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月

小薇薇的母亲把热水杯子和药打开时，外婆已经睡着了。

“让她睡会儿吧，一夜没睡好。我去趟医生办公室，你等水晾好了就叫醒外婆喝药。”嘱咐完，母亲急忙忙地往外走时，又回头对小薇薇说：

“怎么窗户还开着”，说完就急匆匆走了。

可能是护工开窗透气的。病房里静悄悄的，小薇薇起身去关窗户。外婆最害怕冬天了，总是在第一场雪来的时候就会病倒。

小薇薇手刚碰到窗扇，一只菜花黄的蝴蝶就从半开的窗户飞进来，扑棱扑棱地扇动着灵活的小翅膀。十二月的北方城市还有蝴蝶啊？

小薇薇一愣神，黄蝴蝶已经飞出病房门了，这时小薇薇看到外婆也跟着蝴蝶出了病房门。

“刚刚不是还睡着吗，怎么就要去哪里呢？”小薇薇急忙赶上去。

“我要去看看巧云过得好不好，还要去告诉她以前的村子没有了，回家要坐高铁呢，不然她找不着路回家了。”

小薇薇知道巧云是她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小姨。在她记事起家里人从没在外婆面前提起过这个小姨。

“那么让我替你去吧，你还生着病呢。”不知道怎么，她就说出了这样的话来。好像她见过小姨，也知道小姨住在哪里似的。

外婆停下脚步，黄蝴蝶也停了一下，回过头望了小薇薇一眼，似乎在说

“你行吗？”

小薇薇飞快地用拇指和食指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黄蝴蝶就又在前面飞，小薇薇就跟着它走了。

黄蝴蝶飞得很快，小薇薇也走得很快。城市的高楼和汽车已经远远得看不见了，宽阔的马路也没有了，种着白杨树的的黄土路上见不着一个行人。

“小姨是住在乡下的村子里吗？”小薇薇问了一声，黄蝴蝶一直没有停，小薇薇只好继续往前走。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是那种墨水一样的黑。先是前面的村子看不见了，再就是是连天空也看不见了，最后连黄蝴蝶也看不见了。虽然小薇薇能感觉到黄蝴蝶还是一直在前面飞，可是她心里却怕起来了。

“这是要去哪里啊，怎么那个村子里一盏灯也没有呢？”小薇薇感觉自己是走进了一间灌满了黑的屋子。刚想到这时，突然前面就响起了“汪汪”的狗吠，这一声咬起，马上就有了许多的声音跟着咬起来，有了声援那些狗越咬越猛。

这时小薇薇在墨黑里看见了光，却不是灯光，是那种比星星还冷的蓝幽幽的光，四下里都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怎么用这样的灯光呢？

“是恶狗还是饿狼吧！”小薇薇突然想起这个，顿时小腿肚子就开始抽筋了。这时小薇薇觉得黄蝴蝶在前面飞得更快了，小薇薇就拼命跟着它跑。不知道跑了多久，渐渐的狗吠被扔在身后了，渐渐的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小薇薇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时候风声却越来越响，越来越冷，下起雪来了。雪像是她和弟弟打闹时撕破了羽绒枕头漫天飞的羽绒一样，一片接一片压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雪越下越大，原来雪也是有重量的啊，小薇薇第一次感觉到落在身上的雪好重，压得她几乎迈不开腿了。多想就这么倒在雪地里啊，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是雪，所有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白得像是什么都没有的空屋子，和那个夜晚的黑村庄一样。

”该不会是到了白雪皇后的冰雪世界了吧？”小薇薇一点信心都没有了，可是黄蝴蝶还在前面飞，她就只能跟着走。

不知道这样又走了多久，突然像是一直挡在眼前的白布被拿掉了一样，小薇薇看到了一片绿色。这是一片绿色的森林，栎树、橡树、松树、杉树、杨树、柳树、樟树、女贞树、黄杨树，枫树……好多好多小薇薇知道名字的和不知道名字的树，各种深色浅色的绿。啊，多么美丽的绿色啊。小薇薇经过了那么久的墨黑村庄又走了那么久的冰雪世界，觉得这些绿色就像是溺水人得到了一个救生圈一样，高兴得差点都流出眼泪了。

靠在一棵大树上小薇薇觉得自己一点都走不动了，这时黄蝴蝶也不往前飞了，而是先绕着树身转了两圈，就往树的高处飞。这时小薇薇才发现这是一棵巨大的苦楝树，伞状的树冠恐怕比几十间房子还要大呢。枝丫上有白色的小果子，像是开着白色的梅花一样好看。这时，她听到几声没有听过的鸟鸣，一只橘红色羽毛的大鸟飞了过来，后面还跟着同样的一只大鸟，它们歇在苦楝树顶，漂亮的橘红翅膀比夏天傍晚的晚霞还要艳丽。

也是在这时小薇薇才看见，树木的枝丫间搭有橙色尖顶的白色小房子，而且所有的树都有这样的房子。

“啊，这里的人都要把房子修这么高吗？”可是没有楼梯该怎么才能上去呢？小薇薇想到自己好饿，可是没有办法去敲开那些小房子，向主人讨一块饼干，心里就难过起来。特别是想到，也没办法去敲开那些小房子，向主人打听一个叫作巧云的女子住在哪里时，小薇薇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下来了。

“小薇薇，小薇薇累坏了吧？”

正在抹眼泪的小薇薇听见一个好听的声音在叫自己的名字，一抬头看见一个穿着橘红色纱衣的年轻姑娘，正捧着一个篮子站在面前，粉红色的小脸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嘴角一双小巧的酒窝，和照片里外婆年轻时的酒窝一模一样。

“你是小姨吧。”小薇薇问。因为母亲跟她说小姨和外婆长得最像。

“是啊，我就是你的小姨。走这么远来看我，真是辛苦了，饿坏了吧，先吃点东西吧。”

篮子里面有黄色、绿色、红色、粉色、橙色各种漂亮的果子，她却一个也叫不上名字。

又香又甜，只吃了一个红色的一个黄色的果子，小薇薇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比睡了一大觉醒来还要舒服呢。

“这就是小薇薇吗？好漂亮的小姑娘呢。”

听见这话小薇薇才发现小姨身旁还站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这是你小姨夫。”小姨羞红脸不好意思地介绍。

原来，小姨在18岁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来转村卖货的异乡人，她喜欢他口中家乡的橘红色羽毛的大鸟，那鸟儿生活在有溪水的树林里，一生一世只爱一个人，起起落落都是一家人在一起，那鸟儿和和美美的样子总让她觉得温暖踏实，她想和他那样生活在一起。

他们相爱的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了，家人都不同意，决定要赶走那个小伙子。两人知道后就趁黑偷偷出走。

那夜的村庄很黑很黑，狗咬得特别厉害，风刮着雪片，越下越大。夜太长了，哪里都没有歇脚的地方。

他们也不敢叫醒任何一间房子的灯。雪越下越大，每一步都像在齐腰深的冰水里。几次小伙子想回头，想把姑娘送回去。

可是，她知道，只要回去他们就永远不能在一起了。她更知道只要她回去，村里人就会骂她不是纯洁的姑娘，三月里的花神节，七月里的月亮节都不会让她参加，村里所有人的婚礼都不会请她去吃一杯茶。她知道自从踏出家门的那一步开始，所以的回头路都是绝路。

最后姑娘和小伙子被埋在了雪里。

当他们被叽叽喳喳的鸟儿们叫醒时，周围都是各色的花，眼前是一片绿色的林子，树上都是香甜的果子，各种的小动物在树下追跑。他们就留下来了，这里的天没有当空晒的太阳，没有哗啦啦的暴雨，更没有寒冷的大雪。这里的天永远也不会黑，这里的人都和他俩一样，是从夜村庄和冰雪世界里逃出来的相亲相爱的人。他们个个都是小伙子英俊潇洒，姑娘美丽无比，他们的小屋都在高高的巨大的树顶上，橘红色的大鸟也歇在那。

“家里来客人了啊”

“娘家人来看你们了啊”

“贵客来了啊”

这时大树下很快围过来一大群人，都是穿橘色衣服的年轻姑娘和小伙子。

“这是小薇薇，我的小外甥女。”小姨把小薇薇介绍给大家。

“欢迎小薇薇到我们第十三月森林。”姑娘小伙们争着把自己手里的果篮递上来，可是小薇薇饱得一点儿都吃不下了。

“第十三月森林？”小薇薇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地方啊。

“我们都想来看看你家这个勇敢的小客人啊。”

一对对衣衫漂亮的男女，有的提着果篮，有的捧着鲜花，有的端着水晶杯，有的白玉碗里盛着琥珀样的蜂蜜。姑娘小伙子们为远道来的小客人燃起一堆篝火，唱着欢迎的歌。

他们把这里叫第十三月，他们生活的这个地方谁也找不到，到这里来的人不管呆多久，返回去时，那里还在“刚刚”，就像刚刚眨了一下眼睛的时刻，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改变，也就是说你来到这里时，世上的人更本不会发现你离开了那么一会儿。因为这里是世上多出的第十三月。

“就像我有第二个本子，只要我不拿出来谁也不知道我在上面写了字，是吗？”小薇薇努力地想通了这个道理。

小薇薇惦记着外婆，想请小姨和小伙子回去看看外婆。小姨摇摇头，所有的人都摇摇头。

他们不能回去了，因为他们谁也过不了那个夜村庄。

那里的大狗有狼一样的眼睛嘴巴和心肝，相爱的人会被它们每张长着锋利牙齿的嘴巴咀嚼一遍，再换个下一条狗的嘴巴用锋利的牙齿咀嚼一遍，再换下一个……一直到夜村庄里所有的狗都咀嚼一遍，那么他们就生生世世都没有完整的形状来找到相爱的彼此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小薇薇看到小姨的脸像七里香花瓣一样白。瑟瑟发抖的身子像摇在风里的风铃花一样，汗水很快就沓湿了她橘色的纱衣，像有血沁出来。小姨夫也是，那些漂亮的姑娘小伙子都是。仿佛他们所有的人，正在经历被那个夜村庄的恶狗撕咬的苦痛。

小薇薇戴着小姨用七色花瓣做的手链，离开第十三月森林，这时那只蝴蝶又飞在前面引路。

待小薇薇回来时，发现自己还在病房里，外婆安静地睡着，杯子里的水正冒着热气，药包打开还没喝，摸摸杯子，水还很烫。

第十三月？她想到那个森林，一定自己是做了个梦吧。小薇薇揉了揉眼睛。

“窗户还没关呢”

她起身去关窗户，手刚碰倒窗扇时，就看见戴在自己左手腕的七色花瓣做的手链。这时，一只黄蝴蝶正从开着的窗户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