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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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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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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的烛光

村口二牛下工,踩着田埂对我说,晚雾漫起时,瞧见秦岭山巅浮着一点幽微的红,烛火似的。

“是咧,”同路的幺土在暮色里应声,嗓子像蒙了层湿布,“云头压得死沉,偏那红点子,一明一灭,真真儿的。”

李二贵咯咯笑着,牙花子龇在暗处,说准是野鸳鸯钻了林子,怕摸错门道,点灯照路哩。村头郑大嫂啐了一口,断言是雨前的燥火。“我家在岭那头,见多了!”她比划着,说天地憋闷,江河湖海连同草木的水汽都蒸腾上天,地上的枯朽便莫名燃起来。养猪的张大膀子嗤她胡沁,雨前生火,没这道理!两人立时在渐浓的夜色里呛呛起来。

看守水神庙的石秃子,声音像钝刀刮过石板:“烧山哩。怕不是上月被撵走的懒汉赵二?那孽障临走踹了自家地,如今想在秦岭烧出片活命的田,痴人说梦!”贺寡妇枯槁的手绞着衣襟,眼窝深陷:“是我男人的魂儿……开春进城卖粮,叫劫匪害了,尸首就撂在岭上。那红,是他魂儿坠地的地方,灵气正往外冒哩。”话音未落,白大婶已旋风般冲出家门,对着红光方向扑通跪倒,捣蒜般叩首,口称“佛光普照”,感念菩萨显灵应她求子之愿。

冯家高门紧闭,深宅里一片死寂。冯家大少爷通了匪——是赤是白,外人难辨。他出逃前曾留话:若见秦岭有红,便是儿归。楚二愣子却梗着脖子嚷嚷……

这桩奇闻随暮霭渗进我家门庭。太阳早被山冈囫囵吞下,厚重的乌云饱胀欲裂,悬在头顶,暴雨将落未落,闷雷在云层深处不安地滚动。

“许是哪户人家办红事,灯火映的?”母亲的声音带着灶间的烟火气。

“哪能哩!”父亲蹲在穿堂冰凉的石砖上,旱烟锅子明明灭灭。穿堂风呜咽着穿过。“秦岭几时住过人?”烟锅重重磕在石上,溅起几点火星和草屑。“这节骨眼办事?找不自在?走,儿,随爹上房顶瞧瞧。”

“作死啊!瞅瞅这天!上去等着挨劈吗!”母亲的声音几乎被一声闷雷碾碎,尖利地拔高。

“慌啥?咱行得正,雷公也讲理。”父亲不多言,脚蹬木梯,狸猫般蹿上墙头,一翻身便伏在了湿滑的瓦楞上。

“快去!扶着你爹!”母亲将我推向廊下暗影。

未几,父亲从屋脊探出半个身子:“儿,上来。”

“爸,瞅见啥了?”我攀上墙头,屋檐齐着我的脖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是那儿?”

远处的秦岭,确有一点极微渺的红,在墨汁般的天幕下挣扎,似有还无。那红不像火,倒像凝固的血痂。像顽童鼻梁挨了狠揍,眼冒金星时所见的那种虚妄的殷红。此刻那山巅的红,便如我鼻梁挨了无形的一拳。

随父亲到村口,郑大嫂与张大膀子犹自面红耳赤,唾星横飞,争吵的枝蔓早已攀离了那点红光。村人围拢,嗡嗡如蜂巢。

那点红,似乎在那里,又似乎不在。我辨不真切。它究竟烙在秦岭的骨肉上,还是只灼烧着我的眼底?爷爷说过,凡胎肉眼最蠢,惯会自欺。可眼前,父亲、二牛、幺土、乃至这一村老小,都言之凿凿看见了“烛光”。难道这许多人,一同自欺,更互相欺瞒?

张寡妇的哭嚎撕裂了沉闷的空气。她死命拽着刘跛子的衣领,从篱笆门里拖到街上,指控他偷了十五枚鸡蛋。人群呼啦围拢,如观斗鸡。有人嚷着请族长,方知族长去了省城,归期未卜。

“泼妇!老天爷睁眼瞧着呢!”刘跛子挣扎着嘶喊。

“嗬!狗东西偷了老娘鸡屁股里抠出的蛋,反咬老娘撒泼?欺负我寡妇家没撑腰的?等着!看雷公爷的锤子先砸烂谁的狗头!”

话音未落,一道惨白的电蟒撕裂苍穹,瞬间将天地倒置,万物失形。待刺目的白光从眼底褪去,五指重现,秦岭传说中泛红之处,已赫然腾起烈焰!一道天雷精准地劈中山顶那株孤高的白杨,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树冠,瞬间将其吞噬。燃烧的枝叶如流星坠落,火蛇迅疾游走,舔过枯草甸,噬向灌木丛,眼看就要顺着荒坡燎向塬上——恰在此时,天河倾覆,滂沱暴雨如亿万银鞭抽打下来,将初生的火魔与一切喧嚣,粗暴地摁进一片混沌的轰鸣。

翌日清晨,大半个村子的人踩着泥泞聚在秦岭山腰。焦黑、光秃的白杨残骸兀立着,黢黑的枝桠刺向灰白的天。众人围着它,嘁嘁喳喳,复活着昨夜关于“烛光”的种种猜想。突然,王有福像被无形的锥子刺中,怪叫一声,不顾阻拦,执意要攀下陡峭的崖壁去寻宝,失足如枯叶般飘落谷底,摔断了脊梁。瘫在土炕上,他追悔莫及,嗫嚅着说,他认定那红光,是山腹中埋藏的硕大玛瑙。

望着王有福被抬走时扭曲的身影,一个冰冷的念头如蛇般钻进我的脑海。再一深想,这念头昨晚似乎已从楚二愣子嘴里冒出过,只是当时,无人入耳——

秦岭横亘十几里外,人立塬上望去,渺小如蚁。山巅纵有烛火,那微光,又如何能穿透这厚重的雨夜,灼亮一村凡夫愚妄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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