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留坝路过一个樱桃园,樱桃颗粒还很小,比母亲种的老品种黄豆大不了太多,皮色才略微泛起一点点橘红,有人捉来几粒尝尝,却味道非常好,甚至比已经成熟的樱桃味道还甜。我就有些疑惑了,明明没有熟,它为什么就是甜的?难道它生出来就是甜的吗?就有些心疼它,不知道保护自己。把最好的东西就那么还没到时机就奉献出来,这不就逼窄了自己没有长大的空间嘛。
樱桃应该算是百果中成熟最早的水果,和蔷薇花同期,“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也同是春光逝去初夏来临的标志。
樱桃是桃族的婴孩,在春末浅夏匆匆长成,不求补元,只有一点鲜鲜的味道。吃樱桃就是读小令,读俳句,是一粒一粒的玛瑙在唇齿在舌尖极细嫩温柔地碎裂。小学时,校园里有樱桃树,孩子们会爬上去摘很多,大把大把填近嘴里,许多落在地上被踩踏的狼藉不堪。一位年长的老师就要说,樱桃是小鸟大鸟的零食,人吃樱桃就是尝个味道,不可狼吞虎咽把它当成解渴解饥的浑沌之物了。一群顽童最多也就消停一会儿,任老师摇头皱眉也尽管把那一树玛瑙珠玉糟蹋净尽。
直到中年我才懂得了老师的疼惜:那樱桃,早早地把最好的自己用尽,却不求换来珍惜,这是多么令人心疼心酸的事情!樱桃吃罢,就是春尽夏初,犹如初恋远去,接下来是婚姻和漫长的中年。
做老师的婶子聊起她漫长的教书生涯里,遇到一些女生,早恋了,后来寂寞地活过一生时,那微微发颤的声音里有着怎样的疼惜,只有人到中年了才能感受到。
樱桃早早开花早早结果,本是要给自己腾出长长的一段时间做自己的,可后来它怎样做自己呢?不过是默默熬过苦夏待秋风把叶吹黄吹红吹落,就像一个神童,早年用尽聪慧,余生只碌碌只无为了。
或许有些人把“空”放在了前头,有些人把“空”放在了后头,人生本就莫测,谁也说不上空前和空后哪个好。有时觉得要经历的都得经历,早点过了比晚了才过要从容一些。有人把“空”留在前面,后面有无限期待,有人把空留在后面,余生只剩下越来越淡的回忆。宿命这个东西谁也不知道有无。
在这个比往年干旱的季节,不由得要把樱桃和蚕的际遇联系起来了。一般是油菜收了,养蚕人正好用脱离后的油菜杆给宝宝宝搭架。此时油菜还没有成熟,蚕却开始吐丝了。这一季的蚕比往年也早早上架了,桑叶还没来得及长到到满树,它们就已经不用再吃桑叶了。它从开始结茧,就不再吃什么了,路过自己闭锁的单人间,睡眠修道,破壁而羽化,茧就是它的行宫或一僧之寺一道之观。茧子,是蚕的棺,是孕诞蛾的子宫,它吐出一口水泡软茧壳,拱出来羽化为蛾,从此封口不食,孜孜不倦地结茧,它把茧咬破,把天地打开,并不飞翔,只用翅膀煽旺激情,交配后裸睡而诀别。结茧就是把自己腾空,留下交配需要的物质,成蛾后交配结束,公蛾就憔悴瘦缩而死去,雌蛾产下几张纸的卵,也成为一无所有的空壳,化尘化无。
早早开花早早结果早熟的樱桃也是一样。这是在完成一种使命,生命都是冥冥之中有某种使命在召唤和暗示下朝前推衍的。
它们感应天地,如果气候适宜和严苛,就节省一切,如果食物短缺和丰沛,它们就尽天物所能,选择恰好的时机完成生命的延续。
几乎每个村庄里都有这样的孩子:她的弟弟妹妹好几个,家境清贫,她就早早辍学了,不需要父母供给了,开始繁重的劳动,然后草草嫁人,牵挂娘家,补贴用度,继续承担起生活的重任,苦涩清贫一生。
樱桃从花谢到果熟不到两个月,在太多人的童年里才看到白花雪片落地,不觉就珠玉盈润,阳光透过,它便有剖鸡后看到的胎卵,那是满树的玛瑙。也会想起那是黑夜风里摇曳的一豆灯火,亮亮的像一滴眼泪。
小时候除了馋还想玩,就想要很多玻璃球,多想它就是结了一树玻璃球啊,若真的变成玻璃球多好。也想过,它们是一树鸟卵,是不是每一颗都会孵化出一只鸟婴。可是,它没有,都被人吃了,鸟吃了,风吹掉了,它只是它,它变不成别人的理想,甚至连自己的也成不了。
莲子还在莲心里攒了一星红玉或翡翠,可樱桃的心里就是一个粗糙囫囵的核,没有桃杏核的纹路,没有枣核的利尖,就像一个简单得无遗嘱可写的人,它并不是无心的天真。是造物没有给长成精致内核的时间。不得不那么用柔嫩的外壳包住内里那团粗糙。漂亮的人多善良也多悲情,不忍万象,悲情万物,或者这就是悲剧的意义。
品尝漂亮美味的樱桃时,请你慢一点啊,轻轻地滤出桃核,就像她是个天真的女孩睡了,妈妈从她的口袋里掏出了蝴蝶的半个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