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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沃央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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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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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给云朵贴个邮票

在拉萨与扎塘的天空下,我是一片无法落地的云。

我久居拉萨,但始终是客。扎塘生我养我,可我像个外乡人。

不是故乡路途遥远,也非无亲无故。拉萨到扎塘,一个小时车程,交通便捷,火车、汽车都到。我母亲的兄妹,尚在那里,他们的孩子虽各自成家立业,但我们血脉相连。

当你成为了母亲,而你的母亲又日日在你跟前,故乡去得便越来越少了。朋友说我连故乡的口音都没有了,但我面对母亲时,真真切切地听到自己故乡的口音了。当日子集成厚厚的册子,我总想找到点故乡记忆。

这么些年带着漂泊意味的经历,正在吞噬本就模糊脆弱的记忆。小时的玩伴都仿佛人间蒸发,没有人陪我找寻过去。在父辈们偶尔的闲聊中,过去更加云蒸雾绕,似有似无。唯有和姐姐的一段往事,依然活在脑海中。

应该是十岁左右吧,夏天放假的任务就是拾草。我家紧挨青稞地,可惜邻居们早将草儿拾光。我和姐姐只能去县城北面的地里,那里有金黄色的油菜、结着绿果子的土豆及开着紫色小花的碗豆,他们像姑娘的首饰,点缀着大片的青稞地。有一条小河从沟里潺潺流过,唱着人们对丰收的期盼。庄稼人对土地的热爱和感激,体现在他们将土地视为孩子,给每块地取个名字,或取自地形地势,或依据田间地头的某个故事……我家那块地原是有名字的,只是已被我遗忘。

要去拾草了,姐姐都是从青稞地拐弯走到那里,而我,要沿着主道到县城商店买糖果。县城不大,每个角落都藏着吸引我的玩意儿。可惜姐姐已经告诫再三,故而买完糖,我得去和姐姐汇合。

姐姐把糖分成同样两份,她的那一份就老老实实放在衣兜里,而我总要拿在手里。一根草都没拔,我的第一颗糖已吃进肚里了。拾草这活单调极了,把自己整个儿地埋进青稞地里,在密密麻麻根茎中寻找杂草。那些卑微却坚韧的生命,曾是我与故乡最亲密的对话。姐姐做事一向严谨,拾草也是一丝不苟,又准又快。姐姐认真拔草、入袋,基本不说一句话。而我发现杂草都跑到姐姐眼前了,感到无聊极了。有蝴蝶款款飞来,麻雀在青稞地上空盘旋,狗尾巴草自在地伸着腰……于是,我的腿不由自主地走出青稞地,斜躺在田埂上,嘴里叼着狗尾巴草,看白云慢悠悠地飘着,像电影里的仙女。微风带着醉人的温情,睡意如潮水般涌来。那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个神仙,却不知那自在的白云,多年后会又被我时时问住:可曾从扎塘来?

姐姐的麻袋鼓鼓囊囊,而我的松松垮垮。为了能尽快回家,我找来三四个树枝,交叉在麻袋里,上面再隔些草,猛一看还是满袋!姐姐从不怪我懒,回回还得帮我拾满袋。看着她的手指发绿,有时被草割伤,我有些难为情。给姐姐递过一只糖,她按按衣兜说:我还有好多呢。

我们背着麻袋,走在回家的路上。跳过小河时,我总觉得很刺激。回到家时,我的糖果也吃没了。姐姐的糖果就放在柜子最里面一个瓷碗内,我常常悄悄地偷吃上一两个,姐姐想必是知情的,但从来没有说过我,打过我。如果故乡有味道,姐姐柜子里的糖果,那份甘甜与包容,是故乡扎塘留在我心底最恒久的滋味。当我们都年过五十,谈起这些往事,姐姐依然会笑着说:你总是很懒。

姐姐的糖果甜味似乎还在舌尖,而当年那虚撑麻袋的树枝,终究撑不住岁月的重量。自从二十四年前姥姥去世,接母亲到拉萨生活,故乡就只剩下少有的亲人。之所以说是少有的,是因为长时间在外生活,熟悉的面孔越发少了。每年一次的探亲,那段并不长的路,我走得犹豫,心情复杂。

走在通往县城的路上,一幢幢房子将路两边摇晃的青稞麦穗,遮挡得严严实实。十几年间,扎塘仿佛诞生了很多新的家庭,他们像云层后的星星一样突然冒了出来。人们争先恐后地致富,茶馆、小商铺、网吧、酒吧、发廊,县城热闹且陌生。这繁华,于我却是隔膜的。一个人的经历太零碎,就像一张拼图,拼接中免不了迷茫和遗憾。回望五十年,像一串被打翻在地、散落各处的拼图。最大的一块底色是拉萨那容纳赶路流云的蓝天,安稳却也带着客居的味道。这里是港湾,我的生命也将在这儿驶向终点;另一块棱角分明,刻着内地求学的寒来暑往;而最初、最模糊也最温暖的那一小块,属于扎塘,那无忧的十二年。我努力寻找、拼凑,试图还原心目中故乡的样子,无奈时光的碎片散落太多,总有无法弥合的缝隙。

车窗外的县城,路依然是那条路,但路两边已然生疏。当年捉迷藏的地方盖起了栋栋房屋,如同蒲公英种子随风飘来。露天电影院那面墙上挂着门店的牌子,颜色喜人。岔路枝枝丫丫的,风却带不来青稞地的芳香。那被我遗忘了名字的土地,如今也种着什么吗?还有孩子像我和姐姐一样假期上山采山葱吗?半山腰树下那股清泉水依旧甘甜吗?……那陌生的喧嚣,盖过了记忆中麻雀的啁啾。

儿时记忆中宽敞的路,像个满面褶皱的老人,正在萎缩。当年的老宅已推倒,一砖一瓦都崭新鲜亮,家门口的小桥和流水,仿佛从不曾存在。

记忆中,出了我家大门就有一座小桥,有水的季节里,桥下小河总是乐呵呵地流着。从桥下下一小段坡,就是村里的主路了。乡亲们来来往往,有人拉家常还不忘捻羊毛线。我坐在小桥上,脚丫子荡来荡去,喜欢对他们说:请来我家喝杯茶吧!请来我家喝杯茶吧!乡里乡亲们见到我母亲、舅舅,总要啧啧夸赞一番,也因此,我的兜里奶渣、炒青稞就多起来。而今,那些喜欢给我零食的人们,不是作古便是老得难以辨认。小桥了无痕迹,桥面大石块不知碎裂成了多少块,沉默在故乡的地里。新建的扎囊大桥,如长虹横跨雅鲁藏布江,桥上车流匆匆,不知是归乡还是离去?当年的小桥上,过家家的玩伴们,不知在何处?他们也回扎塘吧,当他们驶过扎囊大桥,可曾会想起我?

那一刻,我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陪母亲回故乡,也只喜欢爬到姨姨家屋顶,一遍遍地看四周,总想找到点什么。即便出了门,别人竟能喊出你的名字来,也知你在哪里上班,而你的记忆里总也搜不出眼前人。那种难以名状的难堪和尴尬,总归避免为好。从姨姨家到舅舅家,要经过老县城广场。我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为避开陌生的乡亲,总要坐车去。

如今,舅舅家也去的少了,有些亲情仿佛就适合留在记忆中。

随着亲人的过世和搬离,故乡更像一个遥远的符号。网络让我们随时随地“见面”,却再也提炼不出记忆中滴着水珠的酥油,也闻不见青稞在沙土里炒熟的香味。即便是新年团聚都显得那么的仓促,很多话都来不及聊,太阳就落山了。一种浓稠、甜蜜、忧伤的思念,仿佛正被雅鲁藏布江水卷到远方。

我们回家的路,是否正悄然隐没?

以前姐姐在山南工作,故乡的方向去的勤。每次路过,故乡扎塘就静静地端坐在狭长的沟里。无数次在疾驰中举起手机,试图框住她的模样,却总在回看时怅然删除。姐姐喜欢做面食甜点,周末如不加班,手上的白面絮随着她的走动落到哪里。看到我吃得香,她会露出和童年拾草时一样的微笑。我想,故乡就藏在姐姐坚韧的性子里,藏在她为我们做的格式饭菜中。

秋末,我们全家接姐姐退休到拉萨。从车窗掠过,面向雅江的扎塘山壁上巨大的藏文 ‘གྲ’字,洁白、静谧,像长者无声的注视,直直撞入眼帘。刹那间,所有的寻找、所有的疏离、所有的模糊,都被这恒久的印记熨平。无需再拍,无论我以何处为居所,它已烙印心底。

漂泊的云终有倒影。扎塘母亲,我是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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