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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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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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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

父亲自打很久之前的某一天起,就再不怎么说话,总是天没亮就出门,弓着腰身,拄着一根柴禾棒在村子里乱走。到中午就回来,吃了饭,打一个小盹儿,下午又拄着柴禾棒出门。晚上回来的时候,天常常已经黑透了。他胡乱扒拉几口饭,倒头便睡。第二天早晨,又是天没亮就出门。好像如今的他剩下唯一能做的事,就只有在村庄里来回地走动了。他毫无规律地出现在每一个巷角,每一条田垄上,不避繁闹,也不避僻远。有时在废弃的牛棚旁边呆立良久,有时在枯水的鱼塘中央静坐半天。谁也不明白他究竟是在干什么。村里已经没有别的人了。我至今没有想透,究竟是有什么东西,能让一个人这样执着地盘桓于他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村庄?

有时候,逢上下雨,大雨小雨,雨包裹着飘荡的烟尘落在父亲的肩头。有时候,遇上刮风,柔风烈风,风卷裹着飘荡的落叶打在父亲的脸上。他完全不理识。好像在他的风烛残年之间,他用来回应外界的最后一点气力,也早已经耗尽用光了。他把自己仅剩的一点精神全部沉在脚底,无法留出一点儿往更高的地方调度了。父亲这一辈子,从来都笃定地走着自己决定好了的方向,没有谁能够居中横拦。尽管他根本看不见自己要去哪里。

这一天,是极为平凡的一天。与以往的每一天相比,除了东方红日上的浮云比以往高了一寸,再没别的什么两样。父亲大概是感到那天清晨格外潮湿阴冷,披上了那件撂在床脚上许久没有动过的长袖衫,出门时还是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他那双经用多年的草鞋踩压着路上松浮的沙土,发出清脆的吱哑声。我如往常一样,隔着两三犁远近,跟在父亲后面,同样一言不发,缓慢踱步。由打父亲这样走的第一天开始,我就一直这样跟着。父亲其实也早就知道,他的儿子正恭顺地跟在不远处,守望着他,守望着此刻我们头顶两个靠得很近很近的灵魂。他没有做出任何表示。父亲从第一天开始就没有同意我这样跟随他,也没有阻止我这样跟随他。于是那以后的每一天里,我依然恭顺地一路陪护尾随,同父亲一道起早贪黑,什么也不干。走的时间长了,我才渐渐明白,父亲的确是在找一样东西。那是他很久之前从心里掉下的一样东西。他自己十分清楚,这件东西没有落在村庄里的任何一个地方。他也没有企盼,会在村庄的哪里突然找到他一直想找的这件东西。他日复一日地在自己的村庄上悠悠洒洒地走着,仿佛这样把村庄里每一个能落脚的地方都走遍之后,那样东西就会自己回来。

在离家门几丈远的地方,他的柴禾棒触到了停在路边的一辆马车。马车上整齐但又不十分整齐地堆码着半人高的鸡笼。笼子里的鸡感受到了车的震动,接二连三地发出细弱的咕噜声响。声音从靠我们的这一头推到车的那一头,一声接着一声,一股接着一股,像极了父亲另一天把柴禾棒趸在垒造鱼塘的石岸上时,一圈一圈往远处荡开的微小波纹。

车前头立着的马懒散地打了个响鼻。这匹马也已年迈,毛发黯淡干硬,马鬃稀稀拉拉地披在一边。它的四肢曾经健壮过的痕迹正在被它身上的岁月一点一滴地磨损干净,看起来地上的一块小石子,或者一个小土坑,都可以把它绊倒在地。它将从此再也爬起不来。

赶车人呢?四下的荒野之中,没有一个人影。这驾马车的主人是谁?他去了哪里?

父亲回头叫我。

“顺儿。”

他再没说别的话。我应了一声,就跟着父亲,把马车牵到了家门前。

父亲失去双眼,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是一个好年成。村里每户的产粮都有盈余,家养的年猪也一个个膘肥体壮,油光锃亮。往年的年猪,体重一般都在两百斤上下,最重的也超不过两百二十斤。可那一年,家家的猪每一头都在两百五十斤往上。我们村的猪在方圆几百里出了名,还接到了省城的大订单,直供那里的五个生鲜批发市场。想当时为这个,我们村还上过电视。记者请教村长,全国那么多个村养猪,怎么单咱们村的猪能长得这么健壮结实。村长领着记者来到了我们村的后山上,指给他看那一坡地的蓝紫色花朵。村长不无自豪地对着镜头说,这种作物,我们村里人管它叫“吉柯苜”,是今年开春才新发现的。这种草用来喂猪,比用其他任何饲料上膘更猛。更可贵的是,吉柯苜有着极强的繁育能力,能抵挡得住村里三十六户人家没日没夜的采挖。今年开年,吉柯苜就长着这么一坡地。到了现在年关将至,还长着这么一坡地。

我们家,是唯一没用吉柯苜喂猪的一家。因为父亲早年间听爷爷说过,吉柯苜对人有剧毒。村长下决定要号召大家采挖吉柯苜的时候,父亲曾经极力劝阻。村长略一沉吟后想出的办法是,先挑选几头强壮的公猪来做实验,它们如果吃了吉柯苜没事,就让村里普遍应用。这几头猪一顿吃下了五大捆吉柯苜,当晚一直活蹦乱跳,在村子里头东窜西西窜东,把所有的母猪日了个遍。

看到收效如此喜人,村里人也再没有什么顾忌。天知道,猪能受得起吉柯苜的大补,人可根本受不起。小猪一年来吃过的所有吉柯苜都被消化进了它们的肉里血里。村里屠猪的当晚,所有吃了吉柯苜养出来的猪肉的人,都发了疯病,在餐桌上手舞足蹈,在村巷里大喊狂奔,到后来拿脑袋撞墙,用柴刀放血,什么事情都做了,什么法子都试了,没有一个能挨到天明。

我们村的三十七户养猪人,多的一户卖了八九头猪,少的也卖了两三头。这么计算下来,整村当年一共把将近两百头猪卖到了省城。父亲当天急奔了六十里地,去砸省委政府的大门,被一帮保安架了出来。父亲同他们争得面红耳赤,告诉他们吉柯苜整件事情的原委。我们村出来的那批猪肉必须追回销毁,请求政府立刻广告四海,至少在猪肉全部追回以前,不能让老百姓买到一斤一两。

他们从正午吵到了太阳落山。终于熬到了下班的时间。

“干嘛?干嘛呢?!”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正从办公楼里走出来,看见广场上一群保安正围着一个人争辩,闸门外面挤满了看热闹的群众和各种花色的手机。

“陈管,这位先生非说他们村有一批猪肉出了问题……”

“跟我上车,车上谈。”

这个叫陈管的领导亲自打开车门,把我满身尘土的父亲让进了他纯白的凯迪拉克,自己绕过车身从另一侧上去,与他并肩坐在后排。长长的卷闸门缓缓拉开,车辆在围观的人群中破开一个小小的豁口,驶了出去。

在场的所有人,人人都挑大拇哥。这是好官。这绝对是好官。克己奉公,爱民如子,堪称中华民族五千年以来官员的楷模。这辆坐了农民的凯迪拉克陡然走红网络。对这个他们不知道具体名字的官员,发布者则理所当然地冠之以“市长”、“省长”、“当代包青天”、“再世田文镜”等等雅号。歌功咏德之声,绵绵于耳;大赞清平之音,源源不竭。

“你说的这个问题,我明天会立刻问检疫部门。我们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把事情办好,办彻底!”

陈管见我父亲稍微豁亮而又难减疑虑的神情,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老先生,您请一万个放心。我们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百姓办事的。可是我还得批评您几句。老先生,我明白事出紧急,不容迟疑。但您今天这样闯政府办公楼,还是实在有点出格了。政府办事,有自己的流程,有自己的规章制度,这是一个严肃的事情,容不得胡来!知道吗?一切要以大局为重。您这样一闹,那老百姓看到还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造成不必要的恐慌。那咱们的日子还过不过啦?这个年还过不过啦?”

父亲本来还想说什么。可是陈管那一脸温暖、慈祥、诚挚得甚至有些夸张的笑容,让人无法忍心再去修正他的任何言语。父亲只得点了点头。

“好。小刘,咱们送老先生回家。”

那一天,是大年二十七。陈管的车真把父亲送回了家里。十天之后,省政府首次发布公告,说我们村出的那批猪肉检测出了吉柯苜毒素。那时,两百头猪,五万斤猪肉,早已送进了五湖四海的数十万张口中。

那个年是许多年来最为沉重的一个年。全国各地不像以往那样张灯结彩,庆贺新春,清点过去一年收获的累累硕果。清点的,是这个小区疯死了多少口,那个山上新起了多少坟头。活着的人料理完死人的事情,收拾好自己碎掉的心情,都逐渐地想起算账来。网上的哀悼声沉了下去,霎时间,又翻腾起一片声讨的怒气。数十万死者的百万千万亲友,都在声嘶力竭地震天哭喊,一定要为这场国难讨一个说法,为这场国难中的殉难者讨一个说法。

追根溯源,要从源头查起。我们村的活口,只剩下我们一家三人。我父亲便被叫去受审。

“你事先就知道吉柯苜对人有害,对吗?”

“吉柯苜对人有毒,这是我三岁时我爸就告诉我的。”

“所以你才没有用吉柯苜喂猪。”

“对。”

“村里用吉柯苜的时候,你是什么态度?”

“我劝过他们。后来做了实验,没有体现出什么实质性的危害,我也就没有再劝了。”

这段问讯记录,事后同影像资料一起公布在了网上。父亲无罪。若真要谈罪,罪只在已经死去的那一村可怜的无知者身上。政府的公告,大致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父亲从省城走回家的路上,在荒郊野地里被十几个人拦住,受了一顿残酷的殴打。其中一个人,用板砖拍碎了父亲的眼眶。

“我管是哪个出的主意,反正是你们村养的猪。我爸不能白死。我必须替他出这口恶气!”

“我妈也是!”

“我媳妇和我奶奶!”

“我刚满周岁的儿子……”

父亲的左眼瞎了,必须摘除眼球。这个消息也同样迅速地传到了网上,还配有“惩决”现场的照片。无数人点赞评论转发,拍手称快,感到大出了一口恶气。有人说这样还不够。一整个村子都卖出了毒猪肉。那个村就是毒巢,毒巢的每一个人都是毒枭,与贩大麻卖海洛因的是一路人,非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不能慰释天下。父亲的容貌已经举国皆知,如今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城里的大医院都不敢收治父亲。父亲最后只得偷偷地到县上的一家小诊所里去做手术。手术又感染了右眼。父亲从此双目失明。

那一年,我五岁。母亲不到三十。许多本来不会轮到我们做的活计,许多本来不会由我们家担待的事情,突然间降临到了我们的头顶。自父亲双目失明以后,母亲的脸上再也没有过笑颜。她迅速地衰老下去。在她的年纪根本不会到访的那些病症,一个接一个地攀上她日渐孱弱的身体。母亲到底没有迈过自己心里的这道坎。她生命的最后几年,一直苦苦熬着,还是死在了我十五岁的那个冬天。

母亲带着一副沉沉的担子走了。我和父亲,还挑着这副担子活着。天下人的公道,从我父亲这里讨了过去。我父亲和我母亲的公道,我不知该向谁讨去。

父亲倚着门,脸朝着停马车的位置。马车已经不在那里。原先被那一摞巨大的物什占据的空间,飘动着一大块多得没人要的空气。父亲知道马车不见了。他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马车迟早都会不见。

在那之后,我们谁也没再提起马车的事情,好像我们的生命中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这样一驾马车。那一天,父亲逛村庄的步伐格外朗健轻盈。到了晌午,他甚至哼起了许多年都没有哼过的那些小曲儿。他终于抛下了身上那副沉沉的担子,把自己的整个人从地上拔了起来。他不管顾那辆引来复又离去的马车,更不管顾它即将送往世界各地的禽流感。他对一切都表现得毫不在意。

二更天,我愈渐听清父亲缓长而节律的鼻息,意味着他终于陷入了沉睡。他把一场狂风骤雨之前最后的一点安宁,留给了自己年迈羸弱的身躯。他再没有从前那番蓬勃的心力,扬起他这张渺小的白帆,冲进风暴的中心与滔天的海浪穷吵恶斗。他知道,说什么,都不过是徒劳一场。只有不说话,才不会有任何话变成徒劳。半生以前犯过的错误,他不会再犯了。

我无法入睡。我小心地探下床来,提上鞋,把每一道门在身后轻轻掩好,从窗沿上摸起一包洋火,迈步走向了荒野之中。

我坐在父亲卧房的墙根下,与他背靠背,中间只隔着薄薄的一段土。我划亮一根火柴,眼前出现一小圈被火光照得红亮的蒿草杆。这一小团红火,在整个穹顶笼罩的黑下,显得微不足道。一根火柴只能照亮很小的一块地方。它穷尽生命喷出的一小簇火,让看见它的那些生命何等激动地为它流过一番泪,又何等认真地对它生过一通气。这根火柴燃尽熄灭了,它曾照亮的一小抔尘埃,它曾温热过的一小团空气,都会重新归隐到广袤大地的另一个角落,把它所做过的一切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当夜晚再一次笼罩大地的时候,先前围拢在它身边的那些事物,会一如既往地枯坐在黑暗当中,等待另一根火柴兀自燃起。

我决心要点燃这片枯黄的蒿草。这片蒿草,会点燃它身后的那片蒿草。火焰将顺着渺远的草莽一路喧腾整个阴暗的荒野,沿途唤醒每一户沉睡的人家。他们大概会以为天已经亮了。火光会强迫他们走入被他们不假思索地遗弃的夜里。

这把火终究没有烧起来。那根火柴在当晚呜呜呼啸的冷风中摇摆着明晃晃的双臂,满心窃喜地与我作最后的告别。它熄在我的手里,留下一点红色附着在木棒上:火的红色尸身,回头往火柴头的方向瞅了最后一眼,仓促地回顾那段因它的经过而变得枯瘦和扭曲的短暂旅程。它再扭动了两下,也渐渐地躺进了周围黑暗的洪流中去。

我斜倚墙根,眼望空虚的星穹,期待着一场没有燃起来的大火。这场火没有烧在那一片蒿草之中。它烧在了别处,烧在我心底一个谁也无法找到的地方。没有人会记得,曾经有这样一把火,在一片渺无人烟的荒野之中,在所有人的生命里,怎样地熊熊燃起,又怎样悄然熄灭,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留下一片焦土。这一片焦土之外,其余人的生命,其余人的生活,俨然如旧。

荒野上不知何处,传来老马的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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