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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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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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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古如长夜

岭南六月虫鸣至,柳熏波暖平常日。

坐夏闲读尝入夜,灯火万户静默时。

不觉更巡叩三响,耳目昏聩烛影微。

蹬靴缓带行上榻,斜胯倚牖吊前事。

前事相隔遥遥期,去岁经年难回忆。

眼畔复现模糊景,心下唤起依稀情。

时节我行孤山岭,夜内偶遇同道人。

身后抽起猎双管,平举枪头向东南。

东南霓霄红彻底,中天血墨对半参。

鏖军九月连烽火,难炙飞云此这般。

无知那端为何物,好似高炉火焰山。

莫见山炉见火焰,辐照百顷不夜天。

哭煞桥头清冷月,寂寞紫鸢未成眠。

浅雾浓云忽隆起,倾轧谲诡珊瑚岩。

我谓枪头且低下,不是珊瑚是高厦。

公私企业摇钱树,平民百姓寄生处。

弹丸莫能杀此物,此物无心亦无骨。

简直现代新城邦,西文唤作“利维坦”。

语罢猎手词缄默,捻口半日竟无言。

从来独自行山野,一别尘烟煞许年。

承想镇市文明界,不让人类有黑天。

怯问壮汉名何姓,无名无姓单字“蛮”。

自幼身材异长大,眼离黄土一丈三。

强膂壮臂赋神灵,六岁扛鼎百廿斤。

双亲命丧豺狼口,孤儿独院历春秋。

春秋数历一十九,驭马离乡报亲仇。

携带弹丸凡五粒,末终一粒留自己。

十载不曾伤母幼,贯屠雄狼整三头。

大狼倒毙邻村舍,坠入布缸染紫色。

击杀二狼隆冬节,悬枝三日沁风雪。

三狼狙中胡林里,周身埋没绿松石。

掠得狼革共三面,一紫一白一青靛。

分缚头肩与腰际,彰功显赫并示威。

夜凉顿觉腹饥饿,二人同坐合加餐。

饼干肉脯相与食,但围营火不造饭。

饱飨半夜才入梦,惊觉已是日黄昏。

卧“蛮”足下伏狼地,创固血凝尸横陈。

枪尖挑起红生皮,新来乍到第四只。

猎手帐下正酣眠,雀舞莺歌难唤醒。

拜别阿蛮早开路,不知谁处是行程。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的我还很年轻,有一股子野心想要凭双腿逛遍整个世界。我走了太久的路。好多事情,好多的人,都被我甩在了后面。如今我回想起来,甚至很难拼凑出一段那时候的记忆。我只依稀记得我从来没离过身的那把柴刀、黑夜、土的腥气、火、血和死亡,还有自由与孤独。

我在城市与城市之间的荒野中行走。我在城市与城市之间奔波。有时候我想,我可能只是在骗自己罢了。走出了城市,我几乎活不下去。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水可以喝,什么样的太阳应该躲,什么样的沼泽不能去,什么样的石头能生火。我不会挑选适合过夜的地方,我不会把动物开膛破肚。我甚至抓不住兔子,打不过野猪。我所有的生存资料:水、食物、衣服、通讯设备、通讯设备的电池……都要在下一个庄镇里补充齐全,才敢继续上路。超市里什么都会有。除了我需要的那些东西,还有各种牌子的牛奶、鸡蛋、腌椰菜、切成小块的牛大腿和鳄鱼尾巴。人类已经征服了所有的东西。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和他们一样强大;可离开了人类,我就只剩下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那一天,我正巡弋在一片没有名字的林子里。天已经黑了。如果没有手电筒的话,四尽里就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开着电筒,夜晚就会拽着它的音乐、草木和虫豸自动往后退去。它们退得太远,太远了,远得让我觉得不舒服。关掉电筒,它们又太近了。最后,我把手电筒调到最低亮度,又从包里掏出一件衣服裹在上面。手电筒仿佛掉进了海底,在封闭的压力之中闷出一小团不规则的蓝色碎块。走了一段儿发现——比较合适了。

不过没过多久,另一团更加持久也更加火热的光明毫不留情地吞噬、掩埋了我的这一番努力。它被抛进了茫茫的夜色里,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一爿一人来高的巨大篝火。松木的香气顺着一缕粗壮的笔直的烟柱向上攀爬,在噼啪的响声中间跳动、旋转。火堆旁边坐着一个人。他比我从前看到的任何一个人都大。他的怀里斜搂着一杆猎枪,枪托支着地面,枪口几乎碰到我的眉毛。相较于这个人的身材,这杆枪仿佛是一件玩具。

他对从黑暗中突然冒出来的我似乎并没有敌意。他用夯土机一般的手掌拍了拍他身旁的空地。我与他并列坐下,有意地挺了挺腰背,这样眼睛就不至于比他的手肘还低。我伸直了我的腿,发现刚好能触到他平放的左腿的膝盖。

他指了指东南方的天空。那里生长着一座庞大的城市。它彻夜不眠的灯火,把头顶上的云都照得红彤彤的。他问我那是什么东西。我说那是城市。我就从那里来,迟早也得回那里去的。

他就没再说什么。他看着东南方那片红色的天空,看着红色天空与黑色天空交汇的地方。他看了很久。直到他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猜他看完了。于是我决定找些话说。如果不说话,就只有睡觉了。我问他叫什么名字。我不能确定他是否听到了。他扭过脸去,沉默了很久,仿佛在奋力地挖掘自己记忆的每一个角落。有的时候,我也会这样艰难地挖掘我的记忆。许多无关紧要的记忆都会被我们自己扔到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只留那些日常起居用得上的,摆在显眼的位置。他,在他生命中的某一个时刻,某一个现在他未必记得的时刻,可能不小心把自己的名字随手乱扔了。

“蛮。”仿佛是深思熟虑的一个决定,他最终轻描淡写地说。

蛮的头顶裹着一只狼皮做的帽子,肩上披着一挂狼皮做的大氅,腰中系着一条狼皮做的裙裤。除此之外,他没穿任何其他的东西。至少从外面看是如此。不过这世界上,大概也没有适合他的衣服。

蛮从腰间摸出两个易拉罐一样的圆柱状物体。在我把它们当做牛肉罐头放上火烤之前,蛮拦住了我。他告诉我,这是猎枪的子弹。他出门的时候,带了五发子弹。打他身上穿的这三头狼用了三颗。虽然他用的双管猎枪,可他每次都只推一颗子弹。也就是说他如今最多只能再杀一头狼,或者一个人。最后一颗子弹必须留给自己。这是他父亲教给他的。最后一颗子弹,是一个猎人最后的尊严。

他的父亲这么说了。他的父亲却没有这么做。他射光了枪筒里的最后一发子弹,射偏了。于是那头狼扔下了嘴里衔着的蛮,张开血盆大口扑向了后者的父亲。那一年,蛮六岁。他的父母死在了狼嘴里。从那以后,他就一个人过日子,过了十九年。十九年怎么过的,他没有告诉我。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想要打狼。于是他抄起了猎枪,离开了家,从此再没回去过。他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一个人在这个辽阔的世界上晃了十年。十年间他杀掉了三头公狼。他好像天生就知道分辨公母。母狼和幼狼他一概不打。

蛮打死第一头狼,是在一个村里。那头狼同样袭击了一户人家。那一家人是做布料生意的。狼叼着那家人的孩子纵上了染坊的房梁,正要顺着天窗跑掉的时候,一颗子弹蹭过孩子的屁股,打穿了狼的眉心。狼呜呼一声,向后翻了下去,掉进了一缸紫色的染料里。蛮于是获得了第一张紫色的狼皮。他用同样精准的枪法猎取了接下来的两张。第二头狼死在一个大雪天。它掉下了山崖,挂在一棵云杉的枝子上。蛮寻了整整三天。寻着的时候,整张狼皮已全部变成了雪的颜色。第三头狼滚进了一个矿洞,洞里铺满了绿松石,把整头狼滚成了耀眼的蓝色。

夜晚的凉风拨弄着篝火黄澄澄的头发,我有点儿饿了。我从背包里掏出饼干,蛮从腰间摸出一块风干了的肉。我问他这是什么动物,他说你吃了就知道了。我尝了尝,只觉得有一股蘑菇的鲜香气味。这是狼肉吗?蛮摇了摇头。这是鹿肉。鹿很好猎。其他的东西都很好猎,两只手就可以搞定。只有打狼需要子弹。

他把头上的那张狼皮解下来,扔给我当被子盖。狼皮两只空洞的眼窝死死地盯着我。我试着把狼皮调转过来,头冲着下。这样感觉更加奇怪。最终我只好把它横着,自己蜷在底下。暖和多了。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梦——关于女人和花朵,关于生长和收获。挂在天边的夕阳脚下铺起一片金灿灿的麦田。麦田里奔腾着各种各样的男孩女孩。男孩女孩扑倒在密密麻麻结满穗子的麦秆儿中间。不一会儿,地里就又长出一个小人儿……

我再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了梦里的夕阳。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至少睡过了昨夜以后的整个白天。我扭头看了看蛮。蛮紧紧地抱着那杆猎枪,依然惬意地做着梦。他的脚下躺着一只狼。它的脑袋里枪口不过两步远,眉心开着一朵杜鹃一样火红的花。碎骨头和脑浆散落在四周吸饱了血的紫红色地面上。

我看了看蛮手里的枪,看了看早已熄灭的那团篝火,不由得一阵心凉。我把昨晚的被子叠好,放在蛮的耳朵边,背上自己的背包,决定继续赶路。我又回头望了一眼,感觉那杆猎枪下面,压着一个格外瘦小的旅人。

我想走,可我不知道哪里是路,没有人告诉我哪个方向是前,哪个方向是后。

天上亮堂堂的,没有月亮,没有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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