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稍稍懂事后,生产队已经有一个新近铺就的水泥大晒场。
每年农忙之时,有好多时间,母亲都和生产的妇女一起,在大水泥埕上忙碌着。生产队有晒场专职人员,母亲和生产队的许多女社员一样,是晒场上的专职社员。当然,最主要原因,因为父亲是生产队的保管员,晒场仓库的钥匙,自然由母亲把持着。
而我,从会跑时开始,就到晒场上去玩耍,一直到改革开放后,分田到户。因此,对于晒场上的东西,许多年以后的今天,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只因它已退出历史舞台,极少使用了,故而,在后来的文章中,极少提起。
有那一天,我去闽台缘博物馆参观,看着那些旧时的老农具,顿时浮想联翩。
大公社时,组织架构依次下来的有:生产大队、生产小队。暑假时,我们除了帮点家务之外,多半时间会到晒场上玩,会到田里拾麦穗。那时,田里的社员会把打好的稻谷,挑到仓库前的大水泥埕上,统一由生产队的女社员晾晒。到了晚上,再收到仓库里。
稻谷挑到水泥埕之后,中间会夹杂着许多稻草。这时,晒场上的女社员会用“竹扒子”,将湿稻谷中的稻草叶,一遍又一遍地梳理出来。剩下的,就是比较干净、但略带细草末的稻谷了。然后呢,她们再用“木耙骨(木耙子,没有钉齿封闭性的晒具)”,将一堆堆稻谷,平铺地分开来,晾晒在水泥埕上。
当然,还有一种十来爪的“竹扒子”,那是用麻竹尾巴做成的,带有弯钩的爪子。女社员们用这种“竹扒子”,在摊平的稻谷上来回拉动,将较长的稻草叶,清理干净。
所以,这是两种功能不同的农具。“木扒骨”是用来摊平或收拢稻谷的,它更像一把锄头似的,在一块40公分宽,20公分高的木板中上方,掘出一个洞塞入长木柄。白天晒谷时,用“木扒骨”将稻谷摊开;晚上收谷时,用“木扒骨”将稻谷收拢。
而“竹扒子”,则是用来清理稻谷中的稻草屑和杂物用的,确保稻谷初步干净。
夏天太阳大,当稻谷晒到七、八分干时,女社员们就开始扬扬了。
有自然风时,由两个女社员各站在一条板凳上,手上拿着一块箥箕;在她们下侧,站着另一个女社员,用畚箕装上稻谷,一畚箕一畚箕的稻谷,倒入扬扬人的箥箕上。之后,扬场人将一箥箕,一箥箕的稻谷,高举到头顶,自上而下,慢慢如瀑布地倾泻下来。
于是,风起时,混杂在稻谷里的稻草灰,和不饱满的秕谷,就会一起被风吹掉了。
所以,不管是夏天的东南风、还是秋天的西北风,这个风,都是不能太大不能太小的。
风大时,会连一些较为饱满的谷粒,都给卷得到处乱飞;风小时,秕谷和稻草灰也会因为沉重,不被风吹走。并且,风还要有固定的定向,不能是旋转的,否则,秕谷和草灰会到处乱卷,重新堆积在干净饱满的稻谷上,无法弄得干净。
那时,女社员扬扬时,嘴里还会轻轻吹着口哨。据说,在没风的时候,这种口哨可以引风;而风大时,这口哨可以把风驯服,让它吹小一点。
三个女人上下配合,不到一会儿,那饱满的稻谷,就堆成一座小山。然后,她们再小心地将外侧的秕谷和草灰分开,留下干净饱满的稻谷。将秕谷和草灰重新扬上一次,或放到箥箕上面,双手握住箥箕的两边,上下掀动,将稻草灰扬了出去。
倘若没风,女社员则会使用一种叫“风鼓”的木制手动鼓风机,来处理这些稻谷。
“风鼓”是由木头制做而成的,有一人高左右,四条腿外加前后四条横杠,用来抬着移动的。其中上方安装有一个喇叭型的大漏斗,右侧是鼓风槽,风槽里安装有几片风叶;左侧是一个出风口,下侧的中间,安装有一前一后两个稻谷漏槽。
“风鼓”分为摇风者和装稻谷两个人。摇风者主要摇动风轮,控制稻谷的流量;装稻谷的人则用畚箕,将一箕箕的稻谷倒入漏斗中。
稻谷倒入漏斗之后,打开漏斗的插栓,让稻谷慢慢流下,然后用手摇动鼓风机。这时,风机产生的风力,会将秕谷和草灰吹出,而饱满的谷粒,则会掉入第一格子下的箩筐里。同时,不饱满的秕谷粒,则会掉到第二格子下的箩筐里。
这是一种科学的三分式手工漏斗,其中:饱满的稻粒因为质量重,会落入第一个漏槽里,流入第一个箩筐中;而不太饱满和秕谷,则因质量中等,落入第二个漏槽里,流入第二个箩筐中;最后,干稻草屑因为质量最轻,则从后出风口飞了出去。
“风鼓”是一种古老的扬谷工具,发明于二千多年前的西汉。奇怪的是,这种东西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还在使用着,并且,没有一点改良、更新的迹象。可见,中国近代发展的滞后现象,让我们承受了数百年不文明和被欺凌的时代。
用“风鼓”扬扬,也是要有一定经验的,不是随便人摇几下就可以的。
一是用左手控制漏斗的插栓出口,要有度,不可一下子把稻谷放得太多或太少。多的话,鼓不干净;少的话,很容易把好稻谷吹到秕谷和稻草灰中。而右手摇风鼓的力度,则要配合好,不能用力太猛,也不可以有力无气。用力太猛,会把好的稻谷吹到垃圾堆里;有力无气,稻谷扬不干净,混杂垃圾。别看这玩艺儿好弄,没有一定技巧,是做不了的。
所以,那个时候,我看见母亲在摇“风鼓”时,多半也想凑凑热闹,摇上几下。但结果总让母亲喊开,还说“会会会,你会什么?会吃啦!一边去,一边去……”
然而,用自然风扬场,只要风力刚好,不但速度快,而且效益高。而用“风鼓”扬扬,则受时间和数量的控制,比较慢。但相对于自然风,用“风鼓”扬扬,则会干净一点,只要不用力太猛,就不会把半饱满的稻谷,吹到稻草灰中去。困难时期,秕谷是极为珍贵的饲料,晒场上的社员,会一遍又一遍从草灰中,清理出少许秕谷,收集分给社员喂猪鸭!
扬场过的稻谷,还需要再晒上一、两天时间。等把水分彻底晒干之后,才能入库。
到分稻谷时,人们把堆放在水泥埕上的、像一条大长龙的稻谷,按照人口和工分数,分给生产队的社员们。剩下的,一部分作为种子,一部分用于交公粮。
分稻谷时,保管员事先给生产队的社员打招呼,让大家各自挑着自家的箩筐,到水泥埕上来。每到这时,都能看见父亲提着一把大称,一边站着会计,一边有好几个帮称的、帮装稻谷的社员,在那里帮忙着。
大伙挑着箩筐排好队,站在一边等候着,当会计叫到某某某时,会对父亲说:“金叔,某某某家中有几个口人,得分多少斤!”
于是,父亲就对帮忙的社员说:“某某某,多少斤!快点装!”于是,帮忙的社员就根据数量,将箩筐装得差不多,然后抬了过来,给父亲过称!总之,多还少补。称完之后,某某会将自家的箩筐挑过来,将稻谷倒在自家的箩筐里,高高兴兴挑着或抬回家去了。
稻谷挑着或抬回家后,便是自家的私有财产了,是四个月或者半年多的口粮!
因为有了水泥埕,所以“竹筛子”的用处越来越少。多半是稻谷分到各家,辗好稻米之后,再用竹筛子过上一遍。其目的就是把细碎的米粒和沙子,一起筛出,防止做成熟饭后,吃到嘴里,咬崩了牙。不过,多半时候我们都只能喝稀饭,那些沙砾会在锅底下留着。
这是早、晚两季稻谷收成时,晒场上常用的一些晒具。到春末夏初时节,小麦成熟了。这时晒场上,还会增加一种工具,就是石碾子或“木轮骨”脱粒。
石碾子就不用说,比较少用,因为那种东西还要有耕牛帮忙拉扯。万一牛一肚紧,一屙牛屎,那可糟蹋了一大堆粮食了。所以,我常见的方式,就是使用“木轮骨”人工脱粒。
麦子打场之后,并不像稻谷那样,会一粒粒自然脱落下来。麦子的麦粒总是被包在麦穗的麦衣里,而且很多麦穗会在打场时折断,折断后的麦穗还包裹着许多麦粒。这时,总不能用手一粒一粒将它给剥下来,那怎么办呢?
这时候,那种用来敲打麦穗的“木梗(木轮骨)”,就派上用场了。北方农民经常出现的“打场”剧目,在南方也上演了!
“木轮骨”是一种挥舞后能旋转的敲打木锤,它有三个构件:在一条长木棍的末端上,打上一个横眼,在中间加入一个木栓子,木栓子的另一头,栓着一块70-80公分长、7-8公分宽、4-5公分厚的大木块,三个部件有机联动形成两节可以转动、敲打工具。社员手握长棍的后端,通过手的舞动,甩动带有惯性的木块,击打麦穗堆。
比起用手直接拿块木头敲击,或用手慢慢剥开麦衣取出麦粒,这种工具省工、省时又省力。当时的社员,就是这样手执这种“木轮骨”,三、五人围着一大堆麦穗头,轮番敲打的。这可不是孩子们能做的事,轮起这东西,得有一身力气,还要有惯性和技巧。
对孩子来说,“麦子出”是一件最不愿经历的事,那意味着,离我们三餐喝“麦糊糊”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到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是米尽粮空油盐干。大家眼巴巴看着麦田里的麦子饱满成熟,打上一点麦子,磨上一包皮、面参杂,红、白相间的面粉,回家做一锅“麦糊糊”。
“麦糊糊”就是不去麦皮粗面粉,用水调得稀稀的,煮熟后填充期望的肚子。
那些年,我不止一次问母亲:“为什么老是‘麦糊糊’?至少可以煮一碗稀饭吧!”
母亲却说:“你去看看缸里,哪里还有米啊?等六月季节到了,就会有米饭吃的!”
我确实真的去掀过米缸,那米缸里面,除了一层薄薄的白米灰之外,真是一粒米都没有了。后来,我不知道是怎么莫名其妙长大的?至今,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在那种条件下,我居然还能长高!反正,我不止长大长高,而且开始老了。
听年轻一代人说,他们的孩子这个也不吃,那个也不吃,太缺乏营养了,怎么办?
遇上这事,我只能淡淡地笑了一笑,无法回答,也不敢回答。因为,不管你怎么回答,他们都会反驳说道:“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翻老黄历啊?如果都像你们那个时代,这个社会会进步吗?如果都像你们那个社会,我们还要理想干嘛?”
是的,都像我们那个时代,那种社会,我们曾经奋斗的青春,必是白白浪费的!
因为我们没有浪费青春,老一代人也没有浪费青春,才会有一代比一代进步、幸福的生活。自然,如果这一代年轻人老时,也学我们讲这一套,那么,必定也会遭到他们子女的反驳。正如我,一个晒谷场长大的孩子,居然也有作家的梦想!
如此一来,这两千多年遗留下来的“风鼓”,就必然会进入到历史博物馆里!
改革开放后,大家分田到户,母亲不再去晒谷场了,我们也有自己耕种的土地和粮食。
然而,历经二千多年的中国农具,居然会在短短十几、二十年间,全部进入历史的博物馆,这其实不奇怪,奇怪的是,很多人后来甚至,不懂得粮食是怎么种出来的。
事实上,到我们这个年龄,父母已经离世了,而我,也接近退休了。未来的日子,或许我们会像那些老农具,从此失去原有的生命价值和生活责任。是的,儿女长大了,老人可以享清福了,正如那晒场上的农具,在一年又一年间,慢慢地消失!
然而,有一种必然是,晒场上的农具,可以慢慢消失,但中国的农业,却不能因为我们已进入工业化时代,农民成了农民工而消失。毕竟,人是铁,饭是钢,不把粮食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不管你有多发达,最终会让别人卡住生命的脖子。
人民是如此,国家也是如此。我们,会和晒场上的工具一样,慢慢淡出生活。但我们的子孙,不管用什么工具,都要有能够在这片土地上,种植粮食的能力和责任!
我的文章和历史博物馆里的农具,是在提醒新新人类——吃饭,永远要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