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的老张还不是老张,大家都叫他小张。小张在父亲的蒙茵下成功加入了这个有着久远历史的厂子。
从很小的时候,小张就知道,只有进了厂才能吃好喝好,才能受人尊敬,才能成家立业,因为父亲就是因为进了厂,才能娶到是老师的母亲,才能在同龄人不知道什么是电视的时候,自己家里就拥有了能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高档货。
小张上班的第一天,就拿到了一把铁锹。之后,他就不断的挥舞着这把铁锹,清理过垃圾,清理过物料,也清理着人生中的各种障碍。小张总是逢人就说,我用这把铁锹,换来了房子,换来了车子,换来了爱情,还换来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当然,也换来了小张脸上那常年未曾消失的笑容,只不过这笑容,从小张脸上转移到了老张的脸上。
10年后,当老张拿着铁锹,带着笑容走进工厂的时候,突然间发现大家的笑容貌似一夜之间消失了。老张起初没有在意,直到一个工友凑上来说,“你听说了么,咱们厂子换了领导,说是要搞什么改革,让咱们轻松干活,还要提升咱们的能力呢。”老张有点迷茫,提升能力干啥,就挥个铁锹,还要咋提升,一共就两只手,还能挥两个铁锹不成?
刚到车间不久,主任就通知到厂里的大礼堂开会,大家就都乌央乌央的赶去了,路上还不断有人小声的交流着,老张也没太听清,隐隐约约的听见了标准化、培训、降本之类的话语,老张也听不懂。
终于到了大礼堂,老张随便找了个角落一靠,铁锹当然没有离手,拄在身前,下巴放在铁锹杆上,昨晚一定是陪孩子玩的太晚了,这早早的就困了,一会开完会,回去还是要找个地方休息休息,老张想着的时候,眼睛也闭上了。
“喂、喂、喂”,一个声音由远到近的传了过来,老张打了个哆嗦,然后眼睛慢悠悠的睁开了。单手简单的揉了下眼睛,努力的向主席台看去。就看见一个年轻的不像话的人站在主席台上,西装笔挺的,脚下的皮鞋真亮啊,也不知道是站的角度不对,还是老张的眼睛没揉开,就是感觉有点刺眼呢。
“为了加快...,实现...目的,在上级部门的关怀下...,总之,我们要立足标准化...谢谢大家!”可能是距离有点远,也可能是昨晚休息得确实不好,老张也没有听明白,听到谢谢大家的时候,老张就把铁锹夹在腋下,跟大家一起鼓了个掌,然后又拿起铁锹,随着人流走出了大礼堂。
“老张,你说啥是标准化啊”。有工友凑过来问老张,老张笑呵呵的说,“咱老张也不知道啥是标准化,但是咱老张知道,只要我握住这把铁锹,啥化咱都不怕”。
晚上下班回家,老张和当小学老师的妻子在吃饭的时候聊了起来。咱厂子换领导了,一个穿着西装的小伙子,那架势,跟咱当年结婚那天穿的差不多,可气派了。老张的媳妇也没说话,就是不断的照看着孩子吃饭。老张突然间想起来什么,把筷子放下问媳妇,“啥是标准化?”老张媳妇终于把脸从孩子那边转过来,说,你问这个干啥?老张说,新来的领导说是要搞什么标准化,咱也不懂,也不知道咋搞啊。老张媳妇说,标准化就是按照规定干活。老张说,啊,那咱就懂了,这些年咱一直就按照规定干活,要不这房子、车、你,还有孩子,都是哪来的。说完,老张又拿起了筷子,把剩下的饭吃完。
还是那把铁锹,也还是那个老张,早上扛着太阳就出发了。到了工位之后,还是熟悉的业务,还是熟悉的工作,只不过旁边多了一个拿着纸和笔的年轻人。车间领导过来给大家伙做了个简单的介绍,说这个年轻人是厂里派下来做标准化指导的,大家多多配合工作。
老张高高兴兴的看着那个年轻人,心理想着,咱老张知道啥是标准化,咱老张还会干活,咱可比这个年轻人强多了。然后就美滋滋的拿着铁锹上工了。过了一会,这个年轻人就到了老张干活的地方,朝着老张笑了笑,也不说话,就在旁边站下了。老张也没管,他看他的,咱干咱的,手中的铁锹还是挥舞着,扬起来的灰尘好像把他和那个年轻人隔在了两个世界。一个手中的铁锹扬起落下,一个手中的铅笔前画后量。这个年轻人,在老张这看了整整三天,老张记得真真的,然后就不见了。
一周之后,老张车间送来了一堆的宣传板,主任说是标准化的作业要求,让大家抓紧都粘在墙上。老张跟着工友,拿着钉子还有斧头,把这些宣传板都挂了上去,挂完了老张才有时间仔细看这堆花花绿绿的玩意。
看了几个宣传板,都是其他工友的工作要求,老张又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在那一排宣传板里,找着自己的“标准化”。终于,在那一排的中间,老张找到了。上边写着安全防护要求、动作要求、时间要求,老张看了一下,感觉没有啥用,就干个活,咋这么多要求,转身拿起铁锹,就往岗位上去了。
宣传板挂上去半个月了,工友们貌似也都适应了这个外来的东西,上面甚至挂了一层的灰,好像这些东西,是从开始就在这里一样,不违和,但是好像也没有啥作用。老张正想着呢,主任就进到车间里了,后边还跟着一个新的年轻人。主任把大家都集合到了车间的宣传板前,对着大家说,这位是厂里派下来督导标准化落实的技术人员,大家欢迎!老张跟大家一起鼓起了掌。随着主任的一声解散,大家就一窝蜂似的散开了,当然,不是速度像蜜蜂,而是声音。老张听了听,无非是什么是督导,什么是标准化之类的问题。
第二天早上,老张到工位之后,标准化督导也来了。老张微笑点头示意,那个年轻人也微笑了一下。老张想着,这新来的督导,也不错,还挺和善。结果等老张干上活,再看那个督导,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老张,你铁锹没有做安全确认,没有检查是否有安全隐患;老张,你口罩没有带;老张,你这个活不能三锹就干完,要四锹干完才对,所以老张又端起空无一物的铁锹再扬了一下;老张,你挥铁锹,锹出去了没有抬头观察周围情况,这要是有人怎么办;老张,这个和那个不能一起扔。
一上午过去了,老张感觉自己好像孙猴子遇上了唐僧,脑袋里都是老张、老张、老张的,还好,下午没有啥工作了,应该能休息了吧。下午,那个督导又来了,看见老张在那坐着休息,就拉着老张去搞标准化的改善。说是改善,老张感觉就是画画,对着铁锹画个轮廓,对着扳手也要画个轮廓,画完了还得把东西放进这个圈里,这怎么感觉自己越来越像孙猴子了,画个圈,圈里就安全了?老张也不懂,但是老张还是按照要求做了。
老张脸上的笑容没了,因为那个督导。当老张再次到达工作岗位上的时候,他感觉他好像个机器,先到圈里把铁锹拿出来,然后再按照四下原则干活,要一下不多、一下不少,干完了再把铁锹放回到那个圈里。老张越发的迷茫了,这就是标准化么?
突然,主任喊了老张,让老张带着铁锹到厂房外边干活。老张急忙拿着铁锹,到了主任说的那个地方,主任让老张干的时候,老张突然感觉自己失忆了,他不知道这个活要怎么干了。他是按照三锹还是四锹,他要不要戴口罩,他是不是得先检查下铁锹啊。主任看着呆立不动的老张,从后面给了老张一脚,笑骂着,干啊,看啥呢。老张好像回过神来,扬起了铁锹。只不过这次扬起的铁锹,没有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有的只是一板一眼的动作。
随着督导对标准化工作的落实,老张首先发现自己不愿意笑了,然后就是周围工友也不愿意笑了,督导员从哪个岗位督导结束,哪个岗位的笑容就没有了,留下的都是一板一眼的工作流程。当然,老张认为这些笑容并没有消失,主任笑的就越来越多了,好像看着大家像机器人一样工作,能让主任满足一样。
三个月后,督导离开了车间,离开之前,主任组织大家开了个会,说的都是什么得益于,改善了这里,改善了哪里,唯独没有说大家没有笑容这个事情,好像这个笑容就从来不该有一样。
老张站在了大礼堂的主席台上,旁边还有其他车间的工友,胸前的标准化标兵表彰条幅,红的刺眼,老张感觉就好像那天新来厂长的皮鞋一样。眼前出现了小时候看的西游记,猴子头上套了紧箍咒,他便忘了齐天大圣,老张身上套了表彰条幅,他也忘了当初脸上的笑容。
表彰结束后,老张开始了他的光荣之旅,到各个车间讲如何落实标准化,介绍如何有效的用“四下标准”去干活。最开始的时候,老张从不解到接受,甚至有了一丝丝的高傲,但是同样的话讲了三个月之后,老张懈怠了,他主动向领导申请结束了这个过程,但是当他回到车间重新拿起铁锹的时候,讲过上百次的动作竟然是那么的生疏和别扭。
“我们国家是工人阶级领导的,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躺在摇椅上的老张,听着儿子在背着课业,嘴角牵起一抹苦笑,自言自语的念叨着,“让工人成为工人,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