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料到,糌粑在治病时也能派上用场。
立夏了,色拉乌孜(色拉山顶峰,色拉寺位于该山)的白雪仍恋恋不舍,寒意赖着不走。小雨淅淅沥沥,像个总也哄不好的孩子。加之连续办公,颈椎老毛病再犯。
这是我第一次看藏医治疗颈椎。
藏医治疗颈椎除了口服藏药外,就是搽涂外敷,藏语称之为“久吧”。
“久吧”是藏医治疗“隆”最有效的方法。藏医认为,“隆”是藏医三因学说(隆、赤巴、培根)的核心要素之一,主导呼吸与生命能量。若有变异,即成一切血管神经诸病之因。
“久吧”室里,草药香味弥漫。年轻的护士像邻家女孩,和每位病人都有话聊。她把“隆久”药粉和我带来的酥油拌在一起加热,“久吧”所用酥油越陈旧越好,可如今,陈旧的酥油已经难寻了。
温热的药粉敷在背上,膏体渗入骨髓的暖意,让我想起第一次生孩子时,母亲轻按额头的掌温,和她喂过的那勺酥油茶。在热量和安抚的作用下,陈年酥油夹杂三十种药材的香气从远古飘来,我仿佛仰望到,宇妥﹒云丹贡布大师(藏医药鼻祖)在大山深处找寻草药的背影,听见配药时朗朗念经声。
十几分按摩、拍打后,护士撮一捧糌粑粉,手腕轻扬,指缝间漏下的糌粑粉,如细雪般翩然飞舞,均匀地覆盖在背上。
“经络顺通了,舒服多了吧?糌粑粉吸油脂不说,还能促进毛孔闭合,防止邪气进入呢。”护士的声音使人想起窗前欢快的麻雀来。
瓷砖上落着糌粑粉,竟不敢随意下脚,我想起每一天的清晨都是从一口糌粑开启的。
糌粑是藏族最常见的主食。糌粑粉的吃法多样,可随个人偏好。可干吃也可遇水,更可以揉成随意小团吃。既可以单独吃,也可加各种配料,如细奶渣、白糖。无论哪种吃法,酥油必不可少。打成浓酽怡人的一壶酥油茶,倒进糌粑粉里进行揉捏,可用牛皮口袋,也可用木碗或瓷碗,揉捏要适度,吃进嘴里的糌粑才有嚼劲。忙时,直接掰块酥油拌进糌粑粉,就着一杯清茶,糌粑粉和酥油的味道原汁原味。当晚餐时,糌粑可与牛肉丁、萝卜丝煮粥。熬煮成一锅浓稠、丝滑驱寒粥,寒冬时节,一碗下肚,暖意融融,犹如幼儿躺入新鞣的羊皮袄。
在高原,新生儿出生后,医生总要叮嘱喂些易于消化的稀食,诸如米粉之类的。可此时的藏家老人们是固执的,新磨糌粑粉和冒着水珠的酥油早已备好,调成温热的糌粑糊糊,在孩子父母有些迟疑的目光中,一点点坚定地喂进婴儿小嘴中。这勺糊糊,是藏家老人用土地最精粹的骨血熬制的“初乳”,倾注了他们对青稞绵延无上的虔诚,对新生命健康强壮的祈福。
童年时,我对糌粑的喜爱并不出于我奶奶的第一勺糌粑,而是因为“芒儿森”(扎囊一种甜品,意为酥油蛋糕)。
盛夏时节的扎囊,青稞麦穗含羞低垂,油菜花如鎏金的海洋。这时节,“芒儿森”的酸甜总会准时漫过院墙,铜盆里的糌粑粉裹着红糖与奶渣,用凉开水揉捏成大地最初的模样,从方形木制模具里轻轻倒出后,主妇们拇指抹过酥油,在糌粑蛋糕上点化出一片片花瓣。摆在哪里,就盛开在哪里。食用时,用刀切成块状,酸甜醇厚。那一刻,甜香漫过齿间,麦浪响在耳畔,让人分不清醉人的是食物,还是时光本身。长大了,发现很多人没吃过“芒儿森”,我不免有些得意。
多年后,即便远离家乡,想起“芒儿森”,那股酸甜总会在舌尖回荡。我十二岁离开家乡,四年未曾回家。那四年的藏历新年,最盼望的就是学校发的酥油和黄油了。酥油和黄油量不多,但足够温暖我们。瓷碗替代酥油桶,捡来干树枝,用双手反复搅动融化的酥油。爱动脑子的同学把黄油和茶水装进矿泉瓶里,上下晃动。无论是树枝还是水瓶,大家争先恐后,搅出一身热汗,搅散了浓浓思念。糌粑团的颗粒刮过喉间,不经意间碾醒了沉睡的乡愁,陆续有同学流下了热泪。那新年的糌粑,是我们行囊里永不冷却的故乡,是母亲在千山之外伸来的、带着酥油味的爱抚。
起身穿衣,刚要走出治疗室,“阿佳,” 护士唤住我,“明天也要来哟!”那发梢间沾着的细雪,霎时与记忆中婚礼上腾空而起,将喜悦印在盛装上的糌粑粉重叠了!
在拉萨最怡人的八九月,婚礼请柬敲开了人人家门。如今的婚礼传统与现代相结合,喜庆又时尚,但我最喜参加“索索”仪式。“索索”有敬天之意,主人极为看重。婚礼结束之时,院中点燃桑柏枝,主人会邀请新人和所有嘉宾来到大院中。人人手抓糌粑粉,围成一圈。待藏戏艺人高亢的祈福声刺破桑烟,众人掌中的糌粑粉已蓄满愿力。随着 “索——索——拉索罗!(意为敬天)”的齐声喊叫,雪白祝福腾空而起,化作连接尘世与苍穹的哈达。浓浓桑烟中,吉祥的白雾从天而降,落在人们的盛装上、笑容里,也落在了新人如痴如醉的心里。
一粒粒青稞,历经耕犁的剖白、暴雨的捶打、烈火的煎烤,最终在石磨碾滚下涅槃为雪色糌粑,滋养着高原上一代代红润的脸庞。当吉祥切玛盒盛满新磨的糌粑粉,谷仓里的青稞正酝酿着又一次粉身碎骨的蜕变,而年轻的母亲,早已将祖辈的智慧揉进温热的糌粑团,等着喂给咿呀学语的孩童。
如今,年轻一代的餐桌琳琅满目,糌粑有时成了怀旧符号。他们早餐偶尔吃起糌粑来,喉结费力滚动如咽下一个个感叹号。老人们干涩的目光,此时仿佛穿越了广阔农田,看见了农民指甲缝里的泥土,微风吹远的谷皮。老人们一生钟情于糌粑,即便要远行,飞机上、火车上总有几袋家乡的糌粑粉。在跟随家人尝遍西餐、中餐、火锅后,他们对糌粑更加依恋。没有糌粑的清晨,上了岁数的人们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在拉萨街头巷尾甜茶馆里,也总能见到吃糌粑的人们。一碗甜茶,一块糌粑团,神情惬意,惹得游客们好奇张望。正在老去的人们,用布满皱纹和斑点的手揉捏糌粑,动作熟练轻松。他们揉捏的,何止是早餐,分明是人生的褶皱,而每一道褶皱,都像在诉说着与糌粑共度的漫长岁月。
藏族人认为,人死后灵魂不会立刻离开肉体或人间,可能因执念、恐惧或迷茫而四处游荡。为了供养灵魂,使其平静脱离尘世,除了诵经,还要在院墙上挂起陶罐,把糌粑粉和酥油干拌在一起,加到陶罐里燃烧的牛粪上。藏族人称之为“苏”,“苏”有专人负责,是不能中断的。“苏”的青烟和香气日夜不停地飘飞,像亲人无限的惦念,抚慰着孤独的灵魂,帮助其顺利转世。那缕缕青烟,是连接此岸孤魂与彼岸安宁的渡舟,是千万颗青稞的灵魂,借由糌粑粉的微粒,向世人低语着生命滋养与永恒回归的古老箴言。七日后,陶罐便被放之于江河中,随涛涛江水隐遁于茫茫大地。
藏医院院子中间,宇妥﹒云丹贡布大师(藏医药鼻祖)像面朝布达拉宫,庄严睿智。人们围坐四周,有佝偻的背影在亲人的搀扶下转着圈。一阵风吹来,我拉紧衣领,脖颈处温热持续着。我想眼前的人们,也同我一样,感受到的不仅仅是药的作用,而是脚下沉默高原的托举,是母亲粗糙而温暖的手掌在伤痛处的揉捏,更是千万粒青稞化身生命之粉,所挺起的不息的生命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