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疼。
我这是在哪儿?
我看不清。这好像是妈妈的脸。护士服?我的头动不了。白色的天花板,似乎还算干净。光线不错。有点太不错了。拉拉窗帘好吗?诶?我的手动不了。
我这是在哪儿?
护士服自己走出了视野。那张模糊的脸渐渐凑近,这回我看清楚了那的确是妈妈。她紧皱着眉,张着嘴,一滴口水滴了下来,我的脖子上开始有什么东西蠕动的感觉。
喂!我说,我这是怎么了?
右侧出现爸爸的脸,紧接着两张脸变成了两只耳朵,一只肥得快要滴油,一只干得快要掉渣。对这两个人的结合我深感恶心。对他们结合出的我我更加恶心。
我这是怎么了?我大喊道。
他说什么?妈妈问爸爸。
看来我的听觉正常。视觉也正常。如果近视六百度算正常的话。
比较长的一段时间过去了。我当然不可能知道确切的时间。应该有半个小时了。浑身上下依然没有能动的地方。好。我至少还有触觉和思维能力。来数秒吧。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战士的歌……
真有意思。
我瘫痪了吗?
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突然出现在胃里。我想吐。食道热乎乎的。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在流进胃里,但似乎隔着一层……
橡胶管。
明白了。他们在给我喂什么呢?我尝不到味道。太遗憾了。不过万一是尿呢?
想当年外公脑溢血的时候身上也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我当时还给他喂过奶……当然是牛奶。向胃管里喂——通向胃的那根橡胶管。橡胶管还是塑料管?不重要。不漏就行。漏也好,那样我还有机会偷吃一些——偷尝一些。哦不对,这根管是从鼻腔扎进去的。应该是,外公就是这么扎的——被,这么扎的。那就不行了,我可不想呛死。
哦这么说来,我下面应该也……。
该死,插着根尿管儿。
天花板挺白啊。
这究竟是什么?也是牛奶吗?酸奶?你疯了?谁想的馊主意?肯定是妈妈。别人也干不出这种事来。对,没错,家里有五盒酸奶已经过期了,她不舍得浪费。
躺下之前我在哪里?哦对了,我在一辆出租车上。我说要打滴滴吧,妈妈嫌贵。真是个傻子。唉,我骂她干嘛?有意义吗。天灾人祸,俱在命数。不过那个司机开车是真的野,一看就是拽拖拉机的出身。栽在那样的人手里也只能自认倒霉。不知道他死了没有。应该死了吧。那辆大卡车先碾的引擎盖和驾驶座。
呼……我现在该干些什么呢。真该死,脑子能动,其他什么也动不了。而且我感觉没吃饱。刚刚那就算午饭了是吗?午饭还是早饭?应该是午饭,看阳光这么刺眼。不对,也未必是阳光,我只是看到天花板亮而已。有一侧更亮一些。哦,看见黄色的光了,在变化,那应该是阳光。那应该是下午。下午还是上午呢?我这房间的窗户是向东还是向西?这得看爸妈花了多少钱了。好一点的房子会避免夕照过度。当然这个主要在南方适用。北方的房子冬天巴不得有夕照。等等,这是病房。病房哪有这么多讲究。
唉,等会儿不就知道了吗?等会儿看看外面……
我看个老鬼的外面。
喂!妈,爸?
他们又凑过来了。
听得懂吗?
听得懂吗?
好消息,我不必再说话了。
好无聊。我该干点什么呢?干什么不是白干呢?没有人能听懂我的话。我再也无法跟人交流了。除非出现什么奇迹。
或许我会好起来的。或许我能康复呢?又或许我会被各种放疗化疗折磨得半死不活再一命呜呼呢?其实都无所谓了,早晚都得死的。要不自杀得了。
好,好极了,连舌头也动不了。
上帝,——如果有上帝的话——我日你妈。
谁说过来着?自杀是唯一值得思考的哲学。肉体自杀,精神自杀,无意义对抗无意义……加缪,用哲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唯一……不是唯一,罗素也是。罗素似乎更纯粹一些。
我可以数数历届诺贝尔奖得主啊!太好了,有事情干了。1901年……
现在我该骂谁?
算了,物理。伦琴发现——发现还是发明——-要掌握一门外语真是费劲——X射线。
我想这个干什么?要拿它来照特朗普的丁丁吗?
钢琴有几个琴键来着?啊,肖邦的圆舞曲……莫扎特……瓦格纳……柏辽兹。行了行了。无聊得很。来首要是手边有一台CD机……我要CD机干嘛?我最先想到的不应该是手机吗?要说CD机的话,还有随身听呢。放一盘许巍或者赵传的老磁带,把刺啦刺啦的电流声和着曲声囫囵个儿吞下去。那感觉一定不错。
爸妈要是足够聪明的话,可以现在去帮我买一个……这跟聪明有什么关系?再聪明也没有心电感应。我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吗?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吗?
我们什么正经事都没干过,什么正经话都不说。他们整天就知道哭。就知道说儿这个不好那个不好。他们比我强不到哪儿去,因为我也只知道说他们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只不过他们可以随便说。可以人前说,可以私下说,而我只能听着。我呢?我就只能对着公园里那块大石头大喊,有时候还对它拳打脚踢。真是苦了它了。现在好了,我再也没机会踢它打它了。我以前总想,爸妈死后肯定会变成厉鬼,永远环绕在我的身边成为我挥之不去的梦魇。如今恐怕没机会咯。
要说聪明,那我肯定是植物人中最聪明的。不对,霍金肯定比我聪明。但霍金不算植物人……我算植物人吗?我当然算植物人。
要是我能活过来的话,我就到青藏高原上生活去。我自己养牦牛。我那最伟大最崇高最遥不可及的理想就是不死在人类社会当中。世上最美的事情莫过于在一棵榕树下坐定,让它的气生根钻进脑壳里。它会贪婪地吸吮我的营养,我的肉身变成一具苍白的躯壳,成为树的形象与它一起长存。植物加人,这就是植物人啊!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不对,我不需要阳光。不过有阳光也不算累赘。然而现在我只能待在这张床上,让棉絮和人造纤维钻进我的脑壳。我甚至连被子是什么颜色都不知道,就得死在它的怀里。
我不该这么悲观。我也没有多悲观啊!从刚才到现在我不是一直挺好的吗?想想什么想什么,想不想什么就不想什么,想骂谁骂谁。还能呼吸氧气,享受它的甘甜……对了,氧气,头顶咕嘟嘟的那瓶应该就是。
我多么幸运啊!活着真是件美妙的事情。
屁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