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一乾的头像

一乾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6/06
分享

住水泥管子的人

早先我就明白,我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总是到处乱跑。这些年跑在各种别人去不到的路上,我看到了许多风景和生人的面孔。那些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面孔,面面一样又千面百面地不一样:有些挂着一上午或者一整年奔波的烦厌;有些带着对这个世界天真无邪的好奇与爱意;有些始终洋溢着热烈饱满的生活;有些则大概是看人看累了,一心一意地低头看路,神情里透着迷茫和警觉。

人独自走在路上的模样,才是他最诚实的模样。因为路上遇到的全是生人,生人之外全是自己,说话办事没有任何包袱。

有些心情,你向熟人全都藏得严严实实,却会被街上一个生人的眼睛一眼看穿。即使看不出具体的事情,也能从这个人一点一滴的言谈行止举手投足之间,看出他心里怀着仇恨还是爱情,此番行路是向着希望还是死亡。

可好多人是不喜欢过分诚实的。没有谁会享受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身无寸缕的感觉。所以看生人只能偷看。

大概,我自己也这样独自走了太远太久,远得,连曾经跟我最紧的那些人都没能追上我。他们都各自被其他的事情绊住了脚,或为了不同的缘故被留在了别的地方。终究每个人都在走不一样的路;当我们在自己的一生里走到足够远的时候,每个人的路上都只会剩下自己。没有谁能付出这样雄厚的体力与耐心,也没有谁能甘愿冒这个险,抛开手边正在忙碌的一切,天长地久地,去追随另一个永远只顾自己奔走的人。

这一次,不知从何处的岁月里扬起的一阵风,再一次把我从武汉带到了咸宁,带到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客运站外双向八车道的干路上车辆稀少。只要掐准了时间点,在这条百余米长的街附近,往往就能看见三四五六个卖糖炒栗子或烤红薯、麻辣烫、羊肉串的小摊,在冬日里冒着馋人的热气,催着路上那零星几个正在冰天雪地里哆哆嗦嗦的行人往他们那儿围聚。哪怕不买东西,聊聊天,拢拢火,摊主也很乐意。

我不会向一个卖红薯的谎说昨夜饮了多少酒,更不会为买一顿午餐而特意戴一顶什么帽子出门。大多数人不会在转瞬即逝的事情上花费太多的心思,只有他们以为能长久留驻的那些东西,他们才会在意。比如爱情,比如事业。人也往往只在这些东西面前才会想着粉饰装点自己。就像一个卖烤串的,铁了心要靠卖烤串过活,也就自然会铁了心要把肉串烤好。二十年三十年如一日地做这件事情,他就会想,怎么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上人见喜,怎么用各种粉末酱汁把烤架上的肉包裹得晶莹剔透油香四溢,怎么说话才能腕着这次光顾的客人下次还能回头……过了二十年,三十年,烧烤这件事情成为了烧烤摊主的主人,霸道地享用了这个人短暂的一生。

像做肉串买卖这类要花好多年甚至半辈子心思的事情,才会对人造成牵绊。而走在一条全然陌生的道路上的人,谁也不认识,无所牵系,无所凭依,因而也才无所拘束。

走得越远,身旁的熟识越少,人就越属于自己。

不过我此番来不是为看人来的。我是为了看看这世上没有人的那些地方。于是,那阵从武汉把我带来咸宁的风,顺手又推了我一把,把我带到了这座城市的血脉——淦河的边上。

可能因为冬季,河面,怕冷一样往河床上回缩,把河水中不知从哪个季节开始积攒下来的水葫芦、绿藻、死去的鱼虾和其他一些零乱的东西,搁在岸边,混进铅灰色的泥泞中。从对岸刮来的一阵风顶着河面上潮湿的空气向南推动,撞在我身上的时候,向两边流散,如同绵延向前的河水被河中央哪里一块凸出的石头划开,而旋即又在石头的背后重新汇聚。

从堤上下来,往东,就碰上用灰白水泥砌就的跨江公路桥,桥近岸的一段侧面已显现出裂痕。桥下躺着一片阴湿的河滩,自上而下一二三四摞着十根水泥管子,四周的沙土比河岸上其他地方的颜色深些,被覆着一层轻薄的苔藓,泛着某种土壤放线菌释放的浓烈腥气。这一片桥底的角落想必自有这座桥开始,就再也见不到阳光,像一个流浪汉的胳肢窝,积累着年深日久的粘腻。

水泥管朝河倾斜,约有五度。管子的下半部分袒露着在洪汛季节里被河水侵蚀出的黄褐色,由这层酸蚀痕迹切出一个格外自然平滑的二次锥面。顶部几乎抵着墙,只够一个人勉强通过;底层四根的底部浸在河里。我若不爬过这堆水泥管,就必然要从上端蹭过去。我伫立了好一阵,心里就揣想着这些管子里会不会藏着什么东西。藏着一窝猫,或者黑市交易的一笔钱,或者哪种能一招置我于死地的奇妙生物,譬如儒艮。

仿佛就是在那段伫立当中的某一刻,我受到了一股从管子里发出的生命气息的感召,情不自禁地从沿墙的那一端探过身去。我感到这堆管子里面有东西,而且活着。

左下的这三根里靠河的一边各有一些青苔。

往前迈一步。

中央的一根里有一只牛奶盒子,插着红白相间的塑料吸管。第二层左侧的那根里躺着一捆麻绳。

再往前迈一步。

右下三根与左下三根类似,唯最靠右的一根管口撂着一双不知被遗弃多少年的黑布鞋,布料本身的颜色已然剥落,被泥灰染成一块块蜡黄青靛。

只剩最上面的一根。

在我片刻前的揣想中,那里面可能摆着一只睡袋,或者一件厚袄,一个装满生活物资的背包,总之必有一些孤悬于这一片自然之外的文明创造。我踩上中央的那根水泥管子,略一探头,看见了那里面我意料之中却又始料未及的东西。若不是手抓得紧,我险些跌下来。

眼前赫然出现一个粉红色的人类头颅,顶上稀稀落落地耷拉着几撮雪白的毛发。

咸宁城,淦河大桥下的一条水泥管子里,住着一个人。

他把头深深地含在胸口,浑身蜷缩着,好抵御从河心顺着那一端的管口灌进来的寒风。他枯瘦的身躯上裹着一套沾满尘灰、单薄但还算得上完整的草绿色长衫长裤,我看不见他的面容。他的脚光着。地上那双脏烂的黑布鞋很可能是他的;如果连这双鞋都不是,那他的上一双鞋应该已经比这双鞋还旧了。

他从哪里来?

他绝不是在一家饭馆里吃过一顿大餐、腹中塞满鸡鸭猪牛鱼羊蚌蟹之后心满意足地躺在这里的,也绝不是在哪个灯红酒绿的包厢和几个浓妆艳抹的姑娘一顿风流以后满身疲累地躺在这里的,更不会是从自己饱暖温馨妻贤子孝的家中逃出来睡在这里的。这个人睡在这条管子里兴许是头一天,但他身上积累的那许多年才能攒下的疲惫告诉我,他这样过活绝不是头一天了。

咸宁也算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方圆四十里的地界,他愣是找不到另一个像样的容身之所。淦河大桥上的人来来往往,桥上的车呜呜地飞驰,整个世界都在自己的节律中奔忙,偏生这个家伙蜷缩在一架不为人知的桥底下,停了下来,独自占有无数个被城里人抛弃的白天黑夜。

我甚至无法确定他还是不是活着。我趴在水泥管口,感受不到他的温度,他的温度和桥底阴冷的空气是一样的温度;我听不见他发出的任何声音,闻不见他的气息……此时横在我眼前的可能是一具死去许久的尸体,早在一个我无法推知的日子里就已成为了食腐生物的巢穴,皮肤、油膏和器官的腐臭气味被其他更加浓重的气味掩盖,向外敞开的孔隙中随时会窜出一只老鼠或几条蠕虫。

我记得曾经听说过,人这一生总共会死三次。第一次死,是肉身死掉。心脏、大脑以及其他的重要器官辛劳一生之后,光荣退休,不再为你工作。

第二次死是所有物的死。人化成灰烬以后无法带走的东西,会遗落在这个活人的世间。房子、地、车、钱财、朋友、亲人……

第三次死掉,是精神的消亡。一个人在世间做下的事情,留下的话,会被听懂的人记住并传递下去。当一个人说过的话再没有人传,做过的事情再没有人记得,他就彻底地从这个人间消失了。

眼前这个住水泥管子的人,或许曾经不住水泥管子。他广交四海贤达,事业蒸蒸日上,坐拥金银无数,生活幸福美满。可是,后来有一阵风,把这一切悉数卷走,留下他孤身一人,流浪到了这个地方。此刻,他的肉身或许尚未死掉。但他的所有物和精神,可能至少有一部分,先于他的肉身死掉了。显而易见,以他眼下的状态,在世间是很难交到几个朋友的,他说的话也大抵鲜有人听。他曾经有的那些朋友,那些繁花似锦的日子,如今也都一个接一个地离他远去。

一个人的一辈子,像一粒迷路的种子一样,不小心卡进了时间的缝隙里,遗落在等待与沉睡之中,永远地荒芜了。他和其他人们忘掉的东西一道,被岁月扔在了这里,被自己扔在了这里,成为了被扫地出门的一道脏污,一个不会再有谁问及的人。

人们其实都很少问别人的事情。人都忙得很,这我是知道的。武汉比咸宁大得多。我从广州来到武汉,广州其实又比武汉大得多。我知道大城市里没有时间——小小的一片土地被几千万人挤满,其他的东西是毫无立锥之地的。时间,早已被卷进无法停歇的工业齿轮之间,铰成了面目全非的细小碎片。它被人踩在脚下,被车踩在脚下,被无数冗杂而重复的事情踩在脚下,死死地摁在地上。人从时间上面跨过,逐渐失去了记忆的能力。

快二十年的光阴,逐渐把我也塑造成一个失忆的城里孩子。曾经有多少个夜晚,我独自在黑暗之中反复地翻找,想要寻回那些与我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了的人们,和被他们带走的一些东西。

十九岁的一个温暖冬夜里,我偶然间想起小学四年级时,一个转学过来的同学。那是一个面色灰黑的男孩,看人的目光里仿佛永远带着几分杀气。他曾于一个星期五的下午,蹲守在学生进入校门后必然越过的一片草坪当中,抓住一个时机在我们班的一众女生面前生吞了他捉到的一只虫子。后来为这件事情,班主任严厉地批评了他,他成了被所有人都讨厌的人。

后来,我好像就没再怎么见到他——或许也见到过,但我忙我自己的其他事情去了,没怎么管他。直到我在一次数学竞赛的时候在考场外的走廊上偶然碰见他。他的面色比以前更黑,目光里的杀气也仿佛比先前更重了一些。

关于吃虫子的那件事情,我所听到的只有班主任在班上公开讲述的这一耳朵。我没有再向别的人详细探询当时的情景:那虫子是什么样的虫子,长形还是圆形,柔软还是坚硬;他是怎么抓到的;是在那里当场捕获还是早就预备好带来的;他是用手攥着用齿衔着还是用叉子扎着筷子夹着怎么吃的;他吞咽下去的那一刻,在围观人的惊叫和鄙夷中,感到美味或者苦涩了么。

他是从哪一个我们都不曾看到的起点出发,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那一块他自己大概都无比痛恨的草坪上。

对于一件事,人能看见的只有很少一部分。对于一个人,则更是如此。其他的空白,全靠自己去填。好奇心驱使着人们把看到的那一小片一小片的人和事情补充完整,就像用一大把石膏把几块小小的陶片粘成一个大坛子。如此填补其实鲜有客观的依凭,大多靠的是经验,靠人自己的经验。因为这样最简单,最方便。

我仅凭自己的经验揣想那个同学的心境,一如现在我天马行空地猜测着关于这个住水泥管子的人的一切。

多年未见,不知道那个同学如今怎么样了。短短几年,世事都变了一番又一番,他一定也变了很多啊。可我已经何其鲁莽地,按照当年的样子把他记下了。

江面上的航船响起了汽笛声,震颤着江上浓郁的雾霭和远山间融融的落日。我这才发现,今天,已经所剩不多了。

我曾在心中看了无数遍这样的夕阳,但每一次真正看见的时候,它都不会完全与我所想的一样。可太阳从来都是那个太阳。人们偶尔想起它,就会去看它一眼;或者在一些特定的年节里约定聚在一块儿,满心希冀地向它喊叫一些可能他们自己也不曾听懂的话语。其余的日子,太阳只是独自照常落下,落在大多数人的视野之外。它在这个宇宙的广袤黑暗之中独自行走,在自然的轮回之间安安静静地诞生、成长、老去,从没想过要把自己的一辈子让谁看一看。它或许也从没有想到,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原来还这样热烈地生活着它的一群孩子,许多年来,一直围绕在它的跟前,站在被它抖落的一粒尘埃之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懵懂却无比欢欣地看着这个巨大的母亲。它是否知道,在它46亿年的漫长生命里,有那么短暂的几十万年,自己还无意之中哺育过这么多美丽的生命,照耀过一个如此璀璨的人间?

住在水泥管子里的这个人依然在纹丝不动。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在他漫长的沉睡当中,有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曾短暂地伫立在他梦境的门前,窥看他孱弱而局促的身躯,感受着他此刻所有的闭锁和困顿,深潜在自己朦胧的想象里,用自己的一生,胡乱翻阅着他的一生。

他被扔在世界的一隅,我被扔在一段没有尽头的奔波之间。他在这个苍老的年纪,倒在了自己的水泥管子里;而我还套着自己的水泥管子,正在走过我年轻的一生,不知从哪儿来,不知往哪儿去。

他是不是正在笑我呢。他自己风平浪静地活过了一辈子,正在这个远离喧嚣的地方享受今生今世最为丰足的时刻,而我却在一旁毫无理由地为他胡乱操心。

我一度以为,我闲得很。现在我才发现,我也是一个忙人。我得回去了。身后的那个城市里,还有别的事情等着我去做。

偌大一个咸宁城,走不掉他,留不住我。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