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上一碧万顷,海是蓝的,天也是蓝的,连浮着不动的云也是淡蓝色。
我有些不知道自己是在太平洋的大海上,还是在有着碧蓝天空,碧蓝山峰的秦岭南坡碧蓝色的深山里。有雪白的海鸥飞过,也像极了深山里一群群朱鹮鸟飞过。阳光下,它们的翅膀都有些橘红色。或许就是在秦岭吧,在秦岭南坡那条只用一口气就可以游过去的椒溪河上。
只是吸进鼻腔里的海风,却不似秦岭南坡混着各种花香、果香的清新,这是咸咸的大海的味道。甲板上是山堆一样的鱼儿,知道离开了水就危险了,鱼儿们个个都在挣扎蹦跳,阳光下金光闪闪,几次我都疑心是昨夜那一天的星星。这一网拖上来的鱼可真够多的。只略做一点简单的分拣就会被送进冷库里冷冻。不缺食物的今天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一定非要吃这些鱼呢,想着这些蹦蹦跳跳的鱼儿不久就会被冻成冰块,心里不禁有些难过。离开了家乡的人,不也和这离开水的鱼一样吗?
这不像是在秦岭南坡河里那种黑白色斑纹的细鳞鲑,那种细瘦的鱼要长好多年才能长成2寸、3寸的鱼,若只是为了吃吃鲜味儿,就伤了它真是可惜呢。每次钓上这种鱼,那个叫小雨的笑起来一对小酒窝的女孩,总要我把它们放回河里。最多的是一种粉红色花纹的桃花斑鱼,不知道它们流过了多少片桃花林,或者野樱花的林子,才使它们长出了桃红色的花斑来。每次这样的鱼,也是会被她放回去的。更多的时候,我看着她,她看着映在水里蔚蓝色的远山,和飘着云朵的蔚蓝色的天空出神地念叨:
“海啊,蔚蓝色的大海啊。”
当然眼前没有这样的鱼,这里是大海啊,没有桃花斑鱼,也没有黑白花的细鳞鲑鱼,没有小雨要我放回水里的鱼。这里没有爱笑的小雨,这是南太平洋的大海,只有我这个说异乡话的人,和十几个和我一样做工的渔民,还有一个总是凶巴巴瞪眼睛的老板。挂在他嘴边的就那句:
“都是我的,这鱼,这船,还有你,你”
我心里说“什么都不是你的,这鱼,这船,还有这一船人,都是海的,只要它不高兴,什么都是它的了。"可我什么也没说。
船在茫茫大海航行了20多天。我们忙忙碌碌地布了15天网后,又航行了四天,今天才拉上来第一网。丰收的一网。船上满是鱼的挣扎声和人群的欢笑声,还有浓得棉布一样厚的鱼腥味。
突然,有一条银白色的金枪鱼,好大一条金枪鱼啊,近两米的瘦长的身子从我分拣鱼堆里跳了出来,起先蹦到甲板上,然后再跃起在空中飞快地旋转起来,身体闪耀着一圈蓝色的光晕。旋着旋着它的两只背鳍成了两只轻灵的手臂,鱼尾是一双纤细的飞旋着的少女的腿,那是一个正在跳着芭蕾的姑娘啊。多像多像小雨啊。是小雨,这不就是小雨嘛。我看见了,这就是小雨。就是那个爱跳舞的小雨啊。那一刻,我眼泪都流出来了。这就是小雨。
那个一心要学跳舞,家里却没有钱的小雨。
“一个农村女孩子要去学什么舞蹈,那要花多少钱啊,真是心比天高呢!”
村里说啥的都有。最后父母哥哥姐姐也都这样说了。还没读完高一的小雨就堵着气离家出走,说是要赚很多很多的钱,然后自己去上舞蹈学校。临走的那天晚上,月光像水一样,樱花林子像是漂浮在海水里一样,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回吧"最后还是我先说话。
一直低着头的小雨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双蓝色的鞋,那是我偷偷卖掉哥哥买给我学英语的随身听,买给她参加市里芭蕾舞比赛的蓝舞鞋,那次小雨的独舞得了二等奖。她说秦岭南坡就是蓝色的海,穿上蓝舞鞋就像在蔚蓝的大海上飞舞。
“我再为你跳一支舞吧。”
旋转的小雨在白色的月光里像一只银色的鸟儿,舞鞋蓝成一圈光环拖着她轻柔的身体,飘向了月亮。
此后的月光下只剩我自己了。
他们说她去了很大的城市里面,去一个专供人喝酒跳舞的地方,去陪人喝酒,陪人跳舞。她的爸爸妈妈,她的姐姐妹妹就再也不愿意提起她。可是我知道她要挣那么多的钱,她要去学她的舞蹈,她要在蓝色的舞台上跳去银色的芭蕾。后来,我去了别人说的她在的城市里,可我没有找见她。我问过很多很多的那样的店,没人知道小雨这个名字。真是啊,那么大城市能淹没多少多少的小雨啊。
又一年我回到村里,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有人说她在一次客人醉酒的打闹中,被飞溅的玻璃渣刺坏了眼睛。回家后的一个下午,有人看她去了小河边,白色的舞裙变成了天空的晚霞,最后消失了。
小雨一定还穿着那双蓝色的舞鞋,她是想在一块镜子一样蔚蓝色的舞台跳舞,一直跳,再也不回来了。我一个人在樱花林子里坐到月亮升起 ,又坐到月亮落下,地上团团的树影子都泛着红色,可能是我的眼睛坏了。从此我很少在月光下出门。
后来,我就离开了秦岭深山的大海,没有小雨的大海是我不忍再见到的死海。那年我流浪到真正的大海,在那里做起了出海捕鱼船的雇佣渔民。大海的腥咸渗透了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海上无处可躲的太阳晒干了我身体里所有的鲜活。一年又一年,经过了多少个台风,看过多少次几乎掀翻巨型渔船的风暴,捕过多少成山的鱼,早已数不清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了一条跳芭蕾舞的鱼,不,不是鱼,是小雨,是一心要跳芭蕾舞的小雨。
"小雨,我有钱了,这些年出海赚的钱我都攒着,可以供你去上舞蹈学校了,可以去完成你那蔚蓝色的梦了,小雨你听到了吗?你就是小雨吧?”跳着芭蕾舞的银色的小雨微笑的点着头,飞旋的舞步一点也没有停下。
"你是小雨啊”,我现在才明白,小雨从深山的小溪游到真正的蔚蓝的大海里了。所有的河流都通向大海嘛,我怎么没早想到呢。我摊开双臂,身子也跟着她摇摆起来,渐渐,身体越来越轻盈,和她在甲板上飞旋,飞旋…最后,身子像一片羽毛飞进了蔚蓝色的舞台。
甲板上慌乱的人群惊呼着:"快呀,快呀,扔救生圈,快啊!”
"怎么搞的?看什么,看着啊,救啊,快救啊,怎么搞的意思?我的鱼,我的人呢?”老板高叫着。
我看见有人扔下救生圈,有人跃入了水中。可我们已经飞进了蔚蓝色的天空,阳光下,小雨白色纱裙映出微微的橘红,像极了秦岭南坡的朱鹮鸟。
突然,我像一片羽毛般飘飘荡荡地落在了甲板上。是小雨松开了我的手。
“搞什么啊?你们慌什么嘛,看花眼了啊,人不是在这里嘛。鱼呢,我那条大鱼呢?捞啊,捞啊…都是我的……”老板看着跌坐在甲板上的我大叫着。
"啊,看啊,那是什么鸟,是只橘红色的海鸥吗?”甲板上有人仰头问。
“明明是两只嘛,两只朱鹮。”我喃喃地自语着。
此时的大海上,下落了一半的夕阳火球一样,刺得眼睛生疼。我看见霞光里有一片橘红色羽毛飞旋着落在甲板上,一位刚刚站定身形的芭蕾舞演员一样,轻盈,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