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戴高山
1
在我很小的时候,“痟七公”就已经银发银胡子了。
他一身脏兮兮的,老远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尿骚味儿。他手里总是攥着一枚雕花的瓷片,见有人朝他走来,他便用双手紧紧地攥住,往胸口上捂着,那双绝望的眼睛,惶恐地盯着走过来的人,生怕他那一枚瓷片,会让人给抢走了。
“痟七公”原本是有名字的,只因他疯疯癫癫的,在家族里排行老七,在闽南这个地方,人们把神经有问题的人,叫做“痟的”,而把在外乞讨的人,叫做“痟七公”。因此,宗亲也都习惯地叫他“痟七公”了,久而久之,他的真名便让人给淡忘了。
“痟七公”的胡子和头发总是很长很长的,长到宗亲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叫理发师过来,帮他剃理了一下。要剃理时,还要有几个男人一起帮忙,将他按住,并口中一直安慰他说:“七公啊,我们不是要抢你的钱,不是要抢你钱的!”
一番折腾下来,要花上大半天的时间,才能把他的头剃好。宗亲又会找来几件旧衣服,一并帮他洗了澡换上衣服。但自始至终,他那只抓瓷片的手,都没有松开过。
2
“痟七公”被宗亲们像杀猪似地洗净之后,我们这些小孩子才敢靠近他。他不是那种伤害型的疯子,干净的时候,感觉他慈善又和谒,就是平时总爱说些胡话,絮絮叨叨。
那时我们远远地围着他,看异样的人,从来就是小孩的好奇。我们听他说什么“圣约翰岛码头”“我洗过硫磺水了”“打过针了,种过痘了”“我还有防疫证呢”……
有时,我们一直听他叫一个人的名字:“阿德仔,你要听话啊,干完今年,我们就能回家了!”“阿德仔,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你不要背着我去赌博去抽大烟啊!”“阿德仔,阿哥不打你了!阿哥给你钱,给你钱!”“阿德仔,你醒醒啊,阿哥带你回家了!”……
那时候我们太小了,也不知道他念叨些什么。后来他就一直哭着一直流泪,把我们一群小孩子给感染了,都围着他,陪着他落泪!
据大人说,“痟七公”曾和弟弟阿德去南洋,回来时疯疯癫癫的,也不知怎么回事。
平日里,“痟七公”不会乱跑,也不会追人,他喜欢一个人静静坐着,絮絮叨叨,一边说一边哭,宗亲也不知道他哭什么!他的生活倒是有人关照的,谁见了他都会给一碗饭吃,也会给他几件旧衣服,过一段时间还会请理发师,杀猪似地帮他整理一番。
我那时候很小,大人们都不知道他的身世,我更不知道了,只见他白发苍苍,孤苦零丁的,又总是喜欢哭的样子,十分可怜他。
3
后来,稍大了一点,我对“痟七公”手中那一枚瓷片,开始感兴趣了。
于是,我问父亲:“七公手里那枚瓷片,是什么东西啊!”
“猪仔钱!”父亲见我问了,便严肃地说道:“脏东西,不要去碰他!”
见父亲严肃的样子,我也不敢再问了。但“猪仔钱”三个字,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
后来我长大了,通过各方信息,才懂得什么叫“猪仔”,什么是“猪仔钱”。
是的,那是中国近代史上,华工的血泪与见证。“痟七公”是一个从闽南被卖到南洋,又从南洋被送回家乡的“疯猪仔”。于是,他嘴里念叨的“圣约翰岛码头”“我洗过硫磺水了”“打过针了,种过痘了”“我有防疫证呢”……这些话,就知道它曾代表什么了!
然而,就算这样,虽然我清楚他口中的“阿德仔”,是和他一起“下南洋”只有13岁的亲弟弟,却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什么?在上个世纪70年代末,银发银胡子的“痟七公”,已经用白色的岁月,抹去“下南洋”的伤痛,取而代之的,是“老番客”回乡的风光。
那个年代,我们多么羡慕那些回乡、有钱的“番客”啊。甚至他们带回的一根针,一支香烟,都羡慕不已。于是,人们就不追究,“痟七公”七十年前的旧情往事了。
而“痟七公”,那时已是垂暮之年,谁还愿意去探究,他那疯疯癫癫的故事呢?
4
然而,故乡的亲,依旧还是故乡的亲;亲人的爱,依旧还是亲人的爱。
我记得那一年,有一位六十多岁的“番客”,回乡光宗耀祖了。他一直向父亲打听着,一个叫阿忠的、曾下过南洋已经八九十岁的老人,是不是还活着。
当时,父亲是生产队的保管员,他和老队长接待了这位“番客”。最后,大家一致认定,这位“番客”说的那个老人,一定就是“痟七公”了。
于是,那位“番客”经过认真地核实,把他父亲给他的、已经发黄的南洋劳工合影取出,对着“痟七公”就是一番的比对。最后,他惊讶地说:“不错,他就是我父亲下南洋时,一起在橡胶园里做过苦力的阿忠!”
紧接着,那位“番客”又取出一封发黄的、说是珍藏近七十年的旧批,交给老队长。
老队长不识字,又把它交给了父亲,让他读一读,说说看。
父亲详细地读完,沉默了一会儿,才向大家讲出了,“痟七公”在南洋的往事。
原来,“痟七公”和弟弟在家无父无母,给人当长工。二十岁那年,有人游说他下南洋做苦力,身价是100元,须与雇主签订3年合同,每月再给他工资5元,工资总计180元。其中100元由雇主付给贩运者,当作预支,剩余的80元作为三年劳役期间的零用钱。
“痟七公”兄弟从小无依无靠,有这等好事,自然很高兴了,马上就答应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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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时,下南洋是一种风潮,千万华工就这样,像黑奴一样被贩卖出去的。当人们正为可怜的黑奴申冤时,又有谁为旧中国的千万“猪仔”说话呢?
那一年,阿德只有13岁,是留在家乡还是和他一起走,“痟七公”一时十分为难。
经过一番斗争,“痟七公”决定把这个小七岁的弟弟带上,毕竟,这是和他从小相依为命的亲兄弟。于是,“痟七公”兄弟俩便和贩运者一起签下合约,经过几个月的海上风浪,终于到了新加坡的圣约翰岛码头。
于是,洗硫磺澡,打针种痘,领取《防疫证》后,兄弟俩一起被卖到一个橡胶园里,开始了三年契约的劳工生活。
然而,由于阿德年龄尚小,体质较弱,白天超负荷的工作,让他晚上累得无法入眠了。后来,有人悄悄地告诉他,抽一泡大烟能够解乏。于是,他瞒着“痟七公”,和别人偷偷抽起了大烟。再后来,他又在别人的怂恿下,学会了赌博。
是的,这就是当年南洋苦力流行的一句话:“不嫖不赌,饭碗跳舞!”
为长期有效地控制劳工,雇主会在园区里同时开办烟馆、赌场、妓院、酒吧等,利用只能内部代用的瓷片进行消费,“猪仔钱”就这么应运而生了。
当“痟七公”发现阿德仔抽大烟、赌博之后,他已经上瘾无法自拔了。
就这样,兄弟俩一年到头,拼死拼活,不但没剩一分钱,还倒欠雇主上百元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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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痟七公”很是无奈,为了挽救阿德,也为了兄弟俩能够早日回家,他不得不将阿德的“猪仔钱”,全部收缴控制起来,只给他一日三餐的饭钱。
可是,这烟瘾赌瘾,哪是那么容易戒掉的?
阿德没了“猪仔钱”,就开始到处借用;阿德借不到钱了,就开始偷窃。
直到有一天,他偷钱的事让人现场抓了个现形,被工头叫来的人,狠狠地胖揍了一顿,“痟七公”这才知道。
看着躺在床上呻吟的阿德仔,“痟七公”此时声泪俱下,又劝又是埋怨的。
他对阿德说:“阿德啊,你要是改变不了烟瘾赌瘾这习惯,你就跟阿哥好好讲啊,你怎么能去偷人家的钱呢?阿哥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了,怎么说也得陪着你,在这里好好干活啊?哪怕这辈不能回家了,我也心甘情愿,可你不能去偷人家的钱啊!”
阿德躺在床上,他只是眼睛睁着,任眼泪不住地往外流淌着。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让“痟七公”劝着说着,兄弟俩的泪水滴到了床上,交集在一起。
“痟七公”一直陪着阿德,絮絮叨叨地说,直到阿德闲上了眼睛。
此时,“痟七公”以为阿德睡着了,便回到自己的宿舍。是的,他一夜无法入眠。到天快亮时想眯一会儿,朦胧间突听到有人叫喊:“阿德上吊了,大家快来啊,阿德上吊了!”
“痟七公”从床上迅速弹起,只穿一条短裤就跑了出来。他看见阿德仔吊在一棵橡胶树上,头往下垂着,双脚蹬得直直的,顿时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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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拉扯。之后,又将身上几个“猪仔钱”捧在手里,不停地哭喊:“阿德仔,阿哥不打你了!阿哥给你钱,阿哥给你钱!”
“痟七公”彻底疯了。之后,雇主叫人偷偷将他赶出橡胶园,任其自生自灭。
后来,那位“番客”的父亲,从橡胶园里赎身出来,经过一番打拼,做了一点小生意。
也是天公有眼,他出门时,遇上在外流浪的“痟七公”,便和闽南乡亲商量,筹得一些银钱,作为他的路费,让水客将他接送回到闽南老家。
回家前,那位“老番客”特地写了一封书信,让水客一起带回家乡,好让家乡的亲人知道他的过往身世,也好照顾于他。不想,那水客匆忙之间,将那封“家批”落在了“老番客”的家里,“老番客”看到之后,想找他一起带走,可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老番客”便将这封“旧批”收藏起来,想等哪一天方便了,便寄出去,可没想到放着放着,就给忘记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国家改革开放了,与海外华侨的往来紧密了。许多爱国华侨都回乡探亲,那位“老番客”突然翻起那封书信,便让孩子带上书信,回乡寻亲了。
顺着地址,这位“番客”找到了“痟七公”的住处。此时,“痟七公”已是银发银胡子了,他只记得手中那一枚“猪仔钱”,傻傻地将它捂在胸口,惊恐地望着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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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还能记得什么呢?记得百年的国家苦难,还是民族的游离呢?记得当年十三岁的弟弟,还是其他客死他乡的同胞呢?
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一枚“猪仔钱”!
那位“番客”无奈地摇了摇头,给了老队长和父亲一点钱,让他们好生照顾“痟七公”,并说那是父亲交代的,之后黯然离开了。
当然,他回去后会告诉身在海外,一生拼搏的老父亲,说他找到了父亲曾经的“猪友”!是的,他人还活着的,但依旧还是疯疯癫癫的。
当然,后来“痟七公”还是架不住岁月的摧残,他去世了。
父亲说,“痟七公”在宗亲中的辈分很高,全村人都去为他送行了。当然,那枚“猪仔钱”和那封迟到的“侨批”,也和他的故事,一起埋葬到土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