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芋

魔芋算是神秘植物的一种了，世上有魔鬼魔头妖魔，而带了魔字的植物怕就只有它了，有些地方干脆就叫它鬼芋子。既然命中就跟个魔字扯不清，它也就真的有了些魔性。

首先就是它那有些让人害怕的杆子不枝不蔓，遍布诡异的麻黑花斑，猛一看就当成一条镰刀把粗细的乌梢蛇，吓得人倒退几步，白白惊出一身冷汗来。气不过的人刚好又有镰刀在手，“咔嚓”就给它放倒了解气：让你装神弄鬼，就叫你死上一回！只是这放倒的杆子倒在草丛里，软塌塌癞巴巴的就更像是蛇了，真是还得吓上一回人了。人家草儿花儿树儿的不是红就是绿，惹人喜爱，哪像它这等吓人，说是魔倒没冤枉它多少。

再说它那花，就更是骇人，有人说它像旧时乌紫色的油灯上的焰火一样，我总觉得像那昂着头张着大嘴的蛇口一样，和半夏的花很相像，不过半夏花要小些还是绿色的，就没那么吓人了，可能它们算是什么近亲。这魔芋花绝没个花的样子不说，还有股子腐臭味儿，就是再不以貌取人是人也实在难以亲近。它全身最艳丽的就是那奇丑的花蔫巴后结的果子了，一粒粒软软滑滑鲜红欲滴，总让人想起“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这样的诗意来。想必是有甜味的，鸟雀会来衔它。据说这是和它们发出腐臭吸引苍蝇来替它授粉一样的小心机，漂亮的颜色和有甜味的外皮能让鸟儿把种子带去远处开疆拓土繁衍生息。它们中的翘楚说是苏门答腊岛的尸香魔芋，相比那个五年开一次花，腐臭味飘数十里的巨型魔芋它们算是魔芋界的小矮人了。就算是抛开一切虚浮的外表不论，既然有个魔字为名，总还是真有些地方不是好的。

确实，魔芋可是有毒的，花、叶、杆子包括它地下芋头状的大胖球形茎块也是有毒的，少少吃一口就足以令人呼吸道麻痹窒息而亡，可就算它们用如此丑陋的外表和致命的毒性来武装自己，也逃不过人想着法子收它、降它、吃它。

魔芋的球茎因像南方的大香芋，因此给那魔头名里加了个芋字，叫了魔芋。别看那丑怪放在火里烧熟，剥开外皮，里面瓤肉颗粒细腻晶白，闻着更是香喷喷，比那最粉糯的烧土豆还沙面。却是吃不得，哪怕尝上一点也会使人舌头喉咙麻木难忍，必得喝几碗酸浆水才能好转。母亲们就不用防贼似地防娃们馋嘴，由他吃上一回就不敢有下次了。最好的教育就是痛苦教育，只要尝着苦头自然就长记性了。那白生生却吃不得的东西自然是有用的，农村的媳妇们拿来做浆糊，糊布壳子，为一家人剪鞋样子。趁热把烧熟的魔芋放入钵中捣碎，这东西就要魔变了，原本粉粉沙沙的白色瓤肉捣着捣着就稀糊得透明发粘了，这时魔芋浆糊就做成了。

 一层旧布一层魔芋浆糊再一层旧布地糊好，给两扇木门上糊了魔芋浆糊，“啪，啪啪”糊好的旧布就贴了上去，等着它自然干透，揭下就是上好的布壳子。这样的布壳子哪家哪户不糊上好些张，一家人的脚要鞋穿啊，男劳力田里地里一年到头没个闲，费鞋，娃娃们更是一天到晚脚板子不着地，更费鞋。旧布不够了，就割下棕布来糊，棕壳子就直接糊泥墙上。一到冬日，农家院子里谁家墙上都是这样的补丁块。魔芋浆糊打壳子不回潮，纳鞋底不涩针，还不生霉不长虫，能用一年到头。

这很是厉害的魔芋，做成魔芋豆腐可就成了美味。那时家里穷，每年冬天母亲就挖了魔芋做成魔芋豆腐，上街卖了添补家用。做魔芋豆腐的日子就得全家总动员，爷爷剁柴，奶奶烧锅，父亲负责洗魔芋。魔芋需要去皮，那粘液会使人手又痒又麻，这个不好处理的父亲却做得又快又干净，他的好办法就是，魔芋先一天泡河里，魔芋球本就光滑不藏污纳垢，河水一泡一冲多得泥沙就没了，再用稻草把子用力搓去黑褐色的皮，就白白净净的了，哪用刮皮刀一个一个刮那么费事，一大堆魔芋不消多少时候。整个做魔芋豆腐的过程他就最清闲，母亲就说怪不得说是创造者发明家多是懒人呢。

母亲把洗净的魔芋放在粗糙的大青石上，来回将魔芋魔成泥状的沫沫，我则用提前熬好了草木灰水，给魔芋泥上浇，这草木灰水里的碱性物质就是去除它魔性的法宝。一边浇灰水一边用铁勺给它压瓷实，沫子很快凝结成半透明膏状，划成豆腐块，大火熬煮，变硬再改薄块，一定要煮透煮，不透它的魔性就要作怪，吃着喉舌就会麻木发僵。煮熟的魔芋豆腐柔韧劲道弹性足，在装竹筐里放在河水中浸泡一夜，漂除多余碱水的魔芋豆腐就鲜嫩有卖相。有时候母亲也往里面加白萝卜，也是像磨魔芋一样磨在魔芋泥里，只是要间和均匀，这样的魔芋豆腐口感更柔嫩白净特别适合凉拌，只是加多少全凭经验，多了豆腐就没弹性影响口感，少了不柔嫩。母亲会把这两种魔芋豆腐分装在两个桶里，按顾客的需求给他推荐。

卖不完的魔芋就改刀切条晒干，干魔芋豆腐炖腊肉柔韧有嚼头，且魔芋豆腐干去水分后有许多蜂窝小孔，容易吸收肉汤的浓香，吃起真是比肉还香呢。后来有了冰箱，冻魔芋豆腐煮火锅，也是一道好吃不胖的必点菜。

我和奶奶最爱魔芋豆腐凉拌，弟弟和父亲则爱魔芋豆腐炒泡菜，常常魔芋豆腐上桌就必得这两道菜。只是魔芋这个东西就是个魔头，再怎么也没办法完全驯服它的野性，好吃却不能多吃，吃多了胃里就要不舒服，像吞了一肚子的麦芒扎得人坐立不安。以前有个母亲要好的朋友在我们小学里教书，母亲送她了一些，嘱咐说不可以吃太多，因为没管住嘴，当天晚上难受了一夜，早上打发人找到母亲，给熬了碗猪油姜汤喝了才好。

当时也不知道一碗猪油姜汤为何能解这个魔芋豆腐的魔性，后来看到医学书上说：魔芋中的膳食纤维含量高，容易刺激胃酸分泌增加，刺激胃黏膜，加重溃疡。魔芋含有一些天然橡胶质，极少数人可能对其过敏，引发过敏性胃炎。这就好解释猪油姜汤这个解药了，猪油进到胃里脂肪在胃壁上形成了一层保护膜就挡住了胃酸的腐蚀，且魔芋性凉，姜性热暖胃，这就是一副克服魔性的良药。

魔芋是一种富含膳食纤维和多种矿物质的天然食材，热量低饱腹耐饿，能够辅助控制体重，还能够补充营养、稳定血糖，有了这些功效的魔芋就跃身为食品界新宠。由于这魔芋的野性不灭，老辈人对吃魔芋制品就有许多忌口。有皮肤病，有旧疾者不可食，说是魔芋有“风”，其实这个“风”就是中医说的“风邪”，风邪伤人多从皮毛而入，风邪是导致外感病极为重要的致病因素，称为百病之长。魔芋的魔性就可能打开腠理，如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好坏本无什么铁定，世间万事应有度，过犹不及。

魔芋可真有那魔字撑着，命硬，易活。母亲磨魔芋的时候会留住芽嘴那一拳头大一块，草木灰里滚一滚晾晒几天就埋在地脚石坎那些闲地方，来年五月间就再冒出芽来，只用三两年就能长脸盆大小了。后来魔芋就值钱起来，父亲大面积种过，算计着小赚一笔，结果本都没回，倒应验了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老话。说它命硬吧，其实人工种植就很不易了，又怕淖又怕旱，竟然还要防虫子吃它，真是一物克一物世界才能平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