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晚年,时常和我唠起他和三叔公的往事。
他经常那样,很想念这个去了南洋,又回国参军参战,却没能回来的三叔公。
阿公有三个兄弟,他们都去南洋谋生了,并且都身葬于异地他乡,没能回来。
在三个兄弟当中,除了阿公去南洋之前有结婚,有家室,生下了一对子女(阿爸和阿姑)之外,二叔公和三叔公去南洋时,都还没有结婚呢。不过,二叔公去南洋之后,和当地的女子结婚了,他在南洋也有好几个子女,他们也曾回过大陆探亲。
唯独,只有三叔公,据说,他后来回国参军了,至今没有任何消息。
2
三叔公比父亲大五六岁,是曾祖父最小的孩子。曾祖父有好多个子女,阿公是长子,在他下来除了二叔公,还隔着好几个姑婆,最后才是三叔公这个小尾巴。
在家的时候,三叔公因年龄和父亲相当,经常和父亲在一起打闹,像一对亲兄弟似的。所以,一提起三叔公,父亲就眼泪汪汪,一直流个不停。那个时候,我们这些小辈只要看见父亲流泪,就知道他想念三叔公了,也跟着在心中阵阵酸楚,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后来有一天,我终于和他说道:“阿爸,三叔公应该有留下些什么物件吧?要不,您想他的时候,就把那些东西取出来看一看吧,心里就能缓和一些了!”
父亲顿了一顿,终于说道:“有,还有几封旧家批呢,是他写的。就放在我床架上那个老木箱里,你去帮我搬出来吧,这东西也该交给你保管了。”
我当然知道父亲说的那个老木箱了,就放在他那张老木床的床架上,平时,我们也不会去动它,也很少见他当着我们的面,去打开过它。我想,这木箱里面放的旧家批,多半早该让蟑螂、纸虎给吃掉了吧?
为了不拂父亲的心意,我爬上他的老木床,双膝跪下,将那木箱托举下来。
当然,双膝跪下托下老木箱,不是因为我虔诚,而是因古木床顶都有一个方木架,是用来张蚊帐用的。除了小孩子,大人取下床架上的东西,都只能双膝跪下的。
3
我把木箱搬了出来,放在父亲面前。父亲不喜坐客厅沙发,喜欢坐在自己钉的小板凳上。他坐在那里,慢悠悠地吸着“红烟”。在他黝黑的手指上,那几个时常夹烟的手指头以及手指头上的指甲,都已熏成金黄色了,一看,就知道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烟民。
父亲咳了两下,也没说话。我却心疼地说道:“阿爸,您就不要抽了,抽烟对肺不好!”
父亲看着那已经没了油漆的老木箱,说道:“我也知道,可是改不了啊!”
我无语。是啊,老人家了,吸了几十年的烟了。有生之年,他想干嘛,就让他干吧!我把木箱打开,说道:“阿爸,这信放在木箱那么久了,不被蟑螂纸虎吃了,也该霉烂了!”
“净瞎说。”父亲很不同意我的说法,他说道:“我用铁皮盒子装着呢!平时晚上想起时,都会取出来,打开看看呢!”
听父亲这么一说,我才知道其实他晚上时常有看这些家批的,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事实上,是我们低估了这几封旧家批的价值,以及它在父亲心目中的特殊地位。
我打开木箱子之后,看见里面果然有一个外表有些锈迹、却磨得有些光亮的铁皮盒子。这是一个洋饼干盒子,看那样子,也是有些年代了。
顿时,我感觉有些羞愧了,从木箱里取出那个铁盒子,恭敬地递到父亲面前。
父亲把烟头掐灭,扔进一边的烟灰缸里。然后,他伸出双手,有些颤抖且又恭敬地把那个铁盒子接了过去,之后看了又看,慢慢地把他揭开了。
我看到父亲打开那个铁盒子之后,慢慢从里面取出几封旧家批,然后把他传递给我,说:“你看,这是你三叔公写回来的家批。你详细看看,字写得多好,心怀多么宽广啊!”父亲说话中带着哭腔,用一只手把信封递给我,又用另外一只手擦试他的眼泪。
我知道,劝是没用的。老人家想哭了,就让他哭吧,他哭出来了,心情就会好点的。
4
有关父亲和三叔公的感情,父亲时常和我说起过。
在他们小的时候,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读书时一起上下学,晚上时一起睡一个床。因为三叔公比父亲大了几岁,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是父亲的保卫者和守护神。谁要是敢欺负他的大侄子,他就会和谁急。
阿公和二叔公都不认识字。之所以后来三叔公和父亲有机会读书,是因为阿公和二叔公先去南洋谋生了,多少挣回一点工钱,除了养家糊口之外,还能略有盈余,盖几间房子置两亩地。因为长辈们深知没读书的苦,所以有了点钱之后,第一就是让后辈有读书的机会。
所以,三叔公和父亲虽然年龄相差几岁,却能一起去学堂读书。
后来,三叔公去了南洋之后,所有的家书都是他帮忙写的。当然,从南洋寄一封书信和几块钱回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兵荒马乱的年代,有些水客遭劫了,有些水客逃亡了,两地相隔那么遥远,交通运输又是那么不方便,谁又能知道书信有没有送到呢?
因此,父亲盒子里面收藏的、三叔公寄来的旧家批,也都没有那么几封了。
我当时接过父亲的旧家批时,就想拆开一封看看,却被父亲制止了,他说:“你先把这个木箱子搬回去吧,那些书信以后交给你保管了!你拿回去吧,有时间慢慢再看!”
我“嗯”了一声,将那个旧木箱收拾好了,把旧家批放在铁皮盒子里,一起搬到父亲那古木床的床架上。之后,正想把铁皮盒拿回我的房间时,走到客厅里,又看见父亲卷起了一个大大的“红烟”炮,在那里一个人静静抽着,脸上似乎含着泪水。
我走了过去,找来一个小凳子,想坐下来安慰他几句,却见他用那只夹着“红烟”的手,挥了一挥,让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大概,他是想一个人静一静的。
我不敢再打搅他了,于是拿着那个老旧的铁皮盒,回到我自己的房间里,靠在屋里的沙发上,将那几封书信拿了出来,细细地看着。
5
那些已经黄得能看见岁月的信封,只剩下深深的黑墨迹能够解读。其中有一封印有飞机图案和“航空救国”的信笺,引起我的注意。只见信中写着:
慈母大人在上:
儿仨身在南岛,每日思念您安康。更兼怜惜您以六十花甲之龄,尚帮我等照顾子女、子侄,感念至上也。
今日,南岛亦因世界各地战事不断,百业荒废,实难谋生矣。今闻日倭侵占我国土,全球华人奋起抗战。为报家国之仇恨,响应政府之号召,航空救国,我兄弟仨亦尽绵薄之力,悉将日前所积二十五银元,捐与国家购置飞机,以抑外敌。
母亲大人深明大义,至理明德,国之不在,家安能祥?
故只能为国舍家,将日子过得节俭些,还望母亲大人照顾贵体。母亲大人的健康,是儿仨及一家老小的福祉。
顺祝:阖家安康,诸事顺意!
添丁、添财、添文叩首
1932年,菲律宾华侨成立了“中国航空建设协会马尼拉分会”,推举晋江华侨李清泉为主席。菲律宾友联印刷所为响应“航空救国”的号召,专门印制有战斗机图案和“航空救国”字样的中文信笺,赠送给华侨用于书写信函,激励广大侨胞为国捐赠。
据信中所述,当时阿公、二叔公、三叔公皆在南洋响应侨领号召,为国捐赠所有。
其时,曾祖父已过世多年了。曾祖母以六十之龄与四十岁的阿嬷一起,在家陪伴父亲妹弟几人。当时,除了父亲兄妹之外,还有二叔公从南洋抱回来的混血尾叔。
曾祖母和阿嬷当时都扎着小脚,走路不太方便。所以,家中那两三亩水田,都得请人帮工,到成熟时收割一些粮食以维持家中生计。而平时,则由十几岁的父亲肩扛锄头,去田间接水和照看着那两三亩的水田。
阿公原本是不让三叔公去南洋的,因为家里确实需要一个会种地的男丁。
当时,父亲虽然小三叔公几岁,却才是少年,比已步入青年的三叔公来说,其体力和能力天差地别。但三叔公可不这样想,他不想守着家中这几亩薄地。骂了说了也没用,后来,三叔公竟然偷偷跟着水客,跑去南洋找两个哥哥,气得曾祖母几天说不出话来。
6
但气归气,曾祖母还是最喜欢这个不听话的小儿子。听父亲讲,每次收到南洋寄来的家批,曾祖母的第一句话就是:“乖孙子,批是你三叔写的吗?”
当时,父亲总是回复说:“阿嬷,您说我阿爸和二叔都不识字,不是我三叔写的,又能是谁写的呢?”
“我以为是请别人写的,你阿爸以前也是请别人写的!”曾祖母一听是三叔公写的,高兴极了,总是反复念叨说:“都读书了,都读书了,当然要自己写家批了!”
接着,阿嬷也凑了过来,她说道:“阿囝仔,你阿爸他们都好吧?”
“都好,都好!”父亲回复阿嬷说道。
“那,你阿爸有对我说什么话吗?”自己的丈夫,能不关心不过问吗?此时阿嬷的心中,想的当然都是阿公了。
父亲说他那时还小,不太懂事,总是直接回复说:“信是三叔代大家写的,是写给阿嬷的,问候的当然也是阿嬷了,最后才是咱们一家人安康了!”
父亲说阿嬷当时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说:“自家的人,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说完,阿嫲就去忙了。是的,不管有没有问候到她,闽南女子总是把自己放在一边,而把家人、丈夫和孩子放在首位。
有关三叔公的往事,其实除了父亲之外,尾叔和我们这些晚辈,都不太清楚的。
那些年,他们生活在一个极度动荡的社会里。三叔公偷偷跑到南洋之后,让父亲也心里发痒了,他也一直有这个想法。
但是,我在其他信件中也看到了,阿公、二叔公和三叔公在信中也一直告诫父亲,说他是目前家中唯一可以承担责任的男人,一定不要再去南洋了,否则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便没有人照看了。再说,到处兵荒马乱的,南洋现在也不好谋生啊。
相对于三叔公来说,父亲是比较听话的,因他传承了阿嬷的好脾气,做事比较稳重。所以,尽管他也想出去闯荡一番,但碍于家庭责任,他没像三叔公那样偷偷跑去南洋。
7
随着国内、国外的战事加剧,号召青年加入军队参加对日抗战,不止在国内,甚至国外的华侨青年中,也都个个热血沸腾,许多青年华侨都涌跃回国参军。
因此,作为有文化的热血青年,三叔公也不例外。有一封信是他独立写给家人的:
慈母大人、慈嫂在上:
收到添文今日给二老写的信,吾可能已回国参加军训了,但不能回家。
添文立志报国,心意已决,只可惜不能孝顺母亲和兄嫂。今日国之上下,同仇敌忾,一致反日,一致对日宣战,吾辈岂能袖手旁观,做一懦夫哉?
故,添文与二位兄长商量之后,由二位兄长留下尽孝,吾则毅然奔赴国难也。
母亲大人、兄嫂敬请放心,添文能够照顾自己,许多爱国志士和吾一起,同赴国难也。
今日,也请再告怀忠侄(父亲的名字),安心守家,耕田种地,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也。添文浴血疆场,保家卫国;吾侄在家尽孝,多收粮食,支援前线也是抗日。
添文叩首
三叔公就这样随军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父亲说,当时接到他的家批之后,曾祖母哭了,阿嬷也哭了。
曾祖母最喜欢这个小儿子了,他聪明灵活又懂事。而阿嬷呢?长嫂如母啊,因为父亲和三叔公相差才几岁,在阿嬷眼里,这个小叔子除了对她尊重有加之外,又是他儿子的保护神。只要有他在,只要她儿子跟着他一起出去,她就不用担心了。
所以,不光是曾祖母,阿嬷听说三叔公去当兵了,也禁不住泪流满面。
父亲说,当时他心里也曾想,如果能知道三叔公去哪里,他会义无反顾地去找他。但理智告诉他,他不知道三叔公去哪里了,并且,自此之后,家里再没有收到三叔公的信件了。不知是军队保密的原因,还是三叔公不想让父亲知道他的地址,怕父亲去找他了。
8
后来的日子,三叔公成为我们分居在海内外一家人的最大惦记。
据父亲回忆,阿公和二叔公每次从南洋那边寄回家批,都会问及三叔公有没有回家,并且也告诉家人,说三叔公自从南洋出去当兵之后,也再没有回过南洋了。
阿公和二叔公也问过征兵处,却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都说是军事机密。
而父亲也时常代替曾祖母给南洋回信,信中告诉阿公和二叔公,说三叔公自从那次来信说要去当兵之后,家里就再也没有收到他的任何消息了。
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祖母的人生路,也走到了弥留之际。
最让家人痛心的是,在她老人家去世之前,总是念叨着小儿子的名字,直到去世。后来,阿公和二叔公也在南洋去世了,他们当时的情况,父亲也不太清楚。倒是后来二叔公的孩子,把阿公和二叔公的灵牌,托人从南洋送了回来,一直放在我们家祠堂的厅堂上。
而我的阿嬷呢,三叔公的大嫂子,也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心心念念地对父亲说:“你阿嬷百年之时,曾让我告诉你,一定要找到你三叔。你阿嬷说:闽南人魂归故土,活要见人,死要见牌,什么东西都没留下的,就叫一个“师公”过来招魂,在红纸上写下你三叔的生辰八字,再刻上一方灵牌,带上所有亲人去江边呼喊,把他的魂魄招回家乡,让他有个安身之地。”
父亲含泪送走了阿嬷,一直在那个木箱里放着三叔公从南洋寄来的旧家批。
后来,他每每回想起此事,总要大哭一场,任谁也劝不住。以至于我们后来长大了,三叔公也一直成为我们家中最大的怀念。
9
是的,多少年轻华侨,从闽南的故土上走出,成为异国他乡的谋生者。在国难之时,他们没有选择享受和安逸,而是捧出了一颗红心。甚至,宁可让家人和自己节衣缩食,也要把奉如至宝的血汗钱,捐赠给国家,这是何等的爱国情怀啊?
而且,那些身强体壮,正准备施展抱负的青年,却因为国家有难,而毅然放下了所有事业,抱着满腔热血,奔赴前线。而能回到故乡的,又有几个人呢?
后来,我让海外的华侨兄弟去了解一下,看看有没有三叔公的消息。
海外兄弟经过多方了解,告诉我说:三叔公回国之后可能去参加飞行队了。当时,各种爱国华侨组织为了保密,防止敌人渗透和破坏,许多机构是十分隐秘的,许多华侨青年牺牲之后,甚至连姓名都没有留下来。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让我心中只有怀念,无颜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10
终于到了那一天,父亲也要走了。白发苍苍,风风雨雨。
他说:“在我有生之年,我从来没有想过为三叔立个牌位。因为我想他一定活着,一定比我更长寿!”父亲当时很虚弱,说话断断续续:“可我等到这一天了,我等不了了!”
“阿嬷,阿母……”父亲哭着,把眼睛移向门外的苍天,对着外面哭道:“阿嬷,阿母啊,你的曾孙和孙子就跪在面前,他会为三叔在祠堂里,立上一个灵牌的!”
我听到阿爸的话,跪倒在地上,把头抵住了地板,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