此放下。但我无法接受这样各挨五十大板扯平的结局,我本就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让我挨这五十大板?我更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在别人身上,所以我一定要告他!我一定要让关注这件事情的人知道,没有人可以凭着一时兴起,随便毁掉别人的人生而不付出任何代价!”

一个月后,林樾收到法院的立案通知书。

林樾在次年春天的末尾站上法庭,不管看到造谣者多少次,她都觉得对方只是普通人,普通的长相,普通的衣着,可谁又会想到这张普通人的皮囊下,藏着那样阴暗的恶意。

判决结果出来的时候,林樾如释重负。

其实这个过程并没有这么简单,社会的关注,身边人的目光,各方施加过来的压力……林樾感觉自己好像一只正在羽化的毛毛虫,挣扎着扑腾,好在不怕痛,总归还是展开了翅膀。

她穿上了那条裙子,那条白色的裙子。

其实当时父母觉得晦气,坚持要把那条裙子烧了,林樾力排众议,把裙子留了下来,那个时候她已经决定要走一条艰难的路,把裙子留下来只是为了提醒自己经历过的苦难。

走出法庭,外面是正午的阳光,灿烂耀眼。

春天结束了,炙热的夏天来了,蝴蝶展开翅膀,飞进了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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