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狼牙刺花吗？

我认识狼牙刺花时不是在佛坪。这种与洋槐花很像的花不长在椒溪河边，似乎更喜欢同是秦岭发源的，却海拔略低一些的洋县金水、酉水一带。　

狼牙刺花是一种叫做狼牙刺的灌木开的花，学名白刺花。花开繁密，朵形如振翅的小蝴蝶，花瓣白色，花心处鹅黄，花蒂部是浅浅的蓝紫色。和洋槐花同期开放，不知道是否亲缘，无论叶形和花形都近似于洋槐花，只是植株更矮小一些，花朵要娇俏玲珑一些，花香也要恬淡许多，却也非常清雅，以至于初见时我误以为是矮版的洋槐树开花了。虽然矮小一身尖刺却透着狠劲儿，只是世上从来就是一物降一物，偏那性子软绵绵的白山羊就爱够着脖子啃那小小的叶片吃。　 　

村里的嫂子跟我说那是狼牙刺花，和她的一样的名字。

 原想着以花为名，她的母亲一定是喜欢这个狼牙刺花的，嫂子却说她的母亲这一辈子最恨这个狼牙刺花了。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苦呗。狼牙刺花看着很像洋槐花却除了形似其它都不似，洋槐花的味道和气味一致，又香又甜 ，优越人家小丫头的笑一样，从里到外甜透心的。可是狼刺花只是花香，味却苦。

 母亲生她的时候正是青黄不接的暮春，为了不把留做种的苞谷吃掉 ，父亲只能狠心地把小半袋种子锁在箱子里。三四月的春山，上春的野菜都老了，夏季的野菜还未生出来，能吃的口粮就是这满山的狼牙刺花。狼牙刺花爱长在向阳瘠瘦的山脊上，树干和母亲一样又黑又硬，花虽然很苦却能吃。捋回去用滚水焯烫，投冰凉的井水里浸泡一夜，换几回水，那花儿就成了半透明的青玉色，此时就苦味轻减。可是很多时候就是等粮下锅，哪能有时间来漂除苦味，过几遍水就搅了麸皮或者苞谷面子煮一锅，稠少稀多尽苦无甘，只图哄个肚子。

那日正捋狼刺花的母亲突然觉得腹痛知道是要生了，只是这可太不是时候了，一家人的午饭粮还没采够呢。可这肚子里的孩子也像是要赶饭似的，就生了下来。却是个女孩，要还是不要，不要就活活伤了一条命，留下又说不准要苦死饿死。横竖都是个死，不如就带回去听天由命吧，母亲背上背着一家人的午饭，怀里揣着她回到家，就给她取了狼刺花这个名字。

后来母亲又生了弟弟妹妹，加上哥哥姐姐，吃饭的人多干活的人少，日子还是一样的苦。她的生活中就没离开过狼牙刺花。吃饭靠它，烧灶的柴火也靠它。狼牙刺木长得慢，10年20年还长不到弯刀把那么粗，木质却特别硬。七八岁时就靸着没后跟的鞋和哥哥姐姐割狼牙刺。因为它不够砍的粗度，就叫做割。割狼刺得要那种半月牙形的板镰刀来割它，才得手。哥哥姐姐刀够利、劲够大，一刀放倒一根，她却要砍几次。

木质硬的木头水分就少，好烧还耐火，在洋县好多地方，家庭烧饭的柴都靠这个狼牙刺。在半丘陵地带不像山里那么多木头，有那么几棵也是要留着建房做家具木材用的，烧饭多是秸秆枯草，狼牙刺柴就算很好的燃料了，那得是过年过节煮肉时才舍得烧的硬柴。虽然金水、酉水也多山不缺好柴，但是狼牙刺一生长就成片，不用跑太多陡坡，对于力气弱的人来说就容易些。

 说是易得却真心不容易，狼牙刺能以“狼”字来做名字自然是凶狠的，它黑干的枝干上是又细又硬的狼牙一般的尖刺，直接就能穿透鞋底扎进脚板。砍它得先砍一个木头叉子，一手用叉推着树干，一手使劲抡板镰刀，砍下的狼刺也下不得手拖拽，要一棵压着一棵叠摞在一起，你勾我连地就拖成了堆，最后绳子从底部穿过，一并捆扎。它那浑身的枝丫浑身的刺，为把它们捆结实就得找些树枝杂草做垫包才敢用脚踩压实在。

有经验的哥哥姐姐会再垫个石块，而她就吃了亏，尖利的狼刺从草垫下直接刺进脚掌，又红又肿几天伤口还灌了脓，母亲就捋来狼刺花让她自己嚼碎了敷在红肿处，几天就能消肿痊愈，这还真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呢。割狼刺捋狼刺花她从来没有不带伤的，这还不是最怕的，肉破了还能好，最怕的是要把衣服裤子挂破了回家就要挨骂挨打，打了也不觉得冤，穷家本就除了人不值钱，一切能使能用的都值钱。

一次独自去采狼刺花，饿得太厉害，忍不住只把狼刺花往嘴里塞，咽下是苦，不咽也是苦。一会儿，她就觉得眼睛看出去那一坡的花就是一片淡蓝的雾，人在蓝雾里迷糊了许久，回家她谁也没告诉。后来她每回看狼牙刺花时，嘴里就泛苦水，眼前就是一片淡蓝的雾，眩晕得看不清楚。可能是那次生狼刺花过敏引起的条件反射性的过敏症，人都有咽下过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苦。

我常常消极地觉得，上帝总是给不幸的人打了记号，有什么不好总要挑他来下手。从小吃过那么多苦的人，并没被宽宥，成家后历经了丧子，又再经孩子大病，没明没夜与地争与天争，日子刚刚有些起色，未进中年的她就病倒了。说话行动都受阻，却坚持让丈夫出门务工供养两个孩子上学，自己行动不便却还要照顾一个三岁、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说什么苦没吃过，只要活着天就塌不下来。

狼刺花又那么白哗哗地开了、谢了、又开了二十多年。她的孩子们都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没了家累的她用一只可以方便活动的左手先学十字绣，后来觉着孩子学的画画和绣花是相通的，就开始自学国画。花鸟鱼虫画得活灵活现，近年又学会了开电动代步汽车。那天她发在朋友圈里国画牡丹和芍药图，我发现恣意盛放的花芯是一个小小的狼牙刺花形。又是狼牙刺花开的时节，我不知道她现在还能看清楚那淡蓝色的小花吗？我想应该是看清了，要不怎么可以让它们开在牡丹芍药锦绣的花芯里。　

记不起是在哪里听过一段话说：这世界不是没有公平，但是它不是人人有份的分配制，它是要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的。如树下十个小孩，树上也的确有十个苹果，可是你不与别人一起爬上去，那么你就吃不上那个本来应该是你的苹果。这就努力的意义。　

只要你更坚强够努力，它打了记号又怎样！ 听说狼牙刺花虽苦，但是蜜蜂却有办法把它酿成甘甜的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