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木心的诗集《我纷纷的情欲》,注意到两首写床帐的诗《中国的床帐》《中国的床帐Ⅱ》,他发现了床帐这个反映中国文化的重大意象。头一首写中国人的内房很详细:床柜、箱笼、帘幔、枕、被的质地,脂粉、瓜果、香料、药品的气息。最后落笔在“床帐”,床帐的用料是“罗”、“夏布”,可以“勾起放下”,还写到这床帐给人的感觉。这感觉很香艳,甚至“很淫荡”。在后一首里,他写道:
我少小时睡的床四季都挂着帐子
绣幔,银钩,帐门可垂落而严闭
帐里帐外就成了两个世界天地
这样的分隔有时是怡静有时是懊恼
何以怡静何以懊恼那是深深的秘密
少小备知况味却无能与人诉说
于今追思都是荒唐的戏,悲凉的劫
一个人被拉进帐就成了另一个人
两个人同入一帐就能化怨为恩
中国的帐子是千古魔障,灭身的陷阱
帐顶似天,簟褥似地,被枕宛如丘陵
长方形的紫禁城,一床一个帝君
诞于斯,哭于斯,作乐于斯,薨于斯
中国的床,阴沉沉,一张床就是一个中国
在这首诗里,木心将“床帐”这一意象,做了更为具体更深一层的诠释。木心写诗,常用的是散文式的叙述笔法(但有他自己的顿挫与旋律),并没有给读者设置多大的阅读障碍。他诠释床帐意象的途径也很明晰,一条是“现身说法”,写自己年少时在床上帐内的经验;再一条是写君王,他们居于深宫,与朝臣们上演权斗戏,与后宫女眷上演宫斗戏(大都也是为“权”与“利”),缠缠磨磨数十载,哭乐悲欢,生生死死,都离不开一床一帐。那床帐是一个世界、一个天地,可消磨可陷落,可激发可鼓动。然而,中国的床,围着帐子的床几乎不见阳光,总是“阴沉沉”的,犹如中国千百年来糟糕的缺乏透明度和进取心的政治环境;亦犹如那些消极的迂腐的丑陋的文化因袭。诗人不禁在诗末喊一句“中国的床,阴沉沉,一张床就是一个中国”。
木心是位画家,也是位作家,他称自己左手画画,右手写文章。在他的诗里,我们能读出他画家的眼光。他是善于发现的。
我小时候的家里也挂床帐的,我们叫它蚊帐,应是床帐的一种,薄而透明,主要在夏秋悬挂,不是“绣幔,银钩”,朴素的棉纱、铁质的或塑料的钩子,但也能收到把帐里帐外分割成两个世界的功用。当然它的主要功用是防蚊,是把蚊虫挡在帐外,它的名称就体现了这种主要的功用。我喜欢躲在蚊帐里,躲蚊子,似乎也能躲避红尘纷扰,躲避莫名的不安全感。在床上在蚊帐里是安宁的,看书能够入心,领会更为快捷。在蚊帐里,我读过小说《工作着是美丽的》《将军吟》《女游击队长》。
农村的蚊子也很凶猛,不比城里的仁慈,数量又更庞大,以药水驱蚊既不现实也不习惯,于是家家采用隔离之法,悬挂蚊帐;讲究的人家再点上一支蚊香,袅袅的青烟散着,鼾声再无忌惮。
除了蚊子,各种蝇子也是热天里的大害,不仅污染食物,有的也咬人。常见的牛虻就是这样,皮糙肉厚的壮牛都不堪其扰,痒得摇头摆尾,疯狂打滚,何况人呢?我被牛蝇叮过,叮在肚皮上,痒得没法,最后拿割草的镰刀划破大包,挤出毒水毒血,才安下神来。
农村人可能耐受性更好一点,加上穿着严实、四肢活动频繁,蚊虫很难找到可以停留可以下嘴的地方,所以他们的白天生活如常,晚上拿把破旧的大蒲扇呼呼啦啦煽动,既解溽热又赶蚊虫,一举多得。早早上床上炕,钻进蚊帐里,身心放松,一天结束,万事大吉。
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让人们警觉起来,各种各样的关于天灾人祸的消息明明暗暗地传播,死亡的阴影四处飘浮不放过犄角旮旯,人们似乎突然明白安全受到威胁、生命需要防护。
搭建防震棚成了各地的风潮,有些是有组织有计划的集体行为,有些是个体的自发行为。
我们家也自己动手搭建了简易防震棚,在庭院的中央,一棵枣树和一棵香椿之间。床是两扇门板搭在两条长凳上,门板用的是堂屋的两扇,很厚。两扇门对接一起,有门轴的一边朝外,四角的门轴上缚了四条竹竿,将帐子撑起来。蚊帐之上大概还有个塑料篷子,现在想不起如何架起来的。晴好的日子里棚子安然,小雨也不打紧,大一点的风雨就禁受不住了。
这是我的专用防震棚。祖母住在即使不地震也摇摇欲坠的老堂屋,北墙倾斜了,一根大梁已经从北墙内脱出一节,这一节的颜色略微泛黄,不是黑色的。她的生活起居离不开一盘大炕,歇卧、吃饭、抽烟、做针线活,和人拉呱。而且她说她不怕地震。她不怕地震却张罗着催促着父亲学别人家那样建地震棚,不惜拆掉堂屋的门板。这时父亲看守大队的发电机房,那是一所砖石结构的新房子,结实抗震,装有两台发电机,设一间值班室。
我在地震棚的蚊帐里,听到夜风在树间、叶上掠过的啸声。庭院之中,有枣树、香椿,还有青桐、榆树,还有十几棵愈长愈粗愈直的槐树;庭院之东,三百米外就是河流,杂树林缘河蓬勃。啄木鸟的凿木声常在清晨响起,榆树里的虫子是它们的早餐。知了半夜也叫,它们在地面上的生命短促,夜以继日宣示存在。
我在蚊帐里放过知了的幼虫,我们叫它“巴扎龟”,它慢腾腾的动作多像龟呀,“巴扎”当然不是维语的“集市”,而是“爬扎”的意思。夜里放进去,睡醒就能见到脱壳的金蝉,刚脱壳是嫩黄色的。锯齿一样的龟脚可能蹬坏蚊帐,脱壳处还会留下一团黑色污迹,因此这样的帐内把戏只能偶一为之。
下床要穿好鞋子,不敢光脚,枣树招一种我们叫“八角毛子”(又叫“巴结毛”“巴夹子”、“痒辣子”,学名“刺蛾”)的害虫,那毛蜇人生疼。
有蚊帐也不能完全避开蚊子,它们无孔不入。蚊帐不是严丝合缝的,风一吹可能掀起一角,人出入蚊帐也会给蚊子造成可乘之机,于是在帐内消灭蚊子成为睡前、睡中的功课。那时眼神好,仅借着月光就能发现黑点;手也快,手到蚊除,蚊帐上留下斑斑污血。
有一晚,半夜里突然风狂雨骤,我只能回到屋里。祖母一夜不合眼,她盯着房顶,也听着四野的动静,还为我打扇驱赶闷热。第二天晚上我就去发电机房睡在结实的砖石房子里了。
那里的蚊子更多,可能是更靠近庄稼地、河滩的缘故,它们纷纷出动齐集门口,躁动的军团喊声雷动。不过有蚊香可点,人在这香气的氤氲里,蚊子还不敢肆虐;蚊帐设在室内,没有风雨飘摇之忧。如果发电机不启动,这里还是安静的,附近的蛙鸣也不显得鼓噪。但当发电机启动起来,声震屋瓦,地面颤动,呆久了才能适应。——这里一直发生着小小的地震,习惯了的父亲因此对地震似乎并无太大担忧,干脆把家里的地震棚撤了。
这是我读小学时的家事。我遭遇的最惨重的蚊虫叮咬发生在高中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