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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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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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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茶餐厅

最先感知它的,并非我的眼,而是那只因长久寂寥而躁动不安的胃。冬至日下午一点半,林间松脂的冷冽与泥土的腥甜交织弥漫,一股异常丰腴、带着烘焙焦香的芝士气息,却如利刃般刺穿了这层叠的屏障,直抵我颅腔深处,骤然唤醒了某根蛰伏已久、全无防备的味觉神经。那座古雅的小筑,温驯地依偎在山体怀抱里。屋后陡坡上,宽大的肾蕨、叶柄粗壮的芋头,以及诸多叫不出名字的草木,正从西斜的叶影罅隙中,争抢着冬日午后吝啬的暖意,在局促的温柔里,经营着各自卑微的生息。镂空的木窗,上半部被匠人巧妙地内推出另一重平面,与下方弯曲相接的框角处,雕着几笔简洁的几何纹样。我顺着左侧依山势蜿蜒的廊亭下行,越过那道漆皮斑驳、但底色依然如脱脂牛奶般雪白的矮墙,才终于觅得这屋舍的正门。它原就临着一条尚算繁华、极易辨识的路径,我的曲折迂回,不过源于自身选择的偏僻。

天光熹微,离日出尚有一个时辰,我便已启程。至此,又一个上午默然流逝于生命之河。自晨起,滴水粒米未进。气温零上三度,如在家乡般习惯,我只着一件短袖衫与一件单薄的腈纶外套。这便是此刻全部的御寒之物。两日前爬山,一件法兰绒毛衣被大意地蹭在异木棉粗糙的树干上,左袖豁开半幅,穿在身上不再觉得暖,只余下硌人的不适。徒步者,总需习惯与这般窘境长久相对。索性,昨日将它赠予借宿的农户,他们甚是欢喜。此刻饥寒交迫——说来倒有几分自嘲,我从不视“饥寒交迫”为纯粹的坏事。它是罕有的人世体验,意志的砥石,勇气的试炼……我尽可搜刮那贫瘠的辞库,用尽溢美之词来粉饰这显而易见的窘迫,以及为粉饰这窘迫而显出的愚蠢,或至少,将这整件事涂抹得足够荒诞,以转移你我的注意。但归根结底,我的确不以此为患——自然,因我深知这饥寒终有尽头,且那尽头已近在咫尺:所幸行囊里尚存足以在此盘桓半月的资费。恐惧便失了根基。除非恐惧本身能救命。

莫因我这番言语,便视我为凉薄之徒,亦不必提醒我世间尚有无数真正困顿潦倒之人,仿佛我冷漠地嘲弄着他们的悲惨,而傲慢终将自噬。不,请省下口舌。其一,此刻境遇,我自觉与他们并无本质不同。穷人饥肠辘辘,我腹内空空;穷人衣衫褴褛,我亦不过半斤八两。其二,比起纯粹受穷者,我更怜悯那些被富人豢养的“穷人”。富人无论凭借何种手段、抓住何种机遇先于他人攫取了财富,其相对于穷者总是“富”的。他们只需施舍一口足以维生的饭食,便能令受者感激涕零,甚至错觉自己也跻身富裕。这般“穷人”,何其可哀!然则富人们,不同样仰赖更富者的施予以存活么?与其在这般惨淡的幻象中“享富”,倒不如坦荡地“受穷”。可见穷者未必真穷,富者未必真富。穷富之辨,绝非一顿饭食可以轻易裁定。

但饭,终究是要吃的。吃不上饭,无论贫富,皆是切肤之痛。不同之处在于,富人的吃不上饭看得到头,穷人的却往往渺茫。前已述及。因此,若以此论,我或许可划归“富人”之列。然此“富”,不过意味着下几顿饭有着落罢了。明日,或许依然如今日,甚或连下一顿也成未知。

念及那些惯常食不果腹的穷人,我此刻的处境确乎稍优。一念及此,心底竟陡然窜起一股炽烈而蛮横的冲动——去为他们偷一块面包!为此不惜领受五年刑期。只是,我那未竟的徒步旅程尚在召唤,在此之前,我无法容忍自己平白承受五年的煎熬。故此,这冲动尚不能付诸实行。况且,天下穷苦者何其众?莫非我要为每一位都偷上一块?一块显然不够。有了一便想着二,有了面包还需牛奶。不如干脆一劳永逸,偷够一生所需。倘若条件允许,我甚至能日日为他们偷来芝士炒饭或芝士盖饭——或许,就在眼前这家店。可惜我并未点这两样,无从判断此决定是否妥当。万一我千辛万苦偷来的饭食不合人家胃口,还得千辛万苦地原物奉还。这风险,我不愿承担。

于是,这些念头,只如电光石火般一闪而过。

是,只一瞬。确乎微薄而短暂。但总好过从未有过。

若真有那么一日,非偷面包不足以救人一命,我也绝不会向你们吐露半字。《菜根谭》有云:“为恶而畏人知,恶中犹有善路;为善而急人知,善处即是恶根。”偷面包于国家社会,或至少于面包店主及伙计,是“为恶”。既行恶事,自当畏人知晓。如此,恶中或尚存一丝向善的转机。而若说偷面包对我所救之人勉强算作“为善”,那我更不该主动宣扬。因若急于使人知晓善行,其动机便已不纯,善行本身的意义亦随之消解,受我面包者亦难免背负非议——这面包是偷来的事实,我甚至连他们都不该告知,好让他们吃得心安些。总之,无论“偷面包”这桩事的善恶天平偏向何方,你们休想从我口中探知分毫。想知道?去问法官吧。

此刻,仅靠面包大抵已不足果腹。我需要好好吃一顿饭。世上或许还有无数人同样需要。而我,幸运地,拥有满足这顿饭的能力,许多人却无。这是否意味着,我无权先于那些尚未果腹的穷人享用此餐?若一人公然在一群饥肠辘辘者中大快朵颐,自然招致觊觎,甚或引发血腥争抢。但眼下境况,显然未至那般田地。我放弃这一顿,于大局亦无甚损益。然而,既然能吃,又何必不吃?心怀恻隐,便不能果腹了么?我不吃,省下这一口,未必就能救谁的命。我不过一介凡人,本无救世之奢望。此刻,我只是一个即将饱餐的“富人”,同时也是一个尚未进食的“穷人”。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且容我先“独善”此身,再论“兼济”之事。

肥腴的鲢鱼豆腐汤与奶香馒头的馥郁,终于盖过了屋内残余的烤芝士气息。我开始思忖是否该在这暖意融融的店里多盘桓些时候,甚至留宿一宿。直到此刻,目光才落向店招,旋即升起疑惑:“君子茶”?产自何方?当归红茶、绿茶,抑或黑茶之列?冲泡之法又有何独到?待鱼汤几乎见底,才蓦然惊觉,或许只是我的断句出了岔子。

右前方,紧邻那扇镂空木窗的位置,坐着一位男子。其突出的眉骨与瘦削的颧骨,昭示着凯尔特人的血统,并混杂着至少十六分之一的斯拉夫基因。若除去那丛自颈项覆盖至鼻翼的浓密络腮胡,他的脸型轮廓应极似……马克·安东尼?确乎神似。他戴着一顶紫粉条纹的针织帽,帽顶耸立着两个粉色绒毛球。那粉,却又异于帽身的底色,更深沉些,隐约透出靛蓝的暗调。帽子遮掩了大部分头发,但露出的鬓角鬈曲如安东尼。

安东尼面前的桌上,除了一本摊开的书,唯有一套紫砂茶具。茶盘濡湿,显是刚烫过。他右手捧起茶海,轻啜慢饮的姿态,透出几分茶道中人的娴雅。他时而捧书细读,时而搁下;时而双手持卷,时而单指翻页。神情随着静默的书页变幻流转,仿佛抚弄一件爱不释手的古物。从封底与书脊,我认出那是阿尔贝·加缪的《西西弗神话》,上海译文版。

他察觉了我的注视,自书页上抬起头。我慌忙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拨弄起汤碗里漂浮的香菜。

《西西弗神话》的故事梗概,我尚记得几分。核心情节是:西西弗因触怒诸神,被判永世在地狱边缘一座陡峭山巅推滚巨石。巨石每至山顶便轰然滚落,他只得周而复始,永无休止。众神以这无限重复的无意义劳作施以惩罚,而西西弗却在执行中,为这徒劳注入了自身的意义,以此抵御了神罚的荒诞。

另有一点不可忽视:西西弗一切苦难的肇始,不过是他对前来科林斯寻找爱女伊琴娜的河神伊索普斯,透露了掳走其女的神王宙斯的行踪。因泄露天机,他被宙斯之弟拖入冥府,才有了后续绑架死神等事。由此观之,西西弗从头至尾,实无一项行为可称真正意义上的“犯罪”。他只是在维系自身渺小存在时,做出了合乎理性的抉择与迫不得已的反抗。

我常存一惑:既然西西弗因违抗神谕而获刑,为何不在受刑时继续违抗?先前的神谕是旨意,此刻的刑罚亦是旨意;先前的违抗是违抗,如今的拒绝受刑又有何不可?那个曾无畏强权、甚至敢于以命挑战诸神的西西弗,缘何临刑之际反倒驯服?他昔日的勇气安在?既然此前已证明奥林匹斯众神对他束手无策,即便夺其性命亦无法将其毁灭,又有何可惧?我若拒不受刑,诸神奈我何?难道要齐心协力将我按在巨石上,再排成长队于后推搡不成?

只能说,这神话在叙述之前,便已预设了一个公理:惩罚必须执行。惩罚高于一切,甚至高于施罚的众神本身。西西弗若逾越此律,诚如前述,只会将自身与众神一同拖入令人窒息的死循环,希腊神话的宇宙亦将随之崩塌。

我们不妨将此公理类比于“法律”。法律权威,神圣不可侵犯。诸神其余的话语,西西弗或可置若罔闻;然诸神以法律之名宣判,西西弗便只能领受。他的自由,于此碰壁,必受法的拘囿。恰如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所论:“自由是做法律所许可的一切事情的权利;倘若某个公民可以做法律所禁止的事,那他就不再拥有自由,因为其他人同样会有这种权利。”为维系社会之存在,其成员必先维护社会的法治。故此,为避免世界坠入无休止的混沌与失序,或承担此等风险,西西弗只能接受神罚。

不难断言,西西弗无法剥离其社会属性。他因这份与生俱来的羁绊而受限。他可以肆意对抗、嘲弄、藐视诸神,却依然必须承受诸神降下的惩罚。因为他是“人”,是诸神的子民。仅此一点,他无法超脱。

欲成为人,必先受缚。

关于自由的论述,亦可见诸中国古哲。然华夏之于“法”的尊崇,确不如孟德斯鸠时代的欧陆那般凛然。自秦制崩解以降,直至孟氏同期,中国所谓的“法”,多仰赖于宗法礼教与皇权的规训。官治与民治,常依凭原初的思想文化,罕有一部完备的、民主的法典作为普世准绳。梁漱溟曾以四句箴言概括文化:“根植于内心的修养,无需提醒的自觉,以约束为前提的自由,为他人着想的善良。”这温润的提法,亦让我们窥见中国人对自由的独特体认:相较于孟德斯鸠所推崇的、将普适规则诉诸明文并倚赖强力推行,华夏更尊重人的天性,期许其美好部分得以伸展并压制幽暗,并对此怀有深沉的信心,相信人性纵经曲折,终能自然抵达和谐的境地。由是观之,历经漫长探索与试错,东西方各自以其丰厚的历史积淀为基,提出了迥异的社会理想。前者灵动却难稳,后者稳固而少变。既是理想,必有偏颇。今人已明,欲规训出一个和谐人世,单凭冷峻的法条,或仅靠温润的人性,皆力有不逮。唯将心力投注于寻求二者间那微妙而艰难的平衡点上。至少,在当下。

思忖至此,不觉莞尔。人终究需得吃饱了肚子,方有力气做哲学。二十分钟前我还穷途末路至欲行偷窃之念,此刻却被一个素昧平生的异乡客牵引着神游于加缪的荒诞之境。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诚哉斯言!

目光再投向安东尼的座位时,已然空空如也。服务生捧着那本《西西弗神话》自我身旁走过。我这才恍然,那书原是店中之物。身后的隔间便是一个小小书斋。我竟浑然未觉。唤服务生结账时,他眉宇间似有不豫,这才忆起,方才他收拾安东尼的杯盘时,曾反复检视那套紫砂茶具数次。

大约是没寻见小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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