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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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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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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拙的南瓜

“楼下那几个大南瓜都成你这吃瓜群众的心病了!”由于,这些日子,每天都要看看楼下那几个被人挑剩下的南瓜,女儿就这么打趣我。

对面楼上租住着一群修建水电站的工人,不知道从哪里摘来那么多的南瓜。第一次卸下来的有二十几个,个个都有脸盆大小,堆在一楼的檐坎上,两三天就被挑拣得只剩下三个了。第二回更多,我趴在窗台上数了三十几个。莫不是他们挖出南瓜宝藏了吧,女儿笑着说。还别说,这些南瓜个个都又大又圆,还品种不同花色不一。有叶黄色扁圆的,有深碧浑圆的,有葱绿夹浅绿色条纹的,有稻黄色的,还有鲜亮橙色的有着棱形经典南瓜形状的,还有条形枕头状的……

众人又一番挑拣就剩下了四个,两黄,一碧,一灰绿色,而后的这些天,就一直摆在那里。可能是我不知道选南瓜有什么窍门,竟看不出这几个南瓜有哪里不好,要被嫌弃。莫不是它们没有其它那些南瓜长得体面?每回经过,就要替它们尴尬一回,惜一回,不平一回。看来都是长熟了的南瓜,这么些天的高温,还日日西晒也没见腐烂。

南瓜算是笨庄稼,清明时节烧一坑草木灰拌腐殖土做底,南瓜种子水里浸泡一夜,就着午后暖和的太阳丢上三四颗,浇上几回水,三两天时间,就有嫩白的杆子顶着胖胖的豆瓣探出头来,活像一窝子伸着脑袋乞食的雏鸟。此后就见风见长,牵藤扯蔓,呼啦呼啦长成一大片,哪需要人施肥浇水这样的伺候。

农作物里有瓜族、薯族、穗族、壳族、角族……却只有瓜族能开大朵的花,招了蜂引了蝶,美够了浪漫够了就结出硕大的果实。瓜族是大族,丝瓜、黄瓜、苦瓜、吊瓜、菜瓜、佛手瓜、冬瓜、西瓜、哈密瓜、香瓜、葫芦、南瓜。爬地、上树、上房、上架各有本事。西瓜是机灵嘴甜讨人喜欢的小妹,哈密瓜醇厚香甜像温柔体贴的大姐,而南瓜就是老大,沉稳负重吃苦耐劳的大哥。

南瓜一般不占地,草里,林边,墙根,檐下,路边……它都能爬藤,它顺着树,哄上篱笆,爬上墙头,或者绕着地边充当庄稼的护院,都能明晃晃地开花,坐瓜。

长够了藤蔓子就一路开花,一路坐瓜,一个藤上的花和瓜,就是一个递减或递增数列,也有花藤子一直忙着长,忙着开花,到最后没有长成一个瓜,就那么不了了之。村里人叫它开谎花,和孩童们为贪玩说的假话一样,明明看穿了,也就随它爱开多少谎花就开多少谎花,反正瓜蔓子还那么多,夏季还那么长。

南瓜虽说易活,可是长成大瓜确实和长成名人一样不易,天时地利人和样样都得占。母亲很爱种南瓜,还很会种南瓜,她的南瓜从不种在积肥坑边,场院角落。说是南瓜蔓子太肥硕,就容易人来疯,开谎花,就算坐果,长几天也就萎黄脱落了。想必是给长蔓子开谎花的虚荣耽误了,只把营养供了那些空欢喜,没有营养供果,果子饿几天就死了。

母亲的南瓜种河边石坎子上,或是一面悬空的漏风地,南瓜怕涝,利水地土薄,南瓜秧子生得瘦干,扯不出多少支支岔岔的分枝,就生不了那么多妄念,只老老实实,能开几多花就开几朵花,能结几颗果就成几颗果。也就因了一棵藤子上的瓜少,反而能长成大瓜。

为了不使南瓜疯长蔓子误了结瓜的正事,还得掐掉它一心往前够的苗尖儿,叫“断尖”,还要掐掉岔生的叶芽叫“打芽”,防止它妄生邪念,督促它一条路走到底。趁天晴,还得在南瓜花的近藤结处插一棵竹销子,用痛苦提醒它——就在此处要憋一口气,别枉费了精力。

不轻易夸人的奶奶活着时,常赞母亲种的南瓜,说是心实心不厚的人才能种成南瓜。

 一过夏至,母亲就开始一荆笼、一背篓地往家摘南瓜,还说是冬吃萝卜夏吃瓜。我和弟弟常常给她纠正:夏吃瓜说的是西瓜不是南瓜。北宋大文豪苏东坡一边吃瓜一边看书,兴奋处大笔一挥写下“坐南朝北吃西瓜,皮向东甩;思前想后观《左传》,书往右翻。”那四溢的幸福感可不是来自于南瓜的。母亲虽不懂诗书,西瓜才是夏天里的可爱者,我想她是假装不知道。

 挨过饿的母亲在并不缺粮的年代,也还要坚持南瓜能顶半个粮。见爷爷奶奶不反对,就变着花样每天把南瓜端上桌了,没生出籽的嫩南瓜,绿皮指甲一划就破时,打薄片切丝,配干红辣椒急火爆炒,要么切厚片,再和了猪油煎鸡蛋、大葱花椒,慢火煨软,这是爷爷奶奶最喜欢的下酒菜。要么老南瓜切块,炒香盖上米饭蒸南瓜饭,细包谷米老南瓜熬粥,还配个南瓜丝卷煎饼。

 奶奶更是配合母亲的南瓜行动,有办法让南瓜吃一年到头。趁天气好,就使唤我们摘南瓜,嫩的切成厚片,用灶塘里的柴火灰拌匀,晒干,别看拌了柴火灰的南瓜干样子不好看,这可是焖肉炖汤口感香浓柔韧不糊汤的关键。南瓜片糖分重,加柴火灰后不返潮、不生霉耐储存,柴火灰里的碱和南瓜里的淀粉反应就使南瓜片不发面,口感弹口绵韧。老南瓜就上笼屉蒸软,再晒成琥珀色,黄豆炖猪蹄时放上一把,鲜甜滋补养胃。

我和弟弟只爱吃盐炒南瓜籽和南瓜泥油煎饼,不过最爱的当属蜂蜜南瓜酿。南瓜泥煎饼容易,南瓜蒸熟,加面粉捏成泥,煎得两面金黄,摊薄一点就更是酥脆香甜了。蜂蜜南瓜釀就费时费事了,得是有了让母亲高兴的喜事,或是爷爷念上好几回,才做上一次。需得是橙红色的金瓜最好,甜面适度又鲜亮喜气。南瓜掀开顶子,挖去内瓤,加入大红枣、琥珀似的银杏仁,红的半透明的红薯干,浸得白白胖胖的糯米,然后就是南瓜蜜釀的灵魂——刚出窝的甜糯米酒。最后在我们的监督下浇几勺蜂蜜,勺子偏一下,弟弟都要嚷着这一勺不作数,马虎不得,要是蜂蜜打了折扣,我们嘴里的幸福感不也是要打折扣了嘛。最后把南瓜顶子盖上,入笼屉蒸透。若不是为着这口香甜,我们还不把母亲那些南瓜给她祸害尽呢。

南瓜一结起来就不知疲倦,几乎是摘得有多快长得就有快。稻子、高粱、玉米、洋芋、红薯都是一茬子割了就没了,谁还牛草似的,割了长,长了割,有完没完地使劲,不躲奸,不变通,真是个“瓜”啊。这样的瓜就成了笨的代名词,怪不得村里人把脑子不活泛的人叫瓜娃子呢。

南瓜花就随了南瓜的傻大个,硕大的杯状花儿里,总有黑壮笨拙的糖蜂贪恋花蜜,被我们用狗尾巴草锁在里面,本说是等上半天就放它自由,有时候是忘了,有时候是以为会结出一个核心是黑糖蜂的南瓜。一个夏天也没切出一个有糖蜂的南瓜,倒是制造了许多个黑糖蜂的花塚。

 不捉弄笨糖蜂时,也祸害南瓜花,南瓜花真得够大,能装下一满杯奶奶蓝花茶盏的茶水。手轻轻捏住又温又软,学着大人饮酒的模样,一下一下碰杯。只是,这花酒杯太不禁事了,玩到尽兴,脚下就是一地的南瓜花。

 糟蹋南瓜花这是一时兴起的幼稚游戏,还有特别有成就感的玩法,就是找那中意的南瓜,用小刀在上面刻上字,才刻上自己的名字,看着更喜欢的瓜,又刻上“瓜王”,“大南瓜”,“我的南瓜“这样的字。最兴奋得是偷偷给不喜欢人家的南瓜刻上“xx大笨蛋”,就像古时候那些想当皇帝的人,把写了“xx是真命天子”的字条喂给大鱼吃了,使人放水里再捞起来剖开,说天命所归。虽然没有阴谋家那样的心思,想到他摘回南瓜正要切开时,看到自己大笨蛋这样的字,百思不得其解,以为自己真是个天降笨蛋呢,这岂不是很有趣吗?想想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瓜,按照自己的指令长大,那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事啊。

 最喜欢在番瓜肚脐上刻字,这种橙色和绿色的瓜会翻出一个奶白色的大肚脐,且这种瓜体型不会很大,用来刻字后不会因为太过膨大到字迹变形,长成了就如一个字迹清晰的大印章。可是这样的操作成功率太低了,得是非常好的晴天,大日头很快使那刻伤结痂才行,这得三四天好晴。如是遇着雨天 ,瓜就会感染杂菌烂掉,若是刀片带菌了南瓜也会烂掉。刻太浅了字迹长不成,太重了南瓜也会烂掉。还得是恰好的半大南瓜,太嫩了受不住这样的伤害,太老了皮硬刻不动,这样的游戏一直要玩到秋分以后,再无新瓜长出来才作罢。

害瓜的当然不止孩子们的恶作剧,天太干,雨太多,天下冰雹,牛羊偷嘴,狗子们打群架,果蝇给里面寄放虫卵都会害了瓜,谁也不在乎害了多少瓜。任是烂在地里还是喂煮喂牛,没谁说一声可惜。瓜自己也不在乎,就那么一个接一个地长。

 爷爷爱南瓜,说它就是弟兄们里头那个哑巴哥,是牲灵里的老黄牛,它就瓜在不讨价还价,不知道物以稀为贵,不讲条件,贱生贱长,不装大,不摆谱,任人宰割,吃法随意,所以,一生被人鄙视、调侃。但瓜有瓜的福 ,它只管长自己的,瓜就瓜,任别人说去。瓜鄙,被薄待,任欺任怨,对之坦然,一世不生闲气就是贵人。看似瓜笨拙,实则大智者如愚。

已过古稀之年的母亲现在依然是热衷于种南瓜,吃不完送人,送不出就看它长看它烂,也每年必种,我常笑她是把种南瓜爱当成种花的情趣了。时至中年的我才懂得,南瓜那笨拙的美就是村里最看重的人品——浑厚。浑然质朴,厚道忠实的南瓜不就是爷爷嘴里的贵气吗?满地南瓜就是满家的福气。

 阵雨过后又是西晒,楼下的四个南瓜还在那里,我突然想通了一点:不用为它们没被挑走,没被吃掉,白白烂掉而尴尬、不平、痛惜。它们只是在做自己,诠释着朴素才是最高的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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