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有多少年,我再没踏进过家后头的那座院子了。有一天,一阵北风吹过,一股树叶打在水泥外墙上的声音,才偶然向我提醒了它的存在。那声音细微而遥远,似乎与我隔着多年。应该是榕树叶吧。院子通向外的门向北开,开门就看见学校的北墙。挨着北墙的小路上,种着一排细叶榕。那时正是细叶榕落叶子的季节。它们的根系被水泥路框定了范围,都是横着生长。在紧窄的街道上住的那么拥挤,我总觉得它们怪可怜的。每到暮春时节,树上都掉落一种比龙眼小一些的果子,橙黄黄的,砸在地上,烂成一个粉点,像人身上生的疥疮。还记得小时候看到地上散落着这样的果子,我总要深一脚浅一脚、左一脚右一脚地避着走,怕脏了自己的鞋。人太瞧得起自己了,不愿与果子混在一起,到头来却让果子挤占了自己走路的空间。
从我家屋内通向院子的不锈钢门已经老化,像一个中年男人的啤酒肚,往外坠着,要向屋里拉住才能把锁拧开。站进院里,人立刻被一堆纸箱子围住,连落脚的地方都很难找到。经年累月的纸箱层层叠叠,最底下的早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前堆进来的了。我小心地试探着脚底下的虚实,东一步西一步地踏进院里,踩压下去的纸壳掀起一阵霉味。墙角斜倚着的老旧灯具是西洋样式的,年代几乎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初,上面挂满蛛网、泥尘和雨渍。里头的房间有一盏灯已经多年没有亮过,我甚至不确定灯泡还在不在。白垩墙体受潮剥落,上面挂着青灰色的污斑。这院落已经被蚊虫占领。它们似乎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荤腥了,一见到活人就乌嚷嚷一大片地拥上来,好像见到一位暌违多年的老友一样,很想念我似的。可我根本不认识它们啊。我从不知道现在落在我手臂上的一只蚊子叫小嗡,在我脚底耸动的蜈蚣或者另一种蜈蚣目的昆虫叫百足龙,在我头顶盘旋的四胞胎吸血虫叫魑魅魍魉。它们热情洋溢地,好像要把我介绍给它们的每一位亲戚,以及腹中巢内没成年的那些孩子。这阵仗可把我唬退了出来。
曾几何时,这片院子是一片让我多么欢愉的乐园啊。我曾有一个黄色的充气泳池,摆放在院子正中。那时我还没上小学。这个院墙的每一块白色瓷砖上都曾经回荡着我爽朗的嬉笑声音,夹杂着淅沥的水声,虫声,风声,还有夏日里最安静的那些午后阳光在脸颊上流动的声音。院子旁边的房间曾经堆满了我儿时的玩具:积木城堡、小鸡啄米、轨道汽车、迷宫球,还有一摞又一摞比我自己都高的儿童绘本。我曾在那里与我最喜欢的男生女生一同分享关于它们的所有故事。如今这一切似乎都已经变得空灵而遥远。曾经在这个院子里嬉笑打闹的那个孩子不见了,他从院子一头没命疯跑到另一头的身影,已经埋没在一段被他遗忘的岁月当中。原先装玩具的那些位置换上了父亲一层又一层暂时用不上以至于永远用不上的书籍。玩具转移到了屋内别的地方,大部分也都永远用不上了。有些东西是这样的,看上去好像留了下来,放在身边保存得好好的,实际上它们只能留在某一个遥远的岁数里,留在回忆当中,一辈子难有机会再动第二次。有些人也是一样。
一,我到底走了多久?我是哪一年的哪一个月份里走出了这片院子,就再没回来过了,放任我家的院落被别的东西占领?我多年没有再回到这个院子中,塑料顶棚上已经落满黑泥,雨水沿着沟槽冲刷出一道道污痕,历久经年逐渐生出青苔。
后来,不知哪一年从楼上掉下来的一只花露水瓶子砸穿了屋顶。从那年起,院子里就再没有干燥过。它像一只受伤的幼兽,瑟缩在幽暗山林的这个角落,不住地舔舐自己的伤口,期望它快些好起来。可是伤口没有好,一直在淌血,就连它的主人也从没想过要怎么给它进行填补和疗愈。它在毫无同情和怜悯的世界里逐渐自暴自弃,晴雨不辨地向天空慷慨地敞露自己的身体。
是花露水瓶子吗?还是烟灰缸?还是一块砖头或者瓦片?我已经不记得了。从没有人向我承认过,也没有人为此向我和我的家人赔礼道歉,更没有人出面为我们修缮屋顶。我们的屋顶就那么漏着,反正院里也不住人。院子向整个世界打开,显示出一副茫然的模样,好像谁都可以随时来欺负它一下。院子里羁留的雨水自由地在院子里洋溢,院子里洇湿的纸箱和书籍自由地在院子里发霉,院子里寄居的蚊虫和白蚁自由地在院子里繁殖,野猫从棚檐下的敞口恣意地钻进爬出,院子里发生的一切似乎已经再和我们没有关系。
院子逐渐荒芜,被我丢在童年里那些找不回的日子中。
邻居早已经改换了门面。最东头的那一家搬走了。那一家的女孩曾是我幼年时的挚友,她过生日时我还去她家吃过她的蛋糕。我还记得她直接从切蛋糕的钢刀上大口舔奶油吃的样子。她的爸妈当即为此狠狠训斥了她一通。她撂下刀和她邀请来过生日的一众客人,缩到床上去,哭得很伤心。他们搬走以后,原先作为餐厅的院子改成了一间画室,四面连带顶棚贴的都是通透的钢化玻璃,采光性能极好。棚顶加高了将近二尺,超出了学校的规定,顶端紧挨住二楼的窗台。但是似乎也从没有人去告发这件事情。新搬进的人家很喜欢这间院子,在这里办起了少儿培训班。每天下午,都有三五七八个孩童在此出入,在四尽观察所有能观察的花鸟鱼虫,抚摸绿叶、碎砖和泥土,看人的眼神中交杂着喜悦、真诚、慌乱、悲伤、忧虑和犹疑。
东头第二家原先住着的这户人家叫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是在父母反复提醒过后,才想起他们姓王。王老师夫妻俩前两年卖掉了自己的这套房子,搬到了离女儿工作单位更近的地方,和女儿一起住。走之前,他们为了把房子卖出更好的价钱,也把自家的后院装修一新,用抛光的红砖葺造了一个宽阔的棚院,用同样的砖铺设了整洁的地面。把院顶也抬高到了二楼的窗台下沿,不过比邻家的画室还是矮下一头。新来的住户看见一个这么漂亮的院子,愿意出的价钱自然也会升高。王老师一家为此支出的花费和获得的盈收大概是多少,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应该是一笔没有赔本的买卖。
后来我上大学去了,离开家一段时间,有些事情我看不见。其实我在家的时候好多事情我也是看不见的。我闷头过自己的日子,没有那么多心思去管别家哪里的芒果熟了,哪里的异木棉开了,哪里的娃又打篮球摔伤了膝盖。父亲告诉我,有一天傍晚,他收衣服回家的时候,看见有两个人正站在这房子外,向里头张望,好久好久。他看着身影感觉熟悉,走上前去,才看清正是王老师夫妇俩。他们说,想家了。
东头第三家,就是我们的院子了。我们这三家的院子肩并肩紧挨着,如同三代人先后列次,面北而坐,看着学校矮墙外这车来人往的纷乱世界。
再往西,还住着很多家。他们的院子参差不齐,有的悉心打理过,种下的每一根藤蔓和绒草都井井有条;有的也和我们家一样,没有什么时间侍弄自家的院子,漫不经心,甚至是随意地扔在那里,扔在一段鲜为人知的岁月当中。
我们的院子后头那一小块土地上,原先也种着不少东西,有紫苏,花生,薄荷,以及许多好种好长的新鲜玩意儿,隔三差五就摘一些回家添进锅里,做一些紫苏羊肉、炸花生、薄荷肥牛卷一类的可口佳肴。那段日子,土地的芬芳就在我们的手边,就在我们的唇齿间。
不过好景不长。隔壁新搬进来的这家住户,孩子在此上学,男女主人在此工作,老太太大概是从乡下进城而来颐养天年的。有一天,她悄无声息地把我们地里种的东西全都拔了个精光,扔在水泥小径对面,那一排细叶榕的根部。成千上万的蚊子在萎蔫的紫苏叶和花生藤蔓上空盘旋。
父亲瞪红了眼,砸开邻家的门去质问她。老太太说,前两天晚上看见有蛇钻进了这块地,还有老鼠。她看着心慌,怕咬着自己家的小孙子小孙女,于是决心要不辞辛劳亲自上阵,帮自己这个忙,也帮我们这个忙。啊?那原来是你们自己种的东西,我还以为是荒草。唉,我也是好心办了坏事,上了年纪这眼神不济,腿脚也不好了,拔了小半天草,腰也累得酸痛……老太太说着,趿拉着拖鞋一扭一扭地走回了屋子,也不理人。
父亲不说话,把手里的铁锄往地上一掇,震出一声脆响,几乎半栋楼都听得见。
我记得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和父亲都挺爱喝汽水。那时候可乐、雪碧、包括矿泉水的瓶子都可以卖出一角钱甚至两角钱。这样的一角钱两角钱,如果积攒起来,在当年也是一笔令人心仪的数目。父母爱好俭省。他们一辈人基本都习惯俭省,是早年间留下的习惯。于是,院子就成了我们用来堆累空瓶的地方。把院门一关,院子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垃圾箱,大垃圾箱里的空瓶如浪涛一样起起落落。至于何时起何时落,要看收废品的什么时候来一趟。收废品的长什么样子,我似乎从没见过。我只记得那是一个衣衫褴褛头发稀疏油光的男人,和他的三轮车一样老旧,和世界上所有收废品的一样平平无奇。他蹬着三轮来我们家一趟,往往能够满载而归。那时节父亲拿着卖一次废品的钱,就能带我们一家三口出门下一顿馆子。
昔日的笑音悄然飘出了院子,我的童年飘出了院子。那些珍贵的东西,那些男孩女孩席地而坐读绘本玩汽车的身影,他们嬉笑怒骂的句句声声,被年年月月堆累起来的空汽水瓶子一个接一个地挤了出去。
没过几年,空瓶子逐渐卖不出什么钱了。我们的院子攒着最后一波空瓶还翘首等了许久,到底也没把收废品的等来。再过了一个冬天,母亲说,是时候把院子清理出个样子来了。看别家把院子打点得那么整齐体面,再看看自己家,心里总会觉得有些落差。虽说是后院,但也不能如此苟且。家里住人的地方已经显得拮据,何必给垃圾让出那么大一块院子呢。我们就当机立断,把空瓶连同一些纸箱一道扔了出去。院子从一个大垃圾箱变成了一块彻底荒弃的地。汽水瓶的潮水退了下去,让其他一些东西浮现了出来,一些不知来路的佛像和唐三彩、铁桌椅和青花瓷瓶,如今又换了它们静坐在岁月中蒙尘。这些东西如果被收废品的看中,两三块钱买走,转手擦擦洗洗一翻新,讲个价两三百卖掉,或者送到哪个鉴宝的地方一看,竟然是哪朝哪代的文物,立马价值连城。
都有可能的。这世上的事情,谁说得准呢。那些别人挤破头去争逐的一些闪耀事物,你可能丝毫不感兴趣;有些在别人看来一文不值的东西,你却把它当成举世无双的宝贝。
一,我忘了生活,好多年忙于别的事情,有意义的,没意义的,有价值的,没价值的,有对象的,没有对象的,有目标的,还有那些漫无目的的……它们把我带跑了,跑得好远好远,远得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找不到家,找不到我的院子,找不到我丢在院子里的爸妈,找不到丢在童年里的那些绘本和笑音。
一,一个人的童年找不到了,这样的事情,我应该去找谁呢?会有人在意吗?老师会不会管?妈妈会不会管?她在收拾屋子的时候,会不会从床缝里、从书柜后头、从钢琴沉寂多年的黑白键中间翻出我不知哪一个午后掉进去的童年?老爸下班回家的时候,会不会帮我把弄丢的童年从外面的草坪上捡起来,拍一拍上面的土,故作轻松地用口哨吹开一支小曲儿,拿进家门儿来说,孩子,你的童年。
我想,爸妈是不是很长时间也处在像我这样的一个状态里?他们把自己的事情忙了多久才忙明白呢?他们有些不小心弄丢的童年找了多久才找回来?他们自己心里的那块院子打扫了多久才打扫干净?院子大概也被我们三个人搞懵了。它不禁要问,这几个人把它撇在这里,自己究竟要走到哪儿去呢?究竟又会走到哪儿去呢?这些人一辈子打算走多远的路,打算住多少个院子?
一,我不知道你来的时候,我的这片院子会是一副什么模样。会不会堆满了汽水瓶或者纸箱?你打开门的那一刻我会不会显得过于手忙脚乱,拣拾脚边乱扔着的瓶瓶罐罐,为你腾出一片落脚的地方?这里积攒了太多的话,太多没机会说出去的话。我毕生想和你说的话,都摞进了这个荒院里,和我对你说的所有废话摞在一起。我不知道哪一句是该对你说的;也不知道哪一句你该听,哪一句你爱听。
你愿不愿意来找一找呢?一,我为你准备的一切都在这里。我相信你能找到。你来吧,挑一个日子,白天或者夜晚,陪我一道走回这里,踏一踏这座我多年没有踏进的庭院,看一看那些我从未留心的角角落落,一件接一件地揩拭那些已经被我忘掉的玩物,翻一翻那些我自己都没拾清楚拣明白的山包土堆。
我知道你会嫌弃我的。你不要着急。我们可以一起收拾一会儿。我们有很多时间。我的院子多年来被太多别的东西占领,像纸箱和汽水瓶子,什么样的东西我都不择良莠地往里捡。我没记住书本还有老人们告诉我的那些最重要的道理。我没记住,人的心就这么巴掌大一块地方,好多本就只有一件的东西,还都没地方搁呢。
我忘了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唤起我的这种能力。你一定可以。我的院子是为你预备的。你不来,它跑不掉,我也到不了哪里去。
一,你的院子又在哪里?
我坐在院中,周身满覆一股冰冷潮湿的感觉。阳光被云层阻拦,被高层的楼房阻拦,被细叶榕阻拦,被我院子塑料棚顶上的脏污阻拦,一切晦暗不明。现在院中十分空旷,往昔的杂物都让父亲清理了一遍,打扫了一遍。以后这里还会不会再拥挤起来,还是会继续荒芜一阵儿,我无从得知。
我想,爸妈会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离开,我也会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离开。这个院子,会在未来数易其主,它的容貌会不断更新,它的记忆会不断变换。这个院子里属于我的一切,终将被我自己同我这个人一道,整个抛在一边,被这个世界遗忘,被野火焚毁,被骤雨浸湿,被一阵微风卷走,被下一个不认识它的人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