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一切发生的事情。
——维特根斯坦
车轮碾上马路牙子的那声爆响,尖锐地撕裂了午后的平静。为避让一辆骤然斜插的大客车,我仓促右拐,轮胎便在道牙的啃噬下颓然委顿。橡胶垂死的焦苦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像一声无声的叹息。前轮蔫蔫地瘫在轮毂上,宣告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狼狈。附近并无熟知的修车之所,唯有记忆中的一处尚在几百米外。天可怜见,竟让我拖着这残破之躯,凭着油门一股蛮劲,硬生生爬到了终点。
狼狈形骸,路人侧目,或惊或哂,皆已无暇顾及。事后想来竟兀自发笑多回,笑自己接连的失措:前夜蜷缩车中的昏沉疲惫,SUV桀骜的轴距,抑或是时隔近一年生疏的驾感?一切归因,终不过是“年轻”二字轻飘飘的注脚。所幸车有保险,囊中亦未失贵重之物,算是不幸之隙漏出的一点微光。
而这束微光,正源自那辆被我开坏的车。一次命运的脱轨,竟引出了另一次不期然的相遇,将一个从未预想的身影,推至我的生命边缘。
在“道路救援”、“上门修车”的冰冷词条里随机一点,拨通电话,那头未晌便传来一个声音:醇厚,干脆,如秋阳晒透的谷粒。三言两语间,地点路径已然分明,仿佛他早已等候在此刻的故障里。
抵达约定之地未几,一辆极富辨识度的车便闯入视线:土金色的漆身,车头两侧与车顶猎猎招展着红旗,后视镜、门把手、保险杠上,红飘带在风中舞动,引擎盖上六个行楷大字——“童氏汽车维修”——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风风火火的暖意。
“上车!”他爽朗招呼。我亦不迟疑,拉开副驾车门,纵身而入。
“学生?”那声音,正是电话里的醇厚嗓音。
“嗯。”
“大几?”
“大一。”
“大一……多大啦?”
“不到二十。”
“那跟我家闺女差不多。她十五,初中毕业我送她读卫校了。唉,没考好哇……”他话锋一转,熟稔得如同旧识。“我该跟你父母岁数相仿。”他道。
“您高寿?”
“猜猜看?”
“四十?”我随口应道。
“准呐!四十一。”他朗声一笑。
“四十一那是……七……”我在脑中盘算他的生年。
“80后啊!”他故意拔高调门,带着点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顽皮,说罢自己先咯咯笑起来,“我八零年的。”
“不像。”
“不像么?人都说我显老。”
“不,”我摇头,“您瞧着顶多三十出头。”
童师傅生得方正脸膛,浓眉大眼,嘴角至眼梢仿佛天生镌刻着笑意。皮肤是阳光浸透的大麦色,润泽焕发。看他架起千斤顶,动作熟稔如呼吸;装卸轮胎时,套筒扳手在他掌中忽悠忽悠飞旋,握柄在空中模糊成一道银亮的轮影;螺钉应声而落,轻巧得如同拧开一只汽水瓶盖。他在做着我或许永难企及之事。这碗饭,他已端了二十余年,筋骨里沉淀着时间的盐分。
轮胎装上他的车,片刻未耽,便载我直奔他那郊野中的厂棚。一路飞驰,童师傅的话匣子敞开着,对着我这个素昧平生的少年,竟似有无尽言语。他说,羡慕我们能上大学。他少时亦是聪慧,常捧回满分的试卷,师长赞他前程可期。奈何家贫如洗,初中便辍了学,只身扎进城里的滚滚烟尘。
“可惜了。”我轻叹。
“没办法呀……”他吁出一口长气。
后面的话语,在引擎的嗡鸣里有些模糊了。因有别的东西,悄然侵入了我的思绪。童师傅兀自讲述着他的过往,而我,却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近来盘桓心头的人事,想到了浮萍般聚散未定的前路与情缘。身旁这个敦实的男人,像一面镜子,映照着我对自己谋生岁月那模糊的揣测——彼时,又将是谁伴我同行?
童师傅的汽修厂,是旷野里一座孤高的铁皮巨棚。从公路斜插进一条无名水泥小径,拐过荒草没膝的土坡,穿过一扇锈迹斑驳如凝血般的铁门,便是了。棚顶极高,空旷得足以容下一节竖立的火车皮。高处的小窗透进铅灰色的天光,阴云低垂,雨意悬悬。这小小一隅郊野,并排立着几座相似的棚子,都是童师傅修车行当里的老邻旧友。厂房俨然是他的另一个家。我一到,他忙不迭递饮料、塞报纸,又支使徒弟寻来手机充电线。那光景,倒不像他来解我的困厄,反似他邀我来家做客。
他将如此丰沛的情感,悉数浇筑进他的营生里。我竟难以想象,当他卸下扳手,又是何般模样。
厂里有三个学徒和几位师傅,交谈多用方言或带浓重乡音,我听得懵懂。后来童师傅才压低声告诉我,那三个徒弟皆未成年,身世如风中飘蓬:或是父母离异,各自沉溺赌酒,无人看顾;或是寄人篱下,饱尝白眼欺凌。最终,都被他收拢羽翼之下,在这铁皮棚中,学一技傍身,换一口饭吃。
“这……合规么?”话出口,我方觉唐突。
“没办法呀……”他再次长长一叹。
这句“没办法”,带着沉甸甸的回响,在我耳蜗里久久洄游。他面对这些阴霾下的少年,如同面对当年那个孑立世间、束手无措的自己;如同我面对那辆被我开坏的车;更如同这莽莽尘世中无数蝼蚁般的众生。似乎对人而言,万事皆可归为“没办法”;但一切生活,又都是在“没办法”的逼仄里,生生凿出一条“办法”来。
找办法,就是童师傅毕生的修行。他不仅为自己劈开了荆棘路,也为他人搭起了独木桥。在漫长的寻觅跋涉中,他不仅趟出了自己的活水,更悄然将这水流引向他方,如同静水深流的溪涧中,一叶不声不响的扁舟,于昏聩的夜色里,缓缓引渡那些失路的灵魂。
那三个孩子被他渡了过来。我,也被他渡了过来。不知在那些我目光无法触及的岁月暗角,他又曾渡了多少人。那双布满厚茧的手,永无停歇,一面繁忙地修补着冰冷的钢铁骨架,一面也悄然缝合着一截又一截残缺的人生。
归途,童师傅的讲述依旧平静,如溪水淌过卵石。一路走来的辛酸,当下的生活,何处置了房产,又是如何默默积攒下另一处安身之所。他膝下儿女的嬉闹喧腾,家中日复一日的烟火欢腾……那天他对我说出的每一句话,吐露的每一件事,都像是从心之深处直接掘出,未经丝毫矫饰。他毫无遮掩,仿佛面对一位跋涉千山而来的故友,随手便将一生坦陈于我眼前。
“没钱真不行。你们在校园里,心思单纯,体会不到。将来步入社会就懂了。说到底,还是钱。没钱,朋友都没得做。谁都瞧不上你……”他的话语朴素,却如重锤。
我反躬自问:我会如此轻易地将自己的一生向人铺展么?那些深藏多年的幽微心事,我只向寥寥几位至亲至近者袒露,她们后来却一一走散;而那些我未曾交付秘密的人,倒还不远不近地留在原地。如今想来,竟是将事情全然做反了。
这思绪,勾连起其他一些萍水相逢的碎片。
一个无星的夜晚,我偶然踱入教学楼,在走廊长椅坐下,追忆前尘。一位身着黑色制服的老保安踱步而来,与我寒暄。许是长夜寂寥,他也无所顾忌,向我倾吐那艰难时世啃噬过的岁月,晚景的凄凉,不成器的儿子,以及那些以树皮草根果腹的遥远饥馑……他是五九年生人,论年岁,我几乎该唤他一声爷爷。
又忆起去年深秋,中南医院门口,老槐树下那位卖烤红薯的大叔。他的三轮车总停在住院部西侧,铁皮桶里逸出的焦糖甜香,像一双温柔的手,抚过每一张愁云密布的脸。那天我蹲在长椅旁捡拾化验单,瞥见他正往一本泛黄的簿子上书写。簿角卷翘如炸开的春卷皮,密匝匝的数字间,歪扭地挤着些小字:“10月23日,红英说放疗后嘴里苦,要加蜂蜜的贵三块”,“11月7日,王主任说下周上白蛋白”……
“这是您夫人的病历?”我接过烫手的红薯,糖浆在锡纸里滋滋作响。大叔用皴裂的拇指蹭了蹭眼角:“她躺四楼三年了,我记这些……等她醒了,要给她看这些年没涨过价。”他忽而神秘地眨眨眼,翻到簿子末页——整页工工整整抄着《长恨歌》,字迹娟秀如簪花小楷。“当年在建筑队搬砖,她总在石灰袋上写诗。现在换我替她记着。”大叔说着往保温箱添炭,火光将他鬓角的白霜映成金粉。住院部后窗蓦地传来一声沙哑呼唤,他触电般弹起,从怀里掏出一个系着红绳的铜铃,奋力摇响。五楼某扇模糊的窗后,一只枯瘦的手在玻璃上划出水痕。
另一次,暴雨将凌晨四点的街道口公交站浇成孤岛。我裹紧风衣缩在广告灯箱后,忽闻叮铃铃的车铃声刺破雨幕。一个明黄色雨衣的身影钻出,车筐里垒着老式保温奶箱。“姑娘躲雨呢?”送奶工掀起雨帽,露出张风霜腌透的脸。他利索地支好车架,变戏法般从保温箱底层掏出一个搪瓷缸:“姜枣茶,还烫着。”见我迟疑,他笑着指向对面居民楼:“七楼刘奶奶熬的,她灶上永远煨着三壶茶——给保安的,给环卫的,还有给夜猫子的。”我们共享着那缸滚烫的甜蜜时,他絮絮说起送奶路线之外的秘密支线:绕到养老院后墙递两瓶鲜奶进去,值班护士会热到四十度;替独居的钢琴老师把晚报塞进门缝,因那家的黄铜信箱三年前就锈死了。雨势渐弱,他忽从雨衣内袋摸出张泛黄的照片。穿碎花裙的姑娘站在奶站前,抱着襁褓。“我媳妇,九八年发洪水,救落水孩子没上来。”他轻轻擦拭照片上的水汽,“现在每天经过七幢,张大爷准时开窗喊声‘路上平安’,我就觉着她还在哪个窗后头看着我。”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他跨上车座,保温箱里忽传清脆铃响。“哟,要给103室送奶了!双份奶!”他蹬车冲入渐歇的雨丝,雨衣下摆翻飞如燕尾。后来才知,103住着对失独老人,每天早晨都能收到系着红绳的奶瓶——与他们三十年前订奶时的习惯丝毫无差。
此外,还有快餐店里快人快语的老板娘,在狭窄空间里与我畅谈稻粱之谋与人生况味;亦有出租车司机,于堵车的当口,如童师傅般向我讲述他闯荡江湖的丰功伟绩……
我常思忖,缘何总能在世界的褶皱里遇见他们——这些彼此相似却又各自迥异的灵魂,听他们摊开自己的故事?许是他们信我,认定我愿做那个倾听一切的人。在奔涌的人潮中,唯我这般脚步迟疑者,肯停下来,承接他们的悲欣。谁不渴望,在漫长的岁月河道里,能邂逅一个愿意聆听自己絮语的人?若能再奢望一步,便渴盼那些絮语能被真正听见,被懂得,渴盼有人能分享这独一无二的生命之书。
每个人的一生,都足以写成一本书。然而书与书殊异。有的被反复翻阅,纸页磨烂,重新装订,直至泛黄变脆,碎成齑粉,捣入纸浆,再印一本,循环不息。有的,则长久立于架上,尘埃落定,无人问津。
对大多数人,翻开一本书或许充满挑战。自动呈现者,反易遭冷落。而我,从不嫌弃自己打开的书卷。许是此生所阅有限,才格外珍视每一次展卷的机缘。
童师傅亦不知晓,他已然将自己这本大书递予我手。我翻过了几张泛黄的书页,又读进了几页?听懂了几成?他不管,他只管任我读,只管自己说。
他深知,我们此生的缘分,或许仅此一个午后的长度,故只拣那生命中最光润、最深邃的段落,娓娓道来。
童师傅的车开得极稳,稳得令我忘却了车的存在,忘却了坡坎桥梁,忘却了颠簸曲折。仿佛我始终轻盈地飞驰于坦途,两手空空,无所挂碍。
自然。我坐于旁侧,只顾贪看前路风景,又能知晓些什么呢?倚在副驾,望着橙红天际纷乱的飞云,灰白相间的柏油路,以及杉树梢头那轮沉甸甸的落日,只觉心口最后一丝慌乱,也被一双成熟而安稳的手,轻轻按捺下去。身旁这位掌舵之人,将一路的颠簸与风尘,都紧紧攥在自己手中,严丝合缝,不容我看见分毫。
“眯会儿吧,”童师傅侧目看看坐在副驾驶上的我,“这一天,够你累的了。”
我太年轻,无法揣度要淬炼出这般温柔与稳健,需要一个人经受多少年的捶打与锻磨。他已将一生的力气沉潜下来,沉淀在那双灵巧厚实的手掌里,专注料理眼下的每一件活计。他或许从未想过,那些完全依照习惯完成的微小动作,如何如涓涓清泉,无声地滋养着周遭,悄然汇入他人随时可能干涸的生命河床。
我在世上行走了近二十年,坐过许多人的车。童师傅,是我记住的第一个。他短暂地载了我一程,我却将他记至如今。此刻,我坐在久远之后的一个下午,坐在与他已隔千山万水之地,带着一种近乎羡慕的怅惘,揣想着他这一生走过的日子,以及他亲人朋友们在他庇护下走过的日子。眼前仿佛又浮现他敦实的身影,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抚过生活的每一寸褶皱。
我与他相识不过数小时,断然算不得他的亲朋故旧。彼时坐在副驾的我,不过是暂时借占了某个人的位置。他身边那个座位属于谁?车后那些座位又属于谁?是谁今生今世,天长地久地坐上了童师傅的车,成为了他此生每时每刻,倾注比修补钢铁更深沉十倍百倍心力去悉心照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