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铭记并感激这条河流,我的许多记忆与之相关,我的成长与之相关。河水流经处,如果只是水,只有水,是死寂的,岸边长些芦苇,就活了,就引来生气。在村的东北方向,地势低洼,有许多河汊,一大块沼泽里长满芦苇。
在夏季,我们会没入这片似乎没有边际的浓绿里,试探自己的勇气和运气,怀着好奇和不安。双手急急地拨开迎面扑来的芦苇,脸上还是会留下苇叶划过的痕迹。有时会碰上几个蹑手蹑脚的人握着土枪,他们在找寻猎物,他们大概从河的上游来;有时会碰上两位穿破裤衩或是破皮裤的捕鱼人,提着渔网,戴着草帽。还有两次惊喜的发现。一次看见一只从未见过的彩色大鸟,形体肥硕、羽毛艳丽犹如孔雀,但比孔雀肥硕。等我悄悄逼近想看个究竟时,它展翅而飞,没有叫声,显得神秘而从容。还有一次,我们发现了一窝鸟蛋,捧回家等待孵出雏鸟,但那壳里并未钻出毛茸茸的小脑袋。
在芦荡的深处,有一处方正的苇丛,不知为什么粗而高,不像普通的芦苇,很似修竹,常有人悄悄砍来用作钓竿,却怎么也不如竹竿结实耐用。
到了秋天,是收芦苇编席子的时候了。那时还是队为基础,集体所有。总有一百号人吧,分成若干小组,开始劳动竞赛,在宽阔的场院上笑语喧哗。在这个季节,大人们会想到一位下队蹲点的副县长,他已经去世了。是他领着大伙强忍辘辘饥肠,在河滩沼泽遍植了芦苇、绵槐、白蜡、杨柳。他说:“只要肯干,我们这地方三步一金,五步一银。”他还说:“社员不吃,我不吃!”他是南方人,“吃”字说成“qie”,乡亲们常模仿他的口吻说这句话,并慨叹:这样的好官不多了!——集权制社会里的老百姓千百年来就是这样,盼着遇上好官,就像盼着好收成、好年景,然而这要靠上天垂顾;他们时时准备精心缝制一柄“万民伞”,往往又心灰意冷地打了退堂鼓;除此之外,又能做什么?这位副县长在临河的几个大队长期蹲点,由于疾病加饥饿过早地去世了。今天我找出这段记忆,我不愿副县长的故事只是传说或者老百姓对于青天大老爷、理想父母官的想象,而是实实在在、可歌可泣的农村创业史、生存史中的人物与情节。他在艰苦的岁月中为庄稼人培植了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的思想,也滋润了几代人心中的蓊绿——生命与幻想的颜色,我的少年时光恰逢其时地拥有了蓊绿的色彩,因此心怀感佩。
二
忽然想到一部书和一部电影。书是帕斯卡尔(Blaise Pascal,1623—1663)的《随想录》(或译《沉思录》)。在这部书中,他揭示出这样一个命题:
“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
这段话让我想到很多,想到不许有头脑的年代被摧折的思想和肉体,想到世纪末我们面对着那么多平庸的“肥皂剧”……复制与包装正在排斥绿色的个性;机器丛生正在挤压生命的健全,走在水泥地上的人越来越多,因为远离真正的泥土,脸色已变得苍白。
电影是越南的《芦苇》。越南影片,能看到的和能看的不多,但这部影片还是让人有些感触的。该片用意识流手法反映战争中的爱情和战后人们的精神状态,有着比较多的人情味。越南,这个带状的热带国家,内战外战,战火绵延。在那片土地上,有多少热血的浇注,又有多少魂灵孤苦地游荡。影片中,人们寻找一个小战士的坟墓,拿着地图,寻着记忆,仍然不能找到他的遗骨。《芦苇》的命名,大概不仅由于许多情节发生在芦苇荡中,这让我想起人是脆弱的芦苇的话。人类要不断地反省和警惕战争。
三
我看过一些画,但恕我寡闻,以芦苇为题材的还不曾见过。我问过几个搞绘画的人,他们说:即使画它,也是作为陪衬物。我想芦花飘荡时,听风中的瑟瑟声,给人一点凉意也会给人一点诗情与画意吧。
在黄河入海口,生长着几十万亩的芦苇,一望无际。风吹过,就像万顷墨绿的波涛,与大片火红的黄蓿菜相接相连。芦苇使这片年轻的土地,充满青春的美。
最近看主持《人与自然》的赵忠祥的一部书,了解到一位画芦苇出名的画家,他叫周怀民,早年雅号周芦塘。据说他的水荡芦苇画得非常细腻、恬淡,让你觉得天风徐来,湖水微波,芦苇摇曳……我在网上欣赏过老先生画的芦苇,他画的是太湖的芦苇,也是自己心中的芦苇,在精细写真与渺远磅礴间,画活了这一普通植物,寄托了尘世生活之上的诗情与梦想。我注意到那些画作画于20世纪70年代,一个思想禁锢的时代,这就愈显可贵。
密集的芦苇,朴素的芦苇,易折的芦苇,我愿它不遭践踏,不染血污,不藏邪恶;也愿它有份摇摇曳曳的悠闲、蓬蓬勃勃的野趣……虽然我知道这已经多么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