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座落在远离市区的杨桥,背靠一湖,三面有田,和村子的民房和谐共存。它始建于清代,曾经被拆除,重建后的庙面积不大,在本地也没什么名气,但游客不少,至少我去时见到的情形如此。
现主持为九零后,皮肤稍黑,个高壮实,待人和蔼,大家都乐意和他交谈。听说他遁入佛门是因为儿时疾病缠身,算命先生告诉他父母:这个孩子养不大,送到庙里还有一线希望。果然,他到庙里生活以后,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早在九华佛学院读书期间就接任了该庙代理主持。
通往庙的乡间小道比轿车要宽一点点,庙的左手边矗立着一尊高大的“观世音”石膏像,正面朝着小道,一年四季迎来送往。离“观世音”不远处栽了一些树,其中两棵身披丝绸被面的老树,被当作“活宝”圈了起来,那祼露的、近乎掏空的躯干令我不忍细看,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顽强活着,依偎在身边的新树应是它们的后代,苍老的生命和旺盛的生命组合在一起,共同创造了奇迹。
庙里曾经跑来一只黑色的卷毛流浪狗,瘦骨嶙峋、脏兮兮的,每次看到有人进庙,它就在来人脚边打转。我哥嫂本已用微薄的退休金收养了几只流浪狗,看到小黑狗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由动了侧隐之心,又将它领回家抚养,经过他们精心照料,小黑狗脱胎换骨、皮毛发亮,性格也由讨好型变成了讨气型。有一次我去哥哥家玩,它轻轻一跳就上了我坐的沙发,拿前爪敲我的后肩,见我不搭理它,竟然一屁股坐到我双腿上。“干嘛呢,你撒娇找错对象了吧?”我用手轻轻地推开了它。
同到庙游玩的徐先生告诉我们,他家与这里早有缘份,父亲在庙旁的茂林小学做过校长,那所学校已经不在了。“你们家怎么会到这里来呢?”我好奇地问,徐先生神情变得凝重起来,讲了一段伤心的往事。
徐先生的爷爷徐建生,1869年出生,字笠云,别署律昀,安徽石台人,是一名贡生(科举时代挑选秀才中的成绩或资格优异者,到京师的国子监学习,相当于举人副榜。通俗地说,即把人才贡献给皇帝)。曾任路矿总局文案、山东抚院两江督署军务文案、安徽省长公署秘书等官职,清末民初先后受聘于南京南洋方言学堂、安庆安徽高等学堂,担任国文教习;晚年被安徽大学特聘为国文讲师,专授文字学,以“迟庐”(指安庆北门大珠子巷)二字言其居,自号迟庐老人。其著作有:《迟庐字话》《迟庐闲话》《迟庐杂存》《迟庐小说》(又名《血儿传》,鞭挞袁称帝)《篆字辨误》,等等。
迟庐老人不但国学功底深厚,而且工书法、善篆刻,是安庆继完白山人(邓石如,原名邓琰,字顽伯,号完白山人)之后,又一位卓有成就的书法家。他五岁提斗笔在方砖书,七八岁给邻居写春联,十二岁临定武兰亭,三十岁前习行楷汉隶,三十岁后钻研篆字,“取境日高,用笔日谨,四十余年临池不缀,终成一代书家”。
所书行楷隶草篆五种字体中,迟庐老人“运毫如钢,寓刚于柔”的细筋铁线篆,给人以“圆劲有力,使转自如,翰逸神飞”的观感,尤为世人推崇,安庆桐城市博物馆收藏了他的一幅对联和一幅字,被专家鉴定为二级文物。
1938年6月11日,日军波田支队冒雨袭击安庆,国民党军队一夜被逐出城外,第二天日军登陆安庆,武汉会战(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军队在武汉地区同日本侵略军展开的一场会战)正式爆发。安庆沦陷后,迟庐老人携全家“跑反”(旧时指为躲避兵乱或匪患而逃往别处)至杨桥(当年归桐城县管辖),可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1940年除夕日军竄犯到此作恶,他们把迟庐老人驱赶到冰天雪地,毁掉他的文房四宝和金石章刻,所著书籍和字画统统扔在了屋外,迟庐老人受此打击,加上风寒,一病不起,卧床二日含恨离世,埋葬在大龙山下。
听了迟庐老人晚年的不幸遭遇,我义愤填膺,当年日本侵略者在中国实行“三光”政策(烧光、杀光、抢光,想以此摧毁抗日根据地和消灭抗日力量),有多少无辜的百姓惨死在刽子手的刀枪之下呀。安庆沦陷当天,日寇就炸毁沿江一带民房1000多间,屠杀百姓200余人,后在城区又陆续杀害70余人,均抛尸江中。据不完全统计,1938年6月至1945年7月,安庆(包括各县)被日军炸毁、烧毁房屋2万余间,炸死、杀死群众2600余人,致伤、致残1800余人,强奸妇女300余人,奸后再杀200余人,抓走群众400余人,抢夺财产无数。日寇欠下的中国人民血债永远算不清!
为让我对铁线篆有所了解,由庙回城以后,徐先生赠我一本迟庐老人后人搜集整理、集资出版的《徐建生书法集》。小心翼翼地打开这本凝结着徐家几代心血的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迟庐老人70岁的半身肖像,光头、长须、斜对襟上衣,浓眉下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如果不是遭受日寇迫害,再活二十年不成问题。其次是本市冯仲华、胡寄樵、马东升等五位书家的题辞、池州石台书家吴长久作的序,他们对迟庐老人的学识、人品和书品都给予了充分肯定。
仔细欣赏迟庐老人的铁线篆,感觉字形如画,和甲骨文相像。没有棱角、棉线粗的笔画看似纤弱,实则柔中带刚。中锋悬腕,如锥画沙,非普通习字者能够掌握。“干净、秀气、有骨”是我品味他铁线篆作品的体会。
《徐建生书法集》收录了迟庐老人《迟庐字话》,它是一本研究书法的专著。作者谈了对邓石如、康有为、吴昌硕等书法大家作品的看法,阐述了自己苦练书法若干年得到的经验,内容十分全面。例如:“笔画间架”:运笔成书,聚书成字,字成则间架立,犹之造器筑屋,形式变化万端,结构终归一是。“用笔”:初学写字,总以羊毫为是,稍能成立,则宜逐渐改成硬笔,即不紫毫,亦必兼毫。“临写”:我于此绝无固执之主张,总以适顺各人性情为是。爱某字即可临某字,以某拓为相近,即历临某拓。学习书法的人若有幸读到“迟庐老人”此书,等于走了捷径。
1986年上半年,安庆市迎江区文化馆、安庆市书法协会和安庆市博物馆联合举办了“徐建生书法遗作展览”,展出他的篆、草、行、楷作品20多幅,计63件,前往观看的观众达千余人。迟庐老人泉下有知,想必感到一丝欣慰。
战争的硝烟已经散去,文化却根植在民间土壤。回首往事,我们更加珍惜和平,更加热爱日益强大的中国。我们愿追寻先人的足迹,挖掘祖国的瑰宝。
注:原载《同步悦读》公众号2025年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