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不愿意相信植株高大的蓖麻是草本植物,若只论身高,说它是灌木甚至乔木都不为过。
蓖麻是个肥处瘦处都生的植物,若是生在人家院落柴堆草垛这些人气足又向阳的地方,能高过村里人家斜搭在正屋侧边的厨房、猪牛羊圈的屋顶。就算是生在更荒远瘠薄的地方也不露卑怯,仍然长得有如恐龙一般的气势。
小时候院场边堆放柴火的土坑边就生着一棵红蓖麻,由于柴草的朽木烂叶渣土肥沃,这自生的蓖麻长得异常高大。且有着一年的柴火枝叶厚厚的保暖,寒冬里根茎不会被冻坏,来年三四月就返青了。年复一年暗红色的杆子就有大碗口粗细,身量足有四五米高,由春夏至霜降都是枝叶蓬勃,气宇轩昂。初时嫩叶油润和杆子都呈暗红色,后老叶逐渐转绿,杆子却愈发暗红。待长到盘口大巨型八爪手掌状,叶片的碧色上就覆着一层蜡质白霜,五六月时开嫩黄色的花穗子。
花期很长,老花结成鲜红色茸茸的嫩刺球,密密簇簇,新花又开,老花又红,这样次第着黄了红,红着黄,一开就有两个多月。红红的茸刺球显然比黄色的花抢眼,好像它才是蓖麻的花,直到现在想到蓖麻时,眼前出现的也是那红色的茸刺球。有路过的人也一样,总要说一句:呀,这么大的蓖麻树,花儿开得真喜庆。可能也正是因为这样,惜土如金的母亲才留着它年年占去那么大一片土地。
秋后,茸刺球红着红着就黯淡枯干了。大豆荚子熟透时,蓖麻刺球也就该开裂了,露出里面是四五粒光溜溜的蓖麻子,圆嘟嘟的籽粒上有褐色和浅黑色的斑状花纹,色泽油亮,酷似小巧的麻雀蛋,精致极了。孩子们总被它迷住,要揉一些装在衣兜里,手指偷偷摩挲搓揉。之所以不敢像佛徒捏佛珠佛串那样公然把玩,却是因为蓖麻看似唯美的种子,却是有着剧毒的,小孩有喜把喜欢的物件放进嘴里的天性,所以大人们是不让孩子玩蓖麻子的。大自然里好看的东西都自带杀伤力,它会以自己的方式告诉你: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才是相互欣赏的最佳角度。
可也就是这个有毒的漂亮蓖麻子,曾经在物质匮乏时期的农村,有着不小的农业经济价值,那是和粮食、猪肉、油菜籽一样要算上缴产量任务的,也算是和粮食同等地位的农作物。那些年,生产队会留出地来种大片的蓖麻,几十亩甚至上千亩,杆杆茁壮高高大大,叶叶如盖郁郁森森,那简直是种了一大片森林。毕竟饱肚子还是第一,好在蓖麻也不怕没有肥料,能把肥沃的好地腾给口粮庄稼,所以蓖麻一般种在河滩上,或遥远的看护不到的坡地,它有自带的毒性不怕牛羊鸟兽糟蹋。越是僻远野吊处,越是自由恣意,籽粒越是浑圆饱满瓷实油润,看相卖、相俱佳。那些顽强葱茏的生命是瘠薄里的茂盛,那些荒凉里的精致,那些干巴里的油润,那些野吊里的清凉,也是绝望里的希望。
我们山里没有那样广阔的土地,就没有那样大规模地种蓖麻,蓖麻油和桐子油是高级的工业润滑油,当时都算产量同抵油料任务。山里有的是荒坡野地,多以桐子代替蓖麻子的上缴产量。而平坝里则多种蓖麻,既收蓖麻籽,也相当于种了一季柴火,大捆大捆地搬回家,是做饭的“硬柴”,蓖麻高大粗壮的杆子,在坝里比稻草麦秸火力强太多了。
和一个尊敬的长者谈起往昔,她痛心地说起在那个不堪的年代,偷过队里的蓖麻子,母亲一边流泪责备,一边还是把偷来的蓖麻子藏在柴草车里,黄昏进城去换了半瓶菜籽油。想起曾经也有人写过偷生产队苜蓿的经历,因为太饿了,人沦落到要去吃喂牛马的东西,而且是去偷,这是时代的错,是时代给每一个经历过劫难的人打上的无法擦拭的羞辱的烙印。
在我晓事的年代,这些都成了历史,一个村子里也就只我家院子这一棵蓖麻树。母亲不知道古时也有和她一样爱蓖麻的诗人,以“山渠面面拥蓖麻”来“锁尽东风一院花”。母亲留着它,是为它俊朗挺拔的风姿是风景,是念旧,也是留着给人图方便。村里人的“医”就是老辈人传下来的土单方,“药”就是自然界的草木花果石土虫鸟,他们坚信上苍造人时把解药就藏在三步之内。这个毒性大的蓖麻就是上苍造的毒药,也是解药。
母亲说蓖麻油润肠通便,还可以抹黄水疮、癞头疮、丹毒,治疗烫伤更是奇绝,说是和鸡蛋黄油涂烫伤一样,可以止疼生肌还不留疤痕。只是鸡蛋黄油制作太耗时不说,还讲究技术和耐心,一个老鸡蛋黄趁热剥出,放在锅中小火慢焙出油来得一两个时辰。火候技术和耐心缺一不可,若是家中有人被烫伤了,哪还有人能沉心静气来制作这个解药。蓖麻子油就容易多了,捣烂去壳,细布包上挤压,油就出来了。
只是母亲这蓖麻子备着,却是一年两年也没有发挥过它的用场,倒是它青枝绿叶,一地葱茏,看着就能给人鼓劲,如果这也算是一种药效的话,它确实年年都发挥着功用。
我爱蓖麻那圆溜溜的精致豆子,觉着它那细腻古典的花纹最适合做手串、做项链、挂串配上棉麻制的衣料简直是浑然天成的素朴雅致。常恨针穿不过,只好用玻璃瓶装起来,时时倒出来摊在手心玩赏。前些日子说于女儿听,她说这个好办,网上多的是各色种子的手串,菩提啊,无患子啊,红豆、扁豆、薏米、枣核、桃核……等蓖麻成熟了,她买些打好孔的蓖麻子回来,由我自己去圆一个蓖麻挂串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