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南坡的凤尾蝶最喜欢醉鱼花,我也喜欢这个紫色的花。
在这个草木的乐园里,我发现每一种花都有一种蝴蝶喜欢,醉鱼花开的时候就是看到凤尾蝶最多的时候。醉鱼花就是醉鱼草的花,紫色的花穗子上黑色凤尾蝶最漂亮,纤薄的两对翅膀缀着古装仕女飘带似的两条尾翼。有通身黑色的,看着又神秘又高贵,也有尾翼上生着大红的花斑,还有生着橘红花斑的,数尾翼菜花黄花斑的凤尾蝶最活泼灵动。
醉鱼花是由许多梅形的小花朵簇生组成一大朵长长的紫色穗子,花枝繁茂香气浓郁。与被叫做闷头花的芫花形和味都有些像,也都是小灌木,只是闷头花植株偏矮,开花在仲春,且花期不过半个月。而醉鱼花树可以长到两米多高,不知道书上为啥要叫它醉鱼草,确实太委屈了它。醉鱼花紫郁郁的小花朵子次第开放,盛花期持续整个夏天,直到晚秋天还有小花朵零零星星紫着。还有一点它们也相同,那就是它们都有一定的毒性。醉鱼花就因为那毒性被用来毒鱼,才叫它醉鱼花,佛坪人把动词的“毒”叫做“闹”,所以我们叫它闹鱼花。很多时候看着那些痴迷的凤尾蝶,我甚至相信它的那个迷醉的香气也同样醉蝴蝶。
只是蝴蝶是自愿醉的,鱼儿却是被迫醉的。鱼儿在水里那香气自然是醉不了它的,本一个在天,一个在水,奈何不了的,可那想吃鱼的人却有得是办法。因醉鱼花的枝叶茎秆比花朵迷醉性强,就折来醉鱼花的枝叶在石碓窝里捣烂,稻草包好投在水里,那时鱼儿就没处躲了。醉鱼草全株都有一种迷醉性的毒,却只能算是小毒,被毒的鱼就像醉了酒失去了平衡感的人,身子在水里游不稳,时不时打横,翻起了白肚皮。但是这种毒性消散很快,也和醉酒一样,眯个小会儿就啥事没有地醒了,得它们醉昏昏的时候趁醉打劫。这样的鱼儿人吃了也不会有毒副作用,对河水也没有污染,算是旧时很温和环保的闹鱼法了。
小时候我和表妹也学着大人的样子闹过鱼,却没有成功。忙活了大半天只见着染绿的水被冲走,却不见一条鱼仔翻白肚皮,只能埋怨大人:尽是哄小孩的,树叶子哪能闹鱼嘛,白晒了半天毒太阳。后来才知道是我们操作上出了问题,没有把上游的水流截断,更没把投醉鱼草汁液的水域圈起来,药水被源源不断新来的水流冲走,浓度不够了,兑了水的酒一样,鱼儿自然就喝不醉。
当然只是做了这些也不一定就能闹着鱼,得有找鱼窝子的本事才行。母亲有个老舅就是个闹鱼的高手,困难时期,白天在集体食堂里稀汤汤喝了就吊个命,晚上饿得睡不着。粮食都在大集体食堂里,家里连老鼠都饿跑了,活人不会让尿憋死,有山有水的地方是饿不死勤快人的,天上有飞的、水里有游的、地上有长的,就能想出活命的办法。大集体收了工,只要是有月亮的夜里他就找出早就捣好的醉鱼草用稻草包好,瞅那静水潭大石头处的沙子,若是白净新鲜的就说明这里是有鱼儿出没的,那石缝里就是鱼窝子,把稻草包子塞进去就坐在水边候着。绿水还没冒尽就有了鱼儿晕头晕脑地从石缝往出来挤了,就拿了木棍子挑的笆篓往起来捞就是了。老舅爷眼力好几乎没有空过手,待他回家,锅里早烧开了水,就等鱼儿剖洗下锅,一家人喝饱了好睡。
后来不吃食堂了,日子好过些了,老舅爷更有时间和力气去闹鱼了。村里人都知道老舅爷好手艺,也有给他打下手想学艺的,可看似简单学成独自下河就多是空手,姜还是老的辣,就有人给老舅爷取个外号“鱼阎王”。一年夏天突然这个“鱼阎王”就不再闹鱼了。那是一个暮月亮的晚上,村里人把月光有些发黄的晚上叫暮月亮,可能是觉得那昏昏黄黄的光线有些黄昏时分的感觉吧。那晚老舅爷给两个徒弟看了鱼窝子,自己就走得远些,见两个大石窝的深潭处一大片白沙粒粒新鲜,逮住大鱼窝子啦,老舅爷喜出望外。一口气潜到水底把三大个稻草包子都塞进石缝里,爬上岸,一锅子旱烟还没烧完,就见那白生生的鱼儿从那绿水里晕晕乎乎钻出来。个个都是尺来长,捞鱼的老舅爷都有些后悔了不该把两个徒弟支开,这么好的鱼自己一个人怕是捞不完呢。
可不就是捞不完嘛,那石窝子就像开了鱼塘闸门。鱼越来越多,天上的月亮越来越黄,笼着黄纱一样,照在水里虚虚晃晃的。渐渐老舅爷觉得自己也和那些鱼一样发起晕来,脚下的水几次都带他往深处漂。一声猫头鹰的怪叫吓了他一个激灵,人就清醒了,突然觉着今晚这鱼有些不对劲,哪能这么没完没了地往出跑呢。这一吓,他也顾不得鱼了踉踉跄跄跑回家。看他笆篓都没了,家里老太爷问了情况说:这是碰着鱼鬼了,龙王爷给你警告呢,你捉这么些年的鱼,还带那么些徒弟,伤命太多了,人是命,鱼也是命,杀生养生还有得谅解,为了口舌之欲那就是造孽。此后这个鱼阎王就再没闹过鱼了。
记得冯骥才写过一个故事,是个叫“鱼绝后”的钓鱼很厉害的老头,出手从不放空,简直就是鱼的克星。那晚他提着一篓子鱼,喝多了,走不动就躺路上睡着了。这时街上走过来一辆拉满鱼的马车,赶车人在车上也睡着了。马车就从他身上压过去时,天亮才被发现,钓鱼老头给车压成一个片儿了,奇怪的是,人压瘪了,鱼篓子却没压着,里边的鱼还都活着。
有人说,这是上天的报应,他一辈子钓的鱼实在太多了,龙王爷叫鱼把他压死,以命抵了命。讲故事的人可能是想说为人做事切莫太过,冯骥才却叹:能人全都死在能耐上。
知道了这两个故事后我们再也没弄过醉鱼草闹鱼了,还知道了醉鱼草的毒性原不是为闹鱼生的。穷困的童年里小孩们最怕的就是夏天农村的茅厕,蛆虫蚊子是小孩的厕所噩梦。母亲和二伯母经常砍来醉鱼花树枝子浸在粪坑里,真就能杀死那些蚊虫。菜园里蒜苗葱秧子油菜生黑乎乎的蚜虫,村里人叫腻虫,就把醉鱼草枝叶泡水喷在上面就非常管用,这样的蔬菜没有残毒,只是管得时间不久,得经常喷洒。后来物质条件好了,人就懒散了为了图省事这么好的绿色杀虫剂不用了,换成了强效农药,可能也知道得不偿失,只是对农药依赖惯了,甚至那些吃惯农药的虫子越来越抗毒,农药也越来越毒了,恐怕就是这个绿色的杀虫剂也奈何不了它们了。
醉鱼花的叶子用于伤口止血止疼我还去年才知道的。初冬在母亲家不小心摔破了膝盖,找不着包扎伤口的药物,邻居婶子就寻来了醉鱼花的叶子,擦拭干净了让我漱了口嚼碎敷在伤口上。当时确实有些不信,又架不住她说亲身体验过的效果极好的劝说,将信将疑敷上竟然很快就不疼。晚上看伤口周围皮肤没有红肿也就没有再处理,五天后伤疤就脱了痂,我是特别容易感染的体质,伤口这么快痊愈这还是第一次。
谁能想这个以闹鱼功用为名的花草竟然还是如此神效的伤口药,看来在这百草都是药的秦岭南坡我对一棵草一株花的认知还是太有限了。
又一年的醉鱼花开时,在我的眼里它不仅是迷人的紫花还是一种良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