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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沃央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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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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荨麻粥

母亲做了荨麻粥,喊来了姐姐一家。

“又过去一年了。”待舀好粥,她说。

五碗浓稠的荨麻粥,犹如五朵墨绿莲花开在桌子上。热气腾腾的,淡香的草药味。

我刚要喝上一口,只听姐夫说:“今年第一道野菜嘞,可得仔细品尝。”

母亲满意地点了点头。

自从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我每年都能喝上一碗荨麻粥。

母亲带来荨麻菜的消息,意味着拉萨的春天就到了。每年四、五月,春雨羞答答地下起来,冰雪消融,河水渐涨,荨麻草走街串巷了。拉萨的菜市场极少卖荨麻草,但在八廓街的小巷里、布达拉宫脚下的甜茶馆里,卖荨麻草的就随处可见了。大概是因为买荨麻草的基本是老人,老人们转经一定是要经过这些地方的。

荨麻草不上称卖,而是拿铁盒称。铁盒普通,就是常见的饼干盒。铁盒肚浅,恰好满足买卖人的那点心思。母亲小时候,以物物交换为主,两铁盒的荨麻草能换一小碗糌粑粉。绕村一圈,糌粑袋虽没撑满,但外乡人还是欢喜的。

母亲有个习惯,刚上市时,她并不急着买。连着几天行走在拉萨转经路上,她总能找到价格适中的卖家。卖荨麻草的,轻轻抓一把,棉花似的搁铁盒里,装进你的购物袋里时,少的叫老人们只叫喊:“两盒都不够一家人吃的。”母亲也埋怨如今的铁盒是越来越小了,量是一年不比一年。去年一盒八块,今年就十块了。所以我们一旦吃不干净,她的脸就阴了。

我们吃荨麻粥,多少有点迎合母亲的意思。我有一个深棕色的木碗,平常几乎不用。荨麻草与树木,气息是相通的,都是大地母亲的精灵。当木碗盛满荨麻粥,那种味道也更别样些。木碗是母亲买的,她在我的木碗里盛粥时,皱纹舒展了起来。隔着四十多年的雾,我似乎看见,母亲手心里温热的粥痕。

“趁春天还没走,改天我也来熬一下。”姐姐的嘴角挂着一小片荨麻草叶。

“不同节气吃什么、干什么都是有讲究的,”母亲话,被我们的聊天声淹没了。

谈起传统的习俗和礼仪,母亲的话里总带着责备的味道。而我们大多数,明知不懂,但也懒得听。

我吃荨麻粥总是很干净,因为我知道采摘荨麻草不易。

荨麻草一般长在山坡上。有一回去北郊爬山,见山脚一户人家屋后,零星长着荨麻草。荨麻草叶子成五角星状,茎上有绒毛样的刺。我的手指不小心被刺到,一时疼痛难耐。母亲告诉我可以用清鼻涕止疼。我半信半疑,但刺痛使我不得不试。疼痛处抹上点清涕,果真还是有效。问母亲是何道理,她说这是老祖宗的智慧。我想,这和酥油裹白糖,擦拭咽喉,治疗久咳一样,恰似岁月用疼痛教会我们疗愈,教会我门成长。

母亲八十岁了。她总劝我跟她学些传统面食做法,可我从来没上过心。这些年,单从她每年的劝导中,我大概知道荨麻粥做法:带上手套,择出一节节荨麻草,泡水洗刷,牛骨熬成汤,汤中下牛肉丁,放入荨麻草,上加两勺糌粑,轻柔搅匀,慢火熬煮。熬煮时,人不离锅,直到牛肉、荨麻草、糌粑粉融为一体。但我也深知,二十多年来喝到的荨麻粥,除了这些基本的,还融入了母亲对野菜和过往的情愫。

如果哪一天,母亲不在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喝上这碗粥?

我的孩子们喝荨麻粥时皱着眉,“你们的舌头、肚子都被惯坏了!”母亲有些忧伤。

她不断提起米拉热巴,那位苦修成佛的祖师,仿佛荨麻草是渡人的禅。趁母亲低头喝粥,我的女儿把半碗粥倒进我碗里,不知母亲是否看见了。她望向孙子孙女的目光带着祈求,仿佛吃下这一碗绿,冬天淤在骨头缝里的寒气就能顺着山溪流走。我和爱人又舀了一碗,母亲脸上划出微妙的笑容。

“以前的荨麻粥比这绿多了!”她说。

“不是以前的草了吗?”我女儿问。

“草还是过去的草,人早就不是喽。”母亲的话被收拾碗筷的杂声吞了去。

母亲年轻时,做荨麻粥用的是陶罐和木勺。用料和现今一样,只是肉就斯文多了。煮荨麻粥一看火,二看勺背。她站在灶台前,牛粪饼烧出的火在脸上跳跃,她用勺背沿着罐边,画着吉祥的图案。反复打磨过的荨麻粥,似高山上的一面碧湖。夕阳从她的臂弯处隐退,夜幕落下,陶罐里的香气已经藏不住了,一家人已围坐一圈。

荨麻粥划过我的咽喉,温热如爱人的呼吸。那些蜇人的刺,被高压锅的呼啸碾碎,如同曾经义愤填膺的我们,被岁月打磨。荨麻粥不如过去绿了,就连人们的脚步声、读书声甚至老去的节奏都长了翅膀一般。年迈的母亲也会刷抖音了,学会了从手机里做饭,却没有人围坐一桌等着,也再难复刻陶罐里的香气,更无法让迷路的人找到归家的路。

仿佛是一转眼,母亲就矮了。我牵着她的手过红绿灯,时常感觉在牵着一个孩子的手。

我又听见她说:“明年,你真该学学熬这锅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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