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地方把麻柳树叫作蜈蚣柳,虽名里有个“柳”字,它却不是柳树,白担着个“柳”字,却说是和白杨树和枫树有姻亲,看来躺平了还中枪的也不止倒霉人了,树也逃不过。因着枫树、白杨这样的关系,麻柳树的学名就沾亲带故叫枫杨树。
虽说是本和柳树清清白白,怎奈无风不起浪,空穴来风它也是有些瓜田李下之嫌的。麻柳树和柳树一样喜阴湿的河堤水岸这些沙质潮湿的土壤,往往就和河柳混生在水岸边,且也和河柳一般时期发芽、落叶,被误会也不为怪了。若仔细观察,那就真是一点都不像的,柳树叶片狭长窄细柔媚,王熙凤就有摄人眼的柳叶吊梢眉,而麻柳树叶短壮椭圆最多就做个糙汉李逵张飞眉。麻柳叶虽不如柳叶多姿,花却是要胜柳树一筹的。
麻柳五一前开花,花为本色的浅黄绿系,一小朵一小朵展开双翼的飞蛾似地簇密成串,虽花色不赢人,却势头盛大,垂垂拂拂满满挂一树,像我们少女时期时兴的手工千纸鹤,整个一棵高树像个缀满了黄绿色纸鹤的大风铃。也有煞风景的糙人偏说它像饺子像元宝,心里喜欢啥就要千里百计地拉扯攀附原也是常理。每季麻柳树开花时我就要叹上苍的公平均衡之胸怀了,这样的声势,这样的活力,若再给它娇艳夺目的颜色那可不就一树花成百花羞了吗?
世间事无万全,也万全不得,太过完美也会是另一种罪过。
麻柳树的花开过了也不如其他花瓣子谢落,落的只是完成使命的雄花,雌花它就那么翅膀护着子房,把它长成能飞的翅果。八月里,果实成熟以后,果穗长成一串串,向下垂着,干熟的翅果掉下来的时候会随风很快地旋转,在空中缓缓下落.在气流的推动下会把它带到离开母树较远的地方自立门户。麻柳树的花很多,种子就有兵团般势力浩大的开拓力。只要有河沟的地方就少不了它们的子民,甚至路旁山坳也都有高大的麻柳树。
外婆说麻柳树是望河树,它长的地方曾经都是水流经过的地方。看见它如此强大的繁殖能力,我就想着这个能飞的麻柳树种子可能有强筋补肾的功效。不过这是个误解 ,就像把它和柳扯上关系一样,纯属捕风捉影。外婆收集来冬日里做温肺止咳药用,也研磨了调麻油给人治脓疮,不过清热解毒的功效不如鲜叶子,只在冬季无叶可采时作为替用。
从外婆那些草药性能来看我觉得凡是长在阴湿处的草药,因要对抗水泽沤湿就都自有了祛风除湿的功效,比如贯众、比如菖蒲,外婆则说只小同而大异。这麻柳树倒的确是祛湿活血且能杀菌,对麻风病有很好的治疗效果。旧时深山里多树荫少日照,湿热重加之旧时生活艰苦营养缺乏卫生条件差,体弱的人就容易湿邪入体而得一种被叫做麻风病的皮肤溃烂症。许多重病人被隔离在山洞里自生自灭,一人生病,全家被孤立,那时有人家父亲得了麻风病,母亲为给儿子娶媳妇,忍辱宣称孩子是私生子的。
在我们幼小时还常常会摸摸自己的眉毛还在不在,生怕被染上了那样的坏病。麻柳树的这个功效传说是一个生了麻风病的老汉发现的,浑身溃烂的老汉被扔在石崖下,老汉想死的干净清爽,爬到崖前麻柳树下的水潭里扯那麻柳树枝叶当洗澡巾慢慢把一身溃烂的皮肉搓洗干净,躺山洞竟觉得一身不那么痒痛了,一连这样洗了数日,溃烂处皮肤结痂,肢体也灵便起来了,眉毛头发都生出来了。后来那村里人有了皮肤瘙痒皮肤红疹的人就拿麻柳树叶子捣碎搽敷都有奇效,麻风病就那么被治好了。在我们成长的时代就不见这个病了,但是麻柳树叶子治皮肤病村里老辈人是深信不疑的。真是解救世人的药上帝造人时就一并给人造了出来,而人多懵懂不知罢了。
能治世人病的麻柳树可能也自治,所以极为易活耐活,淖处旱处都长,一长就能活过数百年,如果不被嫌弃它能长到几百年都枝繁叶茂。柳树就没这么长的寿命,一是柳木质可做家具,二是柳木招虫,天牛把卵产在树内孵化的虫子为了见天日就把树钻个窟窿,常常一棵树数个虫子就把树蛀死了。而麻柳树可能是有小毒,没虫子敢招惹它,且树老了就一树疙疙瘩瘩,材不堪用就成得个能当成神仙的老树了。
秦岭南坡河流众多,积沙土质就多有这几百年生的大麻柳树,当地人都敬它为神,敬大树也不一概都说成迷信,更多的是一种来自远古的图腾,一种对庞大长寿物体的崇拜吧,庄子就说对大树要像对待德高望重的老人一样,恭敬有礼,这是对我们生命所不能及的一种敬畏。它们经历了我们不曾经历的沧桑,只是它不说,也或许它说了而我们听不懂,本就是两个不相通的世界。
麻柳树因为易活,常常一长就是一片麻柳树林子,母亲说是麻柳树不光种子可以繁殖就连树根也能像竹子一样,钻出一截就发出一根新芽自立门户长成大树。院里的吴婆婆老说她的娘家在麻柳树槽,就有棵通神的大麻柳树。
麻柳树叶子能够促进人体的新陈代谢,提升人体的排毒速度,麻柳树叶子对皮肤病有好处,是不是对皮肤也有好处呢?那天我对母亲说,难怪吴婆婆都八十几岁了,脸上还那么干净,应该从小吃了有麻柳树成分的水的功效,当然也因为吹了被麻柳树熏过的风,母亲则不以为然,说老婆婆那脸从来就没几个时候是洗干净的,其实哪是没洗干净,是常搽眼泪弄得脏兮兮。
吴婆婆已经够老了,又干又老是那种老的疙疙瘩瘩的老,越发觉得像她老家的那棵大麻柳树了。自从我记事起她的日子就没曾好过,上有哥哥姐姐争先,下有弟弟妹妹争宠,且她偏生得瘦小干瘪嘴笨手笨,爹娘索性就给她取了无香的名字,娘家轻看一分夫家就轻看十分,丈夫不疼,婆婆不爱,偏她又做不得哑装不得聋,反抗的结果不是招骂就是招打。到老了娶了个难通言语的傻儿媳也没给她好日子过 ,每回见她终是扯着衣脚抹眼睛。虽说生活从来没有善待过她,可她就这么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偏要活下去,竟然还身体健康长寿。就这么不好过却就又过下去,长长久久地好像和偏心的老天爷较劲。
那天我问她还回麻柳槽娘家吗?她说早不回了,走不动了,娘家侄子都搬走了,麻柳槽啥也没有了。还擦擦眼睛问我麻柳槽那棵大麻柳树还在不在。或者已经不在了,修电站的工程在那里一年多了不知道有没有留下它。可我没有这样说,只把手机里三年前拍的那棵大麻柳树照片给她看“在呢,还在呢”。她又笑又哭的脸上那凹深成洞的眼睛,那塌陷成坑的腮帮子,那缺了牙的嘴巴,多像那一身疙疙瘩瘩的老麻柳树啊。无香不香,麻柳树也不是柳,不管别人怎么对他们,他们都只那么自己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