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漫游者
我们那时候住在城郊一栋大而凉爽的水泥房子里。附近有一家小商店,洗车店,小型农贸市场和一座几近荒废的加油站。最近的公交车站要走二十分钟,还是简陋的露天站台。马路两边是长着荨麻、紫苑花和蛤蟆草的麦田。坐在车上的人们能看见田野尽头的一条溪流渐渐变得干涸。这儿已经好久没下过雨了。到了夏天晚上,房子的门窗全都打开,好让凉气进来。房子靠近马路,大货车呼啸而过的声音有时会把我们吵醒。毛雪睡在一楼的客厅地板上,看电视看到半夜。我和夏雨睡在楼上的大卧室里。我醒来后睡不着,披着床单走下楼。毛雪老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烟,看路过的车辆。即使到了很晚,路上也有车,偶尔会有一辆布满灰尘的黑色桑塔纳驶过。可那么多失眠的夜晚,爸爸也没来看看我们。所以,毛雪让我回去睡觉。我在那儿,她没法抽烟,而且夏雨怕黑,不敢一个人睡。
夏雨连睡觉都要抱着收音机。他说外星人能接收到信号,潜入房子把收音机偷走。收音机丢过一次,他为此伤心了好久。房子很大,我们尽量不踏入那些阴暗的角落,比如楼梯下方的逼仄空间,那里堆着铁锅、望远镜、免费杂志、藤编果篮和儿童洗澡盆。如果毛雪吩咐我们去这里拿水桶或者鱼罐头,我们会举着灯,拿到想要的东西后再飞速跑开。那些戴着珠宝的老幽灵就在暗处盯着我们看。夏雨说过一百遍他不喜欢这个房子。毛雪说睡在大马路上倒是会凉快一点。毛雪把我们的话大半都当成噪音处理,如果不是她想听的,她就会按自己的理解回答。我敢说她在城里的鞋店上班时,肯定也是如此。如果顾客想换一双鞋试穿,她会略带挑衅地说:“这双鞋只有这一个颜色,而是还是真牛皮的。”
不过,到了晚上,这栋水泥房子确实有点恐怖。我下楼时倒是没在意这点,等到要上楼了,那些空荡荡的房间都像是有陌生人住在里面。我裹紧披在身上的床单,蹑手蹑脚地穿行在黑漆漆的走廊里,直盯着前方地板上的月光,不敢看身侧的房间。进到卧室时,我听见了收音机的声音。夏雨可能在我离开时就醒了,他不像其他孩子一样会大喊大叫。
“你去哪儿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生气。
“去上厕所了。”我抱着床单回到床上。
“你刚刚进来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没有。除非你在哭。”我笑着掀开被子,拍拍床垫,说:“想和我一起睡吗?”
夏雨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拖着枕头爬上我的床。高高的天花板下,芬芳的麦草和河水气味从窗户飘了进来。床头柜上搁着夏雨的廉价手表和儿童蓝光眼镜,床尾则是他睡觉前整齐叠好的衣服。我能闻到他身上的汗水味和甜丝丝的金属味。即使没有开灯,我也能看清他脸上淡淡的雀斑,挠破的蚊子包和眼睛压在鼻梁上留下的痕迹。我们蒙在被子下听收音机,每路过一辆大货车,就忍不住咯咯偷笑。没过一会儿,我们就睡着了。
夏雨最喜欢的节目是傍晚播放的《牧羊人之家》和《潘多拉故事盒》。他不像其他孩子只是听个响,而是攥着一支漏墨的钢笔,坐在高椅子上,扶着眼镜,一丝不苟地写下巨大稚气的词语:凤梨、威土忌、埃及法老、圣诞树。夏雨给一个女播音员取名叫“西瓜女士”,她的嗓音圆润懒散,会捏着嗓子唱古老的歌谣。“她一定有头金色卷发,还有可爱的酒窝。”夏雨兴奋地绕着饭桌跑,学着西瓜女士的腔调,用尖细的童声唱道:“我寻到一个小美人,苹果花环戴在她头上,她唤着我的名字跑开了。”他一圈又一圈地跑,根本没打算停下来,脸上还有蓝色墨渍。毛雪端着晚饭过来时,不得不先把收音机关掉。
毛雪说如果不是我们两个,她就可以搬到城里住了。她租不起城里的大房子。每天早上,她都急匆匆地化妆,卷头发,烫平黑色制服。然后她再穿着丝袜往水壶里扔两袋纯牛奶,爬楼叫醒我们。如果她昨晚出去喝酒,还要再烧一壶热水洗头。她骑电动车把我们送到学校,再掉头去上班。夏雨的年龄还不够上小学。烫红头发的女校长说她倒是不介意多收一个学生。夏雨的放学时间要早一个小时。我背着书包去接他的时候,他正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玩黏土。放学路上,我们举着树棍,迎着夕阳经过坟场和没有门窗的废楼。我们商量着总有一天要到里面去探险。夏雨喜欢狗,毛雪不愿意养。他的裤子口袋里老装着午饭时的火腿肠或者午餐肉粒(没什么新鲜肉)。他给每只流浪狗都取了名字,一般只有“医生”“莉莉小姐”赶来迎接我们。这是两只外形相近的黄狗,不过“莉莉小姐”的右眼瞎了。
到家后,毛雪还没下班。我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分享在小商店买的可乐糖。那是一间铺着油毡地毯的小商店,房梁上吊着一只昏黄的老灯泡,坐着轮椅的老妇人打开饼干盒,低头拨弄潮湿的纸钞,就像小孩子在捡贝壳。下午五点半,放在夏雨膝盖上的收音机准时播放《快乐晚高峰》。男人和女人欢快的声音交替响起,不时爆发出大笑声,接着男主持人会明智地播报起马路堵塞的情况。我们还喜欢听严肃温柔的天气预报,在炎炎夏日期待暴雨或者暴雪天,好不用去上学。塞得全是人的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路过,女人把大哭的孩子举到窗外,一只老山羊从她胳膊底下探出头大口喘气。我们和他们打着招呼,舒服地伸开腿,炫耀上面的蚊子包。毛雪有时候会加班,家门的钥匙就藏在门口的花盆下面。我挡在前面,吹起口哨,脚轻轻拍地,掩护身后忙着开锁的夏雨。即使家里没有什么值钱东西,任何监狱里关押的小偷也可能轻松识破我们的计谋。
“你还想去哪儿玩吗?”在进屋前,我说:“我们可以再去一次小商店买饮料喝。”
“不想去。”
“要不要去坟场?”
他没说话,低着头摆弄收音机,鼻子都快碰到机盒上了。他瓮声瓮气地说:“我不去。”他才不会进屋呢。那些电视节目我们都看过一百遍了,有的连台词都能背下来。
“好吧,那你说个地方。”我把手插在短裤口袋里,帆布鞋来回踢着空气,驮着背说道。
夏雨抽了下鼻子,拍拍深色膝盖,茫然又自豪地说:“我想去的地方,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我说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于是,我又坐下了。他把收音机搁到稍远一点的地方,托腮看着前方的马路。我还没想过趁我睡着时,他会不会和毛雪坐在一起看车子路过。他靠近了一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能闻到他身上焦糖饼干的味道。
我们玩起了捉外星人的游戏。我们只要发现那人有嫌疑,就已经驱散了附在他身上的外星幽灵,因为外星人真正渴望的是秘密,也要被秘密所控制。但我们还没发现过一个纯种外星人。他可能会当成融化成一滩绿色泡泡,也可能朝我们吐吐舌头,化作一团烟雾消失掉。任何人都值得警惕。一个举着手机大声播放三国演义说书节目,胳膊间夹着杂志,橘色上衣有着大片汗渍,疾步走过店铺门前的秃顶男人可能在和外星人总部确定飞船的降落位置。三个吃草莓味棒棒糖的小孩子在小商店门前原地踏步。他们在复习刚学的广播体操,也可能在下一秒就冲到商店里,推走老妇人,一齐旋转着吸到飞船里。还有那个牵着狗,走在斑马线上的老妇人。她戴着黑色网纱帽,背挺得很直,在大热天穿着高跟靴,有着警觉专注的面容。我们真正感兴趣的是她手里牵着的狗。至少夏雨是这样。
一辆满是灰的黑色轿车已经在路对面停了半个钟头,车里坐着一个戴帽子的男人,不时扭头朝我们这儿看。我们没有想到他真有胆子开过来。没人想靠近玩秘密游戏时笑得像野狼一样的孩子,出于鄙视、恐惧或者单纯的无视。
“你们好啊。”男人抬了下帽子,笑着说:“有哪个聪明蛋知道加油站怎么走吗?”
我们一齐摇摇头。我们当然知道加油站在哪儿,这附近我们扫荡了一遍,只不过不想告诉他。
“嘿,戴眼镜的小家伙,你膝盖上搁的是收音机吧。能告诉我你都听什么吗?”
“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我说。
“我什么都听。”夏雨略带嘲讽地说。
“我能看出来,你是个不简单的小男孩。”男人胳膊扒在车窗上,笑眯眯地说:“在这儿,我想到了之前去过的一个地方,同样的荒凉破败,只不过这儿没有酒喝。”
“告诉我,你们的爸爸经常去什么地方,好不好?”男人莫名压低声音,语气异常轻柔。
“你哪里都去过吗?”夏雨问话的语气有些强硬。
“天哪,这你就问对人了。我已经去过了大半个中国。”男人没有掩饰他的自得,神气地问我们:“知道自驾游是什么吗?”他没等我们回答,就接着往下说:“就是开着小汽车到处旅游的人,还有人开房车。我没有目的地,来到一个新地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就立马踩刹车,利索地滚下去。现在的旅游根本就是胡闹吗,我从来不提前做攻略,那反而中了别人的圈套,花大价钱买罪受。我也不带什么行李,背上背包就能出发,把好东西全装进去。我说的是风景。”
“猜猜我这次要去哪儿?”男人故作严肃地问道,好像我们真的有可能知道答案一样。
“加油站。”夏雨用裤子擦着手心汗,出神地说道。
“太可惜了,就差那么一点。我哪儿也不去,或者说哪儿都去。这就是我的生活态度,嬉皮士精神,我是个实实在在的乐观者。人们与其停在一个地方耗费生命,还不如到处走走,那样才是真正的活着。”男人拔掉了车钥匙,绕着手指转来转去。他说:“实不相瞒,我打牌技术一流。我还会用舌头打结,想看吗?”
“还行吧。”夏雨不知怎么洋洋得意地说。他真的张开了嘴巴。“你最好马上离开。”我快受不了这个男人了。男人愣住了,然后抱歉地笑了一下,说:“忘了这里还有个小淑女。”
“好了,我要出发了。这个帽子就送给你了。说不定我们以后还能在哪儿遇到。还有你,安静的小女孩,记得要多笑笑。”男人按了几下喇叭,车身猛得一震,然后就飞快地开走了。帽子是红色的,上面印着白色英文字母,我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男人红肿的额头。
“现在我们能回家了吧。”
“我不相信他。”夏雨盯着路对面看,淡定地说道,仿佛他刚刚捕捉到真正的秘密,代价是他永远也不能,不能说出口。
二、挽留
我们差点就踏入了坟地。不是因为瞎眼的莉莉小姐引领我们走进去,也不是我们终于下定决心,要在坟地睡一晚,而是因为毛雪。她有次整夜未归,没有提前告知,家里也没有留字条。第二天早上,夏雨把我晃醒,说:“我要去找毛雪。”他戴着那顶大号的红帽子,腰上别着木剑,上衣塞到了短裤里,脚上穿着毛雪的羊毛袜。他估计没找到洗好的袜子。我起来穿好衣服,踩着椅子从冰箱里掏出面包。吃完后,我们就出门了。
“她可能喝醉后骑电动车,摔到沟里了。”夏雨挥舞着桃木剑,砍倒干涸的河沟旁的干草丛。
“她以前这么干过吗?”
“没有。只是每次她回来晚了,我都忍不住这么想。”
我在六岁那年来到城郊的水泥房子,在这之前,我和一对老夫妻住在山顶之上的老屋里。没错,山顶之上,那时当我站在秋千上,大笑着荡到高空,自然以为自己站在世界之巅。“你是从孤儿院来的吗?就像绿山墙的安妮那样。”夏雨过了好几天才和我说话,他抱着收音机好奇地望着我,像在怀疑我是不是外星人。我说恐怕不是。他不叫我姐姐,而是直接叫我的小名,就像我不习惯叫毛雪妈妈一样。刚来的时候,我们喜欢在房子里玩捉迷藏的游戏。夏雨藏得很好,如果他想要赢的话,我根本找不到他。他有那种隐藏自我的天赋。在进入毛雪的房间之前,我就能感知到她的存在:一个预告危险的微弱信号,两种物质间的碰撞与排斥。我用奇怪的腔调在屋子里拖着长音喊道:“夏——雨,你在——哪——儿——?”我游荡过每个房间,仍然找不到他,最后跑到一楼的厨房里喝水。我拿起郁金香水杯,从水龙头接生水喝,左脚搭在右脚上,盯着湿冷的天花板看。夏雨踮起脚,从背后捂住我的眼睛,黏糊糊地说:“小梅,你想讲讲老屋的故事吗?”
怎么会不想呢?我刚刚就在想老屋的事。令我高兴的是夏雨喜欢我讲的故事,就好像我将一部分自我贡献出来给我们享用。“他们是天底下最可爱的老人,还有那只喜欢叼鞋子的大黄狗,要是能把它接到我们这里住就好了,毛雪就不愁没有鞋子卖了。”夏雨坐在厨房的桌边,兴奋地手指乱弹一气。“那对老夫妻就是我的外公外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仿佛我的回答有决定他某个人生身份的魔力。对住在破败城郊的我们来说,过去皆可修改,未来从未开启。
“我要是在老屋,我就搬进小木屋。”他用手指哒哒地敲着桌面,:“我要把小木屋布置成秘密基地。”
住在老屋的人有段时间突然变得多起来,原先挤在过道边缘的小厨房只有一口铁锅,外公在半山腰用砍下的木材搭建了一个新厨房。外婆的娘家不知为何把小孩子全送到老屋住,外婆说是因为固定季节的虫灾,小孩子被咬的受不了。外公说根本是因为外婆那一大家亲戚总吵来吵去,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两个人为了这件事能吵半天。黝黑瘦削的堂舅和戴金首饰的堂姨曾经在小木屋里扒着铁锅,口水直流地看咕噜噜的面疙瘩汤,我一想到这点,就觉得很奇妙。小木屋后来没有荒废,外婆搬了几个装杂物的大木箱进去,还搬了一把摇椅。天气好的时候,她坐在摇椅上晒太阳,织围巾、桌垫和小毯子。钥匙放在窗台的仙人掌花盆下。外公背着气枪路过,到门口的水缸里喝口水。他不进去,大概因为这里之前是厨房。毛雪也不进去。她说屋子里面都是鸟屎和蜘蛛网。
外公严厉制止外婆和我谈论起毛雪的往事,尤其是小木屋的秘密。隔壁的秀梅婶子串门时,全都说了出来,不管我想不想听。“你妈妈被你外公关在里面三天三夜,你外婆给毛雪送的饭,她一点儿也没吃,在晚上偷偷爬窗户跑了出来。”“她跑到村头的古墓林里大哭,顶着一头烫坏的黄色卷发,身上的粉色睡衣还被铁丝钩坏了。”我并没怎么想这件事对毛雪的意义,而是想着外公大声地一遍遍喊“耻辱”。他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毛雪的——费尽心思将老屋建在山顶上,远离充满恶意与猜忌的嘈杂人群——毛雪轻而易举地把他们一家拱手送给村子。他早该发现的,毛雪玉米须一样干枯的黄色卷发、暗自得意的轻蔑眼神和深夜回家后响亮的关门声,每一件都是肮脏的,沉重的,愚蠢至极的。外婆肯定早就发现毛雪要和理发店学徒私奔,但她没有告诉外公,而是习惯性地默不作声。
“也许我们该去坟地里看看。”
夏雨停下来,严肃地看着我。
“我不是想去坟地玩。”
“夏雨,小梅,你们别进去。”一个男人举着字条,气喘吁吁地朝我们跑过来,:“跟我回家,杨雪说你们可能会在大路上乱走。”他身上的灰色防晒服湿透了,蹲下来系散开的鞋带,西装裤上沾着尘土。他咽了下口水,说:“我是你妈妈的朋友。她让我接你们回家。”他注意到我在看他眼角的伤口,温和地笑了一下,说:“这是我刚刚不小心摔倒后磕破的。”
毛雪之前找来照看我们的王姨几乎不和我们说话。我们不知道毛雪怎么说服她的,不过,她看起来总是不高兴,干瘪的嘴唇紧抿成细线,似乎有一大堆控诉和抱怨的话要说。她骑一辆经常掉链子的自行车来,车筐里装着药店送的草绿色袋子,还有空药盒和压扁的塑料水瓶。她进来后一句话也不说,叉着腰站在我们身后,似乎这里是她家。毛雪会提前做好饭,王姨只需要热饭就好了。她不会用微波炉,需要我帮她按键,按好后,她会嘲笑这个嗡嗡响的铁盒有多么难用。我要教她,她就装傻或者把碗碟砸得砰砰响。一阵做作的表示不满的爆鸣声。我和夏雨故意引她说话,想让她出丑或者发出狡猾又短促的笑声,笑完一声后会快速吸口气,我们从没见过有人那么笑,就好像她其实在哭。她没那么容易上当,只有不认识什么东西或者需要我们帮助时,才会理我们一下。她吩咐夏雨扶好椅子,晃晃悠悠地把橱柜里的香皂和洗衣粉装到袋子里。她走之前恶狠狠地瞪着我们,似乎告诉我们如果敢说一句话,就把我们剁碎煮熟后装进水泥墙的裂缝里。她一走,我们就爆发出狂野的胜利的笑声。毛雪到家后发现王姨进她的房间乱翻东西。她气愤地打电话过去:“我要报警把你抓起来。”“我只是检查一下你房间里有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王姨的声音依旧粗鄙且充满恶意,她看我和夏雨的眼神也是如此傲慢,仿佛我们是什么不洁之物。
男人在屋外打完电话后,进到屋子里,举起胳膊说:“我们出去吃晚饭吧。”他可能花费了一些口舌说服毛雪,温柔善意、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尝试。他期待她能假装生气地说出:“好好好,我答应你。”这是属于他们成年人的秘密游戏。“想吃什么呢?汉堡行吗?”他脱下防晒服,露出白皙的胳膊。他身上有股干净整洁的气味,不是香味,还有修剪整齐的鬓角,利落笔直的裤缝,光滑发亮的皮肤。“好耶,好耶,吃汉堡。”夏雨大叫起来。男人捡起放在茶几的车钥匙,随和的方脸闪着光,嘿嘿地笑起来,仿佛在说好冷、好冷。
他说没有找到停车位。他的深海蓝色汽车远远地停在小商店门口。“这里没有交警。你可以随便停的。”“我下次就知道了。”夏雨戴着帽子,抱着收音机费力爬上车。“你带收音机干什么?”我低声问道。
“今晚西瓜女士会唱歌。”
“听我说,你今晚不会想听的。快回去放下。”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男人转着方向盘,“坐好了,杨雪说你俩关系很好,是不是?”
我和夏雨没说话,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骄傲又假装厌恶地笑起来。
车里有股薄荷清凉油的味道。我们摇摇晃晃地坐在后排,扭头看向窗外。昏黄的路灯亮了起来,原先丑陋粗鄙的景色如今笼罩在忧郁且镇定的暮色之下,变得形状简单,颜色肃穆柔和,丝滑地从车窗里滑过,仿佛我的生活和它们并不存在什么必然的可憎的联系。我跪在车座上,吹着温暖的晚风,处在松懈迷惘的放空状态。我忘了自己是谁,仅仅因为那卷曲的丝柏树,麦田里倦怠的羊群,淹没在草丛里烧焦的空房。这是我和夏雨之前从未领略过的。去往城市的公交车里弥漫着大蒜、羊粪和大豆油的浓郁气味。我们上车后找不到位子坐,尽量站在窗户边,能呼吸点新鲜空气。老是有人坐过站,骂骂咧咧地拖着沉重的行李等着车门打开,仿佛公交车是个运作不良的破玩具。它一点也不听话。公交车老是走走停停,我们就不得不直愣愣地对着窗外的景色发呆。一棵粗暴的没有树影的黑色松树隔着一段距离看着我们一车人,似乎要提醒我什么事情,却又故意闭口不谈。
“哈哈,我们超过公交车了,我们打败公交车了。”夏雨喊道。
男人轻轻按了几下喇叭,似乎在应夏雨胜利的欢呼。
夏雨和我点了两份儿童套餐,因为我们想要赠送的小礼品。夏雨还要了一杯冰可乐。男人点了一大堆食物。我们趴在点餐台边,唱歌般地说出一长串食品名字。表情空虚的服务员淡漠地哦了一声,递给我们小票。我抢着接过去,跑到桌边坐下。男人一直在盯着我们看,温柔地笑着。我真的很喜欢这样子,这让我觉得自己很重要。夏雨也是。他最先吃完,沾满酱汁的手攥着玩具车在桌面上来回跑,嘴里不忘模仿尖锐的汽笛声,撞击着番茄酱瓶。“消火车来了,消火车来了。”男人说:“是消防车吧。”夏雨突然停了下来,看了男人一眼,然后认真地用纸巾擦干净手,再打开收音机,特意把声音调得很小。圆润甜腻的女声悠悠唱着:“虽然我已经年迈苍苍,长年在荒郊野冈漂泊,我一定要寻到她的踪迹。”夏雨把薯条和上校鸡块摆在纸巾上,拍拍手,满意地说:“这是西瓜女士。”
“摆的真不错,不过待会儿记得吃掉。”
夏雨的脸突然变红了,身体缩到椅子里,茫然地盯着坐在我们对面的男人看,像才想起问一下这人是谁。
“毛雪去哪儿了?”夏雨鼓起勇气问道。
男人愣了一下,说:“她陪你们的外婆去医院看病了,今晚就能回来。”
夏雨用手抓住油腻的绿色桌布,脚勾住椅子的隔档,带着椅子前后摇摆,嘴里不断说着:“好家伙,好家伙。”
“我也有孩子,他比你们大不了多少。”
我不小心挤了一大坨番茄酱,夏雨则差点摔倒在地上。我们还没想过男人可能结过婚,甚至连他有没有上过学都很难想象。
“我记得我和他分开时,他才七岁。他脸上有个小伤疤,洗澡时摔到酒盒上划伤的,和夏雨胳膊上的很像。我告诉他,这是他的勋章,他听完可高兴了。每到周末,我都带他到图书馆旁边的大草坪上踢球。那块草坪被几栋高大的建筑包围住,市政部门不知为何忘了这块草坪,没有人负责修剪。一到夏天,草就长得又高又密。我说儿子,你别进去,我们换个地方踢球。他说,你在说什么啊,爸爸,我可要进去了。他一头钻进草丛里。我急的满头大汗到处找他,一遍遍喊他的名字。他探出脑袋,说爸爸你别喊了,快进来,我给你看个东西。那是一只爬满苍蝇的死麻雀。我站在那儿差点吐了出来,刚想要说什么,他就一脚把麻雀踢走了。”
“他大笑着钻进草丛里,旁边推婴儿车的妇女也在偷笑,那个下午我没法喊出一句话。我试着回想我还是个小男孩时做过的事,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除了那只死鸟。我承认我从来应付不了他,这大概也是他妈妈说她会一辈子恨我的原因。他跑过来摔倒在我身旁的草地上,我儿子,指着自己胳膊上的伤口说,爸爸快看,又是一个勋章。我以后还会有更多勋章的,对吧?”
男人仰起头,耷拉着胳膊,椅子轻轻翘起来,整张脸闪着湿润的光芒,仿佛他马上就要伤心得要融化在这间油腻的快餐店里。“我抱着他哭着说,乖孩子,乖孩子。他推开了我,颤抖着说爸爸,你看看自己什么样子啊,我最讨厌看人流眼泪了。他拔腿跑开了。这次我没有听到他的笑声。”
夏雨突然哭了出来,声音有明显的不安,仿佛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哭。男人拽了几张卫生纸过去,说:“叔叔向你道歉,不该讲这么多废话的,走吧,我们去外面玩。”男人想把帽子戴在夏雨头上,但夏雨一直低着头流泪,帽子还很大,老是滑下来。最后,他索性把帽子戴在自己头上,慌张地抽了一大团卫生纸,小心翼翼地放在夏雨面前。他呼了口气儿,温和地朝我笑了一下,说:“我要去外面启动车子,你们待会儿出来就好了。”
他临走前挤了下眼睛,仿佛在向我求救,在请求没有哭的人的原谅。
我们没有去夜市玩。夏雨刚坐上车就靠着车门睡着了。我看着黑漆漆的田野,突然想到西瓜女士还没有被吃掉。
“夏雨,你把收音机打开吧,我想听……”我忘了他睡着了。
你这下想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吧?
三、榛子树林
“外公个子很高,有一头熊那么壮。他几乎不说话,整天都在钓鱼,砍树,修建房子,外婆要做大量的食物才能喂饱他。他只会说:嗯、不行、你在那儿干什么、你是不是又欠打。到了秋天,山上的果树结了果,就有挺多鸟,斑鸠,麻雀,灰鸽什么的。外公背着他的气枪,戴着一顶棕色冬帽,在树林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枪声特别响,像是鸟的心脏直接在空中爆炸开。砰的一声,然后黑压压的鸟群从树冠里飞出来,犹如一张不祥的大网笼罩在天空之上。叫贝贝的大黄狗听到外公的口哨声后,立马就冲到有鸟掉落进去的灌木丛里。外公之前训练过我捡鸟的尸体。他一开始没想那么多,只觉得我应该有点活儿干,不能老闲着。我捧着它,滚烫滚烫的,还有火药的味道,心脏怦怦直跳。我大喊道外公,我捡到了,我捡到了。外公说了一句我干得不错,然后转身走进另一处树林。毫无疑问,他觉得我还有很多要学习的,最重要的是要学会该如何沉默。”
“夏雨,接下来的故事里不再有贝贝了,你不要睡着了。外婆穿着围裙,悬着红肿湿润的双手,喊我回老屋帮她和面。她斥责外公老是带我去屋外野玩,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办。我没觉得这有多危险,不过我还是跟着她回去了,因为我每次捡完鸟的尸体后都会偷偷跑到池塘边洗手。鸟的血是黑色的粘稠的,仿佛是它从嗓子里咳出来的。我不想让外公看见我在洗手。我转过身看外公投在地上长长的孤单的影子,看不清他的脸,因为他不允许任何人这么干。”
“夏雨,山上原本是没有路的。他不喜欢别人来拜访。这点他倒是和外婆意见一致。我过了好久才知道外公还有一个住在同村的亲弟弟。自来水管到了冬天就会冻住,外公不得不提着水桶到山下取水。于是,他用盖房子剩下的红砖铺了条简易的小路。那会儿,他已经想起来我是个女孩了,也就放任我到处玩儿。奇怪的是,路修好后,那群到树林里冒险的孩子再也没来过了。也许他们终于意识到这是我们的家。又也许他们一想到外公在主动邀请他们来玩,害怕的不敢过来了。他们叫他秃头老怪物。外公不让我跟他们玩,想想那些刺激的游戏吧——烧柴火堆,解剖兔子,朝窗户里扔鞭炮——我有次差点淹死在自家门口的水缸里。夏雨啊,傍晚时,我能跟着钓鱼的外公到河边打会儿水漂。要不然,我就坐在山顶的柴草垛上,踢着脚边的紫苑花,看那群孩子躲在灌木丛后举着树棍,佯装发动真正的总攻,直到他们恋恋不舍地踏着夕阳回家。有次,我看见一个年迈的身影走上红砖路。我连忙跑到老屋里告诉他们。他们和这人谈话谈到天黑,此外什么也没发生,我看着那人离开的背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微弱地喊了声再见。夏雨,换做是你也会这么做吧。”
“夏雨,在老屋,我最喜欢的就是冬天了。到了下雪的季节,山上盖着一层奶油糖霜般的厚雪,结冰的树枝像裹了脆皮的巧克力棒,红砖小径像南瓜翻糖做的绑带,而盖着雪的小木屋就像我送你的圣诞卡片上的姜饼小屋。最棒的是,屋子里煤炉总生着火,烤了一圈土豆、红薯和苹果。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温暖的香甜味道。外婆在易拉罐里塞上烤土豆和热毛巾,我拿在手里就不怕冻手了,下次我们也可以给毛雪做一个,她的手一到冬天就开裂。我穿着厚厚的棉衣,跑到屋外,欢快地踩着地面上的薄冰。我学着贝贝的样子跳到雪里,就像兔子那样。我哈哈大笑,躺着看雪花飘下来,想彻底掩埋在厚雪之下,这么说很傻,我之前还觉得雪人里藏着活人呢。我有次挑了块比别处稍微厚一点的雪地,特地助跑后跳了上去。那是个冰坑。哈哈,没想到吧,是个大冰坑。因为我,外公说外婆是个没脑子的蠢女人,她把砍掉的玉米杆扔到冰坑上面,仅仅因为看着碍眼。也许她还没睡醒。我有时候叫外婆,她根本听不见,这让我担心了好一阵子。夏雨,我说的你根本没在听!他扇了她一巴掌。懂吗?我坐在床边用热水泡脚,半天没反应过来,就跟你一样。我一跳到冰坑上就听到了冰裂开的声音,但我没有离开,而是坐在那儿。直到贝贝朝我乱叫,我才回过神,想要站起来,扑过去抱住它。这么想,我也是个没脑子的蠢蛋。一想到这儿,我反而笑出声。外公闭上嘴,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天啊,那样我更想笑了。夏雨,如果你在那儿,肯定会笑到打嗝的。”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终究还是一家人,不是吗?吃晚饭时,外公向外婆道歉。外婆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推了推碗,让外公快点吃,饭快凉了。之前外公因为外婆忘记热菜扇了她一巴掌。我觉得外婆变矮就是外公揍的。也可能是外公本来就很高。夏雨,你老是担心自己长不高,根本不用担心,这儿又没有外公打你。”
“我要是能早生几年就好了,我就能陪你玩了。”夏雨气愤地说,仿佛有人用诡计害的他晚出生一样。
“不会的,要是有你,就不会有我了,你是男孩。”
夏雨沉默了。我才发觉自己说了太多话,而他却到紧要关头踩下刹车,不肯透露半点心事。
夏雨离开时,我叫住他,告诉他外公是被树砸死的。我觉得必须告诉他故事的结局。和打鸟时的步骤差不多,砰的一响,鸟群惊飞,大黄狗则被狗贩子骗走了。我们害怕去找他会惹他生气。到了天黑,外婆举着手电筒进了树林才看见他的尸体,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我说外公死的时候手是放在胸口上的,我想特意强调这个细节。
夏雨摆出一副困惑的表情,说了句:“我会记得的。”然后他就跑开了。他明明知道我真正想说的是什么,故意装出什么都不懂的天真表情,好彻底离开我。
“记得和姐姐说再见。”爸爸看着夏雨跑开的背影,抱歉地朝我笑了一下,仿佛我是个什么都懂的大人。
我跑到厨房里,往肚子里灌凉的生水,喝了好多。我没有声调地哈哈笑着,用单调惊叹的语气朝外吐空气,或者说冰凉的字块。“好家伙,好家伙。”我绕着桌子走来走去,默念着:男孩和男士,女孩和女士,游泳池,大澡堂。我关于爸爸的幻想和现实的城郊生活完全没有关系,像是独立上演的一幕幕没有结局的戏剧。演员只有我们两个:我和爸爸在餐厅吃了童话书里淋着蜂蜜的三层厚松饼。我和爸爸去海边游泳。我和爸爸去博物馆,不小心打翻了一块恐龙骨头,惊慌地叫出声,没事没事,放轻松,有我在你身边……它们之所以没有结局,因为它们是单向的,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人在反复咀嚼脑海里的天真念头,是我强烈渴望被压抑的惩罚或者说变相奖励。它们真正的结局只能是被残忍亲切的现实击垮,然后彻底消失,连声表示悔恨的叹息都没有。这是我羞于承认的白日梦。在公交车上的漫长旅途里,我翻来覆去地编造模糊甜蜜的剧情,像小心翼翼地吃一块早晚要融化的太妃糖。
我不能接受的是现实的打击是如此恶毒狡猾,它让我失去了曾经忽视的真正重要的东西。“哦,夏雨,下暴雨,哈哈。”还是有人受伤,还是有人要留下。不是我们。是西瓜女士。夏雨没有带走收音机,厨房桌子上西瓜女士依旧唱着歌。我受不了了,还是流泪了。每次都是夏雨流泪,所以我提前想过分别时他会哭得像只淋雨的小狗,还想过怎么嘲笑他。天啊,我哭得像个傻子,因为我就是个纯粹的大傻子。
我知道这么想很蠢,我决定下次要做强大的先离开的一方。每次我和夏雨赛跑前往小商店,他见追不上我,就赌气站在路中间。如果我不停下来等他,他就折回去,说:“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
他背叛了我。
毛雪进来时,我擦掉眼泪,跑到冰箱那儿站着发呆。“快点收拾东西走,李叔在门口等我们,他说找不到地方停车,真是个笨蛋。”收音机的声音突然放大了,毛雪愣了一下,继续说了下去,假装没有看到夏雨留下的收音机。
“一是忧愁,二是快乐,三是女孩,四是男孩,五是白银,六是黄金,七是一个从未说出口的秘密。”
四、大小谎言
车子驶离高速公路后,经过两个规模不大的镇子和一座雕刻着莲花图案的石桥,沿着中间长满杂草的土路开上一会儿,就能看见村子东头的理发店。店铺如今装上了牌匾,门前种着大葱和凤仙花,屋后的空地上搁着堆得高高的木材。店铺后面原先是一片稠密的杨树林。再往前开一会儿,是一大片迷宫般几近相同的水泥平房。李叔拐进去后,彻底丧失了方向感,在墙壁间的窄路上转来转去。
“你又在这儿拐弯了,为什么不试着往前开呢?”毛雪问道。
“我第一次就直走过了,死路一条。”李叔打着方向盘,轻松地说:“相信我,总有办法出去的。”
“那你就继续开吧。”毛雪看向窗外,“屋里的人可在盯着我们看呢。他们就是这样,先像老鼠一样躲在屋子里观察你,说闲话说了个够,才愿意出来给你指个路。”
李叔叹了口气儿,就当做回答了。他尽量不说任何人的坏话,这让毛雪有点生气儿。不过她现在注意力全放在窗外。这儿没什么变化。丑陋呆板的房子前有块平坦的水泥地,晒着小麦、芝麻和玉米。透过烟蓝色纱窗看过去,黑色人影站在昏暗阴凉的房间里,像是面无表情的幽灵盯着每个路过的人看。驼背的白发老妇坐在太阳地里恶作剧般翻着白眼,抽搐着年迈的身体,逗弄路人。用石头垒砌的菜园边缘种着硕大的蜀葵和血色鸡冠花。一座房顶上盖着麦秸,落满鸽子粪的房子前坐着一个穿睡衣的女人,她正戴着草帽剥豌豆,用可疑的狡猾目光看着我们来回经过这里三次。
“你是毛雪,是吧?我的记性一向很好的。”她用力按着只打开一半的车窗,像想把车窗全部按下去,说:“这是小梅,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现在变成大姑娘了。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开车的人,我就没见过了。”她弯下腰,眯起眼睛,透过车窗缝仔细观察着李叔。
“我丈夫。”毛雪说。
李叔朝她打了个招呼,问道:“大娘,你知道——”
“第三个,”女人心满意足地站直身体,“从前面的路口右拐,走到玉桂叔家,你估计已经忘了他是谁了。他家门口停着一辆红色拖拉机。再顺着难走的那条土路朝前一直开就好了,那儿现在就住着你一家人。你妈肯定有很多话想和你说。那么多年没见过了,我们还以为你带着两个孩子到城里过上好日子就把我们忘了。”
毛雪催促李叔赶紧发车,僵硬地点点头,关上车窗,没有说谢谢。
“这儿可是一点儿都没变啊。什么人都以为自己有资格评判你的生活。接下来,你不用和任何人说话,只管开车就好了。”毛雪扯扯袖子,生气地说。李叔拍了拍她的大腿,像在哄小孩一样,说:“别生气,别生气。”
“我敢说,她那个赌博的败家儿子到现在还在大牢里蹲着呢。”
“好了,好了。”
车子现在行驶在开阔明亮的田野间,吃草的牛羊如坐在教室里背课文的孩子,温顺乖巧。天空下,遥远的松树林渺茫如绿色淡影。深远空旷的景色容易使人陷入回忆。车子颠得厉害,我坐在后座,瞧着前方按开空调的李叔和假装按住帽子的毛雪,有种他们在拉手的错觉。我想到了夏雨和那座水泥房子——我曾经的同盟和捕捉外星人的完美陷阱。夏雨给毛雪发过他的照片。照片是毛雪要求发的,夏雨非常不情愿。“你现在真帅。”毛雪自豪地说。那是一张抓拍的照片——夏雨站在放学的人群中朝校门口挥手。我觉得夏雨本人肯定相当得意这张照片。不过,他看起来像是下巴后缩,书包侧面装着冰可乐,在马路上做投篮动作的男生。“相当糟糕的照片。”我端着柠檬水路过,“像是要花一上午背英文课文的男生。”夏雨用青春期男生低沉压抑的嗓音,气愤地说:“毛雪,那人是谁?”
一个聪明的傻瓜。一个自大傲慢,令人讨厌的家伙。
我们停在山脚下,车子开不上去,红砖小径淹没在树叶和柑橘灌木里,我们拨开枝叶慢慢爬上去。一路上,我都在兴奋地辨认出回忆里的事物和地点:厕所、鸟窝、樱桃树、小池塘。
“小木屋。”毛雪几乎用报复性的语气补充道:“曾经关了我三天三夜的小木屋。”
外婆坐在门前的旧摇椅里戴着眼镜,编织长长的百衲被。木头门廊垂下一串串干柿子和一盆布满灰尘的仙人掌,外婆脚下的空地堆着刚扫的一小堆垃圾,一大丛粉色凤仙花遮住她的腿。她没有看到我们过来,怀里的老橘猫喵呜了一声,又懒洋洋地趴在她腿上。空气里有股甜丝丝的气味。
“妈,我们回来了。”毛雪停下脚步,站在芭蕉树的阴影里。
外婆像是突然被唤醒的木偶般松动了下老旧的关节,眼皮慢慢抬起来,透过镜片破碎的老花镜向这儿看。温暖的五月天里,她身上披着三层深浅不一的棉服,穿着肉色羊毛袜,像是脖子以下没有肉体一样。她站起身,老橘猫凄惨地嚎叫一声,滚到垃圾堆上。“毛雪,你怎么来了?”
“嗯。”毛雪简短地回答道。
外婆领着我们穿过前屋。“我没听说你会来,不然我就要把这儿好好收拾一下了。”她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厚重睡裙,裙子边缘摩擦着放在墙边的蔬菜罐头,网球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吱声。我注意到墙角的罐头已经发霉了。她推开门,穿过院子,来到堂屋。
“你们不知道,这儿已经多久没人来了。我一个人住就没怎么收拾,不过住着还是挺舒服的。”外婆往漆黑的水壶倒满水,放在炉子上,又打开抽屉,翻出白糖,倒进三个碗里。“你是毛雪的男人吧。”外婆望向李叔说道。他点点头,笑着说:“之前没来看您。”
“别这么说。小梅,我这儿现在可没有纯牛奶了。要吃饼干吗?我卧室里还有一盒,幸亏没舍得吃。”
“我们坐一会儿就走,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的。”毛雪突然说道。
外婆矗在房子中间,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站着。“毛雪想把你接到城里住,她担心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很危险。”李叔紧接着说道。
“哦,我没想到还有这回事。”外婆扶着椅子把手,慢慢坐下来,摇摇头,说:“我不能去。”
“我们走吧。”毛雪站起身。
“等等,别急着走。”李叔拉住毛雪,“好不容易来了,再说会儿话吧。”
“我已经老得不能动了,就在这儿呆着挺好的。”外婆说着闭上眼睛,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儿。
“你要是一个人住在这儿,身体发烂发臭也不会有人知道的,那只猫会吃掉你的眼珠子。”毛雪指着蹲在墙角舔毛的老橘猫说。猫满意地怪叫了一声,跑开了。
“没事的。我可不怕它。我什么都见过了。”
“小木屋里面还有东西吗?”毛雪问。
“我在里面睡觉,房子太大了,睡觉不踏实。”
“我想到里面看看。”
“去吧。”外婆站起身,“钥匙还在花盆下面。”
“我说的是我一个人。”毛雪走了出去。“想看毛雪年轻时候的照片吗?”好不容易起身了,外婆干脆走到卧室里拿照片。李叔盯着毛雪的背影看,似笑非笑地说:“我一直想看来着。”
我跟着毛雪走到外面。我不是想要跟踪她,而是想到外面透口气儿,来到这儿,大量的信息从地面涌出来,我想梳理出真正有用的信息。我有一种感觉:我们一直在假装忘记了曾经发生的事情,即使它像汽水瓶盖一样突地跳出来。院子里长着大片的薄荷,开出淡粉色的小花。灰色的苍老天空没有鸟,也没有云朵。毛雪踩在石子路上慢慢走下山坡。她坚定的背影为了我开辟了一条路,给予我清晰的,可以认知的感觉,似乎我们今天来到这儿就是为了这一刻,老屋已经等待了太久。
我跟上去。毛雪坐在大木箱子上,出神地盯着窗户看,像捕捉到了微弱的,遥远的外星信号。她轻轻跳了下来,从裙子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蹲到墙边啪嗒打起火。火几乎立刻就吞没了墙边,像是一丛慢慢燃烧的金盏菊。
李叔冲下山坡,大喊道:“你在干什么?”
他指的是毛雪手上的香烟还是着火的小木屋?他不喜欢毛雪抽烟,为此曾经举行过家庭会议。李叔举起竹扫帚想扑灭火焰,结果火越烧越大。到最后,他停了下来,垂着双手。也许他想到没必要这样,完全没必要,因为一切都会过去。
侯沐祥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经济法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