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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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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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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窝

“二窝!”

“嗯?”

“二窝,你说说,牛有几条腿啊?”

“牛!几条腿?那大牛呀还是小牛呀?”

“大牛小牛!哈哈哈哈……”围观人群轰地一阵大笑,个个脸上漾着十二分的得意。那发问的人,更是得意得眉毛都要飞起来。三春集村北街北地的打麦场上,这阵哄笑像投入热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把丰收的喧嚣和庄稼汉的粗犷劲儿,呼啦啦推向了高潮。

天热得冒油,和这天气一同在三春集不断“发酵”、升温的,还有二窝这个“牛有几条腿分大牛小牛”的笑话,成了全村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那一年,二窝十来岁光景。连牛有几条腿都说不囫囵,自然被归入了村里“不识数”的行列。不识数,在乡亲们眼中,约等于笨蛋,等于少个心眼子,也就成了某些“朗利人”(聪明麻利)习惯性调侃的活靶子。

不识数自然上不了学,上了也是白搭。虽说已是新社会,那年月儿在三春集,能勉勉强强对付个肚儿圆已属不易,上学读书,还是一件奢侈的事儿。

不上学只能“打牛腿”,跟着父母下地刨食。干活二窝也算不得好把式,好在他个子蹿得快,力气足,出死力气这一点,倒是比一般人强。庄户人常说,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下地凭的是力气疙瘩,上不上学,识不识字,没多大讲究。

鲁西南的黄土养人,没几年功夫,二窝就抽条成了个大男人。个子足有一米八开外,虽非膀大腰圆,用“魁梧”二字形容也毫不为过。只是他那看人的眼神儿,和别人不一样——两眼瞪得溜圆,额头微微前探,下巴却往脖梗子里收,目光直勾勾地扫过去,让人心里发毛。女人怀里的小娃娃见了他,准吓得哇哇大哭;地上疯跑的孩子听见他一声吼,先是一哆嗦,随即撒丫子就跑。

夏天抢收麦子,别人一杈子挑一捆,他一挑就是两三捆,有时甚至能摞上五捆。冬天集体挖河疏浚,有人磨磨蹭蹭磨洋工,一锨下去只铲半锨土。二窝要么不干,干起来就甩开膀子,屁股一撅,铲起满满一锨,不消片刻,额上便沁出细密的汗珠。

马虎叔是村里的“大明白”,最爱逗弄年轻人,专挑别人的“窝囊”处戳。他停下挥锨的动作,脚一蹬,铁锨头深深楔进泥里。直起腰,四下里瞅了一圈,收回目光,低头“呸、呸”两声,朝握成拳状的右手心里啐了口唾沫,又朝左手心啐一口,两手摊开,飞快地搓了几搓,重新攥紧锨把。他没铲土,却开了腔:“二窝,今儿个你再给大伙儿说说,那四条腿的大牛,是牤牛(公牛)啊是兕后(母牛)啊?”

一听有人点二窝的名,大伙儿像得了号令,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家伙什儿,目光齐刷刷聚光灯似的扫射过来。二窝头上的汗珠,瞬间被蒸腾得冒起了烟!他也学着马虎叔的样子,朝手心吐了两口唾沫,狠狠朝干渠帮上甩出一大锨湿泥,脖子一梗,结结巴巴地回道:“那牤牛是牤牛,兕后是兕,兕后!”

时光如白驹过隙,倏忽便是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比那田埂上拂面的杨柳风还要灵巧,吹得三春集变了模样,大人小孩脸上都漾开了舒展而自信的笑纹。一个联产承包责任制,便让家家户户的粮囤鼓胀起来,身上的补丁摞补丁不见了踪影,连衣裳料子都换成了挺括的“的确良”。庄稼人的日子,真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时代车轮滚滚向前,二窝与牛的旧事,却像田埂上的老草根,依旧深扎在人们的记忆里。二十多个寒暑过去,村里养牛的人家大都换上了“铁牛”(拖拉机),二窝却还是那个二窝——光棍一条。吃饭不成问题了,可家徒四壁、再加上“不识数”,想娶个媳妇,还真不好兑乎。

都说傻人有傻福,这话搁二窝身上,竟一点不虚。这一天,有人从四川领来了几个媳妇。搁在现今,这行径该当是“拐卖人口”,是犯法的大罪。可在当时庄户人眼里,这却是“帮衬”。帮衬着给光棍汉找上媳妇,让村里少个“老跑腿子”,那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这不,这天大的好事,就愣是砸在了二窝头上。

也不知是谁牵的线、搭的桥,呼啦啦一阵风似的,村里三个光棍汉就都给“打发”了。大娃媳妇五十来岁,一块儿带来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娃是娶媳妇捎带脚就当上了爹。二窝媳妇四十出头,跟着一儿一女。跟大娃一样,二窝也是拜堂成亲的当口,一步登天升格成了爹。女儿十三四岁年纪,模样俊俏伶俐,过来就上了初中;儿子王宾七八岁,和我年岁相仿,跟我同校念小学。既然开口喊了二窝“爹”,王宾自然也就跟着改姓了王,至于原本姓甚名谁,无人深究。后来女儿在城里安了家,王宾成家后也携妻带子进城打工,这都是后话了。只有胜站媳妇是孤身一人,三十来岁,能说会道,透着股子利落劲儿。

村里人管四川、云南那边的人叫“蛮子”。娶个“蛮子”媳妇咋啦?父亲常说,总强过打一辈子光棍。至于顺带“接收”来的孩子,那简直是“白捡的便宜”——不动一枪一刀就当上了爹,天下还有比这更美的事儿?

结婚那天,场面排场得很。二窝把该请的亲戚都请了个遍,邻居但凡能搭把手的都到了场。随礼的、看热闹的,黑压压挤了满院子。除了抬嫁妆、套车迎娶这些环节省了,拜天地、宴宾客、闹新房,一样不落,跟娶本地媳妇没啥两样。

“新”媳妇穿一身大红,鬓边簪着绒花,脸上匀了胭脂。二窝上身一件洗得发白的四个兜绿军装,下身一条崭新的蓝布裤子。他那双眼睛,时不时直勾勾地往新媳妇那边溜,嘴角咧到了耳根子,任谁跟他打招呼,他都只是嘿嘿一乐,抿一抿嘴。

天早早地就黑了,月亮悄没声儿地爬上了房檐。新房里依旧人声鼎沸,叽叽喳喳。闹新房讲究“三天不分大小”,遇上这等“百年好事”,大伙儿跟看大戏似的,兴致高昂得不得了。

山歌嫂子催到第八遍,屋里的人才像潮水般渐渐退去。二窝急不可耐地插上门栓,不一会儿,那老旧的木床板便吱呀吱呀地响了起来,节奏急促。

窗外猫着的一帮子人,一个个比二窝还兴奋。不知是谁用的啥玩意儿,伸手麻利地在门缝里一别,“哐当”一声,门豁然洞开,黑乎乎七八个人收势不住,一股脑儿滚进了门槛里。

“谁呀!”二窝一声炸雷般的怒吼。

二十郎当岁的东亮动作奇快,身子一矮就地一滚,骨碌到衣柜边,手忙脚乱地拉开柜门就钻了进去。“哎哟慢点!踩着我的脚了!”一个气急败坏又不得不死死压低的妇人声音从柜子里传出来。

其他人也慌了神,一骨碌全往桌子底下挤,你推我搡,乱作一团。

二窝媳妇摸起枕边的手电筒,“啪”地摁亮,一道光柱扫射过来。

滚在地上挤作一堆的人瞬间原形毕露:桌子底下狼狈不堪地缩着兵站、二蛋、粉嫂、马虎婶……而提前悄悄藏进大衣柜里“听墙根”的,竟是东亮他娘!当这娘儿俩被一块儿从衣柜里“请”出来时,众人的哄笑声差点把房顶给掀翻。后来每每提起二窝结婚,这段插曲必定被添油加醋,反复演说,成为三春集经久不衰的经典笑料。

婚后的二窝,像换了个人。走路腰板挺直了,脸上的胡茬子也知道刮干净了。不到两年,两口子借着院子临街的优势,开一个小卖部。

有人存了心,专挑二窝媳妇不在的时候晃进店里。

“哎,买两盒黄金叶。”

“一毛钱一盒。”

来人故意掏出一张一元的票子递过去。二窝不接,盯着钱:“有一毛的吗?”

“有!”

“那你先给我一毛,”二窝接过钱,顺手递过去一包烟,“还要吗?再拿一毛。”

“哦,哦哦,”来人又递过去一毛。二窝再给他一包烟。“为啥不两盒一块儿给呢?”

“一次只卖一盒,两盒不卖。”

谁说二窝“傻”?要多了算不过来账?那就一包一包地卖。谁说没进过学堂,就做不得生意?

再见到二窝,概是六七年前的光景了。我转业回到老家,路过他家大门口。只见他独自坐在院子里的矮凳上,一头白发,蓬乱如秋草。胡子也全白了,和鬓角的乱发连成一片,像落了层厚厚的霜。眼神有些呆滞浑浊,偶一抬头,依旧是那副直勾勾望向远方的模样,一两分钟纹丝不动,仿佛要将那虚空看穿,又仿佛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想。望一会儿,便又深深低下头去,沉默得如同一块老树根。那时我才知晓,二窝媳妇已过世好几年,他也成了一个七十多岁的孤老头了。

再后来,便没见过了。听人说,去了镇上的养老院。按说不是五保户,一般送不进去。可自打他媳妇走了,儿子常年在外打工,家里没了依靠,也只能走这条路了。那养老院的条件,自是无法与大城市相比。管理上却丝毫不敢含糊,生怕出点纰漏担不起责任。二窝可不管这一套,犟牛脾气一上来,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逮住谁骂谁。结果没待上多久,就被人家给“礼送”回家了。回到家孤零零一个人,没人照看怎么成?最终还是他那卖化肥的三弟,托了朋友的关系,好说歹说,又把他塞进了邻镇一家养老院,临走撂下话:“甭管他说啥疯话浑话,您只当耳旁风。只要把他看住了,别跑出这个大门就中。一天三顿饭,按时送到跟前就中。至于他吃不吃……那是他自己的事。”

前几日回老家小住。一天早饭后出门溜达,赫然发现二窝家门前搭起了灵棚。一打听,原来是二窝死了。几点断的气?死在家里还是养老院?是病还是……这些,没好意思细问,也无人主动提及。

灵棚搭起来了,吹鼓手呜咽的喇叭声切切地响起来了,村里人陆续走出来帮忙了。纸糊的摇钱树、牌坊、金山银山,在院门口摆了一大片。亲戚邻居,随礼的随礼,吊唁的吊唁,二窝那沉寂多年的家,终于以一种特殊的方式,重新喧嚣热闹起来。

丧礼办得隆重而体面,儿女都从城里赶了回来,依照老家最周全的规矩,风风光光地发送。在这最后一程,二窝终于享受到了一个农村人正常丧礼上所能得到的、足够的、该有的尊重。

村里的老人,又少了一个,父亲幽幽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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