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结婚已经五十三年了。或许也正是因此,那天晚上她泣不成声对我说的话,才会令我那样措手不及。一定是那天晚上大剧院上演的《奥赛罗》不知怎的触动了她。她倚在床头,紧攥着我的双手,向我承认了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出轨。三十八年两个月零十一天以来,我一直都知道,这一刻迟早会到的。我企盼着。
我以为我早有准备。
“我对你太不好了……”她啜泣着说。
“别说傻话,苏。你对我已经足够好了。”
“这怎么能算足够好……你真的听懂了吗?出轨!我是说‘出轨’!我背叛了你,糟老头!……该死,原谅我……”
她一头扎进我怀里。我本以为她会放声大哭,但她没有。她像深夜西天里一勾缓缓落下的残月,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用力抛进无边的星辰大海。我迟疑了一会儿,说:“或许你可以从头再讲一遍。”
从她的眼角滑出两滴晶莹的泪珠,在年迈的沟壑间磕磕绊绊地完成行至下颌相聚的漫长旅程。她没有去擦。
“我们结婚十五周年纪念日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为詹姆斯的家庭作业吵了一架。你说我不应该对孩子逼得这么紧。我说‘那都交给你吧,我再也不管了’,然后我就摔门出去了。我本以为你会立即追出来把我扯回家去,外面那么冷,我又只穿了一件衬衫。可你没有来。楼下的台阶冰凉,晚风在走廊里呼啸。我就干脆出去走走。刚走出小区大门我就碰见了奥伊斯和他的几个朋友,他们问了我为什么一个人在外面,然后就带我去吃夜宵。我喝了一些酒,喝了很多,身体终于暖和了一些。奥伊斯把我带回了他家里。我……我记不清那晚发生了什么,反正我醒来的时候……”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她低着头,我看不见此刻她脸上的神情。不过也不必看见。
我沉吟了片刻,叹了口气说:“或许……”
苏抬起头来。
“或许你不该嫁给我。”
“别说傻话!”
“其实,奥伊斯不坏……他对你是真心的,不是吗?他送你的那幅画至今还挂在我们的客厅里,他每次来串门儿都看着它出神。虽然他也没来过几次……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做事很细心体面。你和他在一起,不会比我们现在更差。你说呢,苏?”
她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被一个柔软的吻叫醒。苏把早餐送到了我的床前。她身着一袭雪白的素衣,笑靥如柠檬花一般婀娜含蓄。一霎时,我竟感觉她和昨天晚上躺在我身边深怀内疚的那个老妪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她是如此美丽,年轻,以至于我不禁往上拉了拉被单,自惭形秽地掩盖我那软弱无力的腰和松松垮垮的肚子。我感觉自己的秃顶凉飕飕的,而她脚步轻盈,风姿卓越,像青春永驻的克莉奥佩特拉。
而我从来都不是马可·安东尼。
“那株刺槐开花了,我们去看看吧。”我喝下杯子里最后一滴咖啡时,苏说。
我们家门前的小广场正中央有一株门槐,孩子们常在树下追逐打闹,老人也会摇着蒲扇在树下乘凉。那棵大树起码有三百岁。它承载了太多人太多的情感和记忆。
不过,二十年前,它被伐倒了。原先根系所在的位置被水泥抹平,广场改建成了停车场。
无论如何,我还是带着苏在那片停车场上走了大约两个小时。我们牵着手,在温暖的晨光下漫步。我庆幸我们两人都有还算强健的体魄,不需要拐杖。不过或许过几年就会需要了。我还注意到有不少人偷拍我们,大都是年轻人。他们投来的目光中饱含着羡慕、尊敬和感动。五十三年。是啊,我在五十三年前,也未曾想到今天。不敢想。
下午,苏躺在摇椅上,向我抱怨她们老板的荒诞不经。那个令人生厌的中年男人对员工万般苛刻,而且常常言出法随,想一出是一出。在她的印象里,那个老板是一个光头,五十岁上下,留着两撇势利的八字胡,挺着巨大的啤酒肚,还总是把皮带死命往上系,企图掩盖那一大摊沉重的脂肪。事实上,这样做只收到了恰恰相反的效果。他看起来像一只马桶。
自三十岁起,苏就是一个职业小说家。她从来不用上班,更没有什么老板。
晚饭后,苏对她亲手做的牛排给予高度评价。她一直对自己的手艺充满自信。她也的确应该自信。五十多年来,我很少出去吃饭。即便是应酬我也只吃六分饱,因为我知道进门时即使已经是后半夜,也一定能在餐桌上看见苏给我留的一块鳟鱼肉,或者一碗暖烘烘的鸡汤。
不过提到今天的午餐时,她说那法式长棍实在不好吃。
“硬得像石头。”
“可我们午餐没有吃法式长棍,苏。”
“怎么没吃?肯定吃了!”
“我们吃的是牛骨炖小米粥,你一定是记错了。”
“不可能。我记得千真万确。你还砸吧着嘴说还想要一个。”
我没有坚持。我印象中,我们已经十几年没吃过那东西了。不过大概我们也没有必要为这样的事情争论。法式长棍一旦放久了的确很容易变硬。况且,我也不太记得中午到底吃了些什么。但有小米粥,这是肯定的,现在我胸前还有渍迹。
我从浴室出来,懒懒地系上睡袍,推开卧室的门时,看见苏面沉似水。我坐到她身边,问怎么了。
“你上来,上床来。躺下。”
我照做。
“有一件事,我必须要跟你说。”
“说吧。”我尽量使自己显得不那么慌张。
苏伸出手来,攥紧了我的手。她的眼里泛出泪光。
“我出过轨。”
我的心头一震。
“……为什么昨晚不说呢?”
“昨晚,今晚……有什么区别吗……你听我说吧,老头子……”
“你说。”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但如此一来,我的手就抖起来了。
“我们结婚十五周年纪念日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为孩子吵了一架。你说我不应该对孩子逼得这么紧。我就说‘那都交给你吧,我再也不管了’,然后我就摔门出去了。外面那么冷,我只穿了一件衬衫。我以为你会出来找我,可你没有来。我就干脆走出去了。刚走出小区大门,我碰见了奥伊斯和他的几个朋友,他们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在外面,然后就带我去吃夜宵……”
“你喝醉了,奥伊斯就带你回家了。”
“对……”苏沉重地点了点头,“你怎么会知道……”
“你昨晚说过一遍了。”
“啊……是吗?”
“唉,我亲爱的苏,你太累了。早点睡吧。”
第三天早晨,我被一个柔软的吻叫醒。
接连过了几天之后,我才发现问题。我和苏的日子似乎进入了一个无法逃脱的循环。每一晚睡前,苏都要重新讲一遍那个年代久远的故事;每一天早晨,我都被她的吻叫醒,吃她做的早餐;她每天上午都会说要看槐花,每天下午都抱怨那个不存在的老板,每天晚饭后都批评没吃过的法式长棍,睡前又重新开始忏悔……
我尝试过,对我们日间的活动做一些调整,或许这样就能够打破这奇怪的循环。于是我开始上午带苏去爬山,去逛商场,或者去听戏;下午去参加茶会,看放学的孩子们捉迷藏;晚饭改由我来做……我以为这是个万全的计划,但过了几天就发现这些微不足道的改变根本无济于事。苏总能很准确地掌握时间,在每天的特定时刻说出同样的话,内容如出一辙,连语气、音调、停顿都惊人地相似,即使我们每天的这一时刻都身处不同的地方。
这一天晚上,就在苏忏悔之前,我未加思索地说了一句话。我本来也没指望能起什么作用。事实上,我几乎已经准备投降,接受现实:苏已经无可挽回地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但就是我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似乎打破了这个永远延续的莫比乌斯环。
“别睡觉。”
听到这句话,苏脸上泛起红润。她显得格外高兴。
“好啊!”
我们真的一宿没睡。我们就静静地坐在床上,坐了八个小时。偶尔聊聊天。穷极两个耄耋老人能有的知识,从笛卡尔走到奥涅金,从黑格尔走到托尔斯泰。到了后半夜,我们都想看看挂在客厅里的那幅画,但我们俩谁都不愿意动身去拿。于是我们就待在卧室的黑暗中自己想象。那画画的是一个裸女捧着两个苹果细细端详,似乎在分辨好坏。这很容易想。
第一缕晨曦透进窗口。苏缓缓地撩开被子,下床去做早饭。
一整天,我的心都半悬着。直到晚上从浴室出来,发现苏已经安然睡去,如一只小猫般轻吐着平稳的气息,我才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晨,我被一个柔软的吻叫醒。她身着一袭雪白的素衣,笑靥如柠檬花一般婀娜含蓄。
“苏,你记得昨晚……不对,前天晚上跟我说了什么吗?”我小心地问道。
苏的双颊浮起一丝愧怍。
“记得……怎么了吗?”
“关于你……呃……出轨的事?”
“我当然记得,怎么了吗?”
“哦,没事,没事。”
苏纳闷儿地看着我。
“好奇怪。”她说,“这件事,我感觉自己好像说过很多遍……”
“你记错了。”
“真的,我记得,印象很深。”
“一定是做梦。”
“好吧。”苏咬了咬手指,“无所谓。你早餐想吃什么?法式长棍?”
“哦不!我不要法式长棍!”我说,“昨天晚上才吃过。硬得像石头。”
苏好像很惊讶。她非说昨晚我们没吃过法式长棍。她说我们已经十几年不吃那东西了。
“这不重要。反正我不想吃。”我说,“吃完早饭,我们出去看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