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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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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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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无敌暴龙炸弹王》+丁博文

这一夜,村子里所有的狗都睡不了一个好觉。在无敌暴龙炸弹王这场伟大的爆炸盛宴里,村委会的陈叔翻了个身,睡得正香。

陈叔觉得这辈子只对不住一个人,那就是李文卓。

当年村委会进行房屋结构安全普查,陈叔就跟在那个干部身边当个帮手。那时村里都盖起了水泥屋,但旧时土房因各种原因大半保存了下来,村里协商决定,只要不是明显颓坏,土房一律合格。就这样,经过李文卓家的土房时,陈叔亲手在红白信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良。

谁料零八年寒灾一场,不及白雪铺满土路,粗硕的冰柱就已占领了全村,一棵老樟树吃不住重,直直栽倒在一家土房上,土构脆弱,立时瓦解,砖土飞溅,伴着断枝碎冰,与屋里一对年轻夫妻一同化作土墟。村民赶到时,冰血中心已泛出浓黑,深红勾线冷冷隔开白雪。这对夫妻的四岁儿子昏倒在偏房里,一块被染红的砖石躺在他的后脑勺边。

这个幸存的四岁男孩就是李文卓,陈叔他们紧急找来村里唯一一台车把李文卓送往医院抢救,那台老款北京现代伊兰特差点在路上飞散架。李文卓被送进急诊室时,医院大厅已空无一人,只有司机右手抹过脸的擦声递送着唯一一丝生命气息。

医院门口冰冷的座椅上,陈叔怅怅地盯视着前方的点阵显示屏,那些红色的单字逐渐模糊、重影,在眼皮的翕动中拧成一个巨大的“良”。陈叔惊坐起来,随行的村民不少已经入睡,或是各自看着某处出神,没人留意陈叔微小的颤动,一丝近似于逍遥法外的侥幸从陈叔心头溜过,转而被愧疚一把攫住:这孩子的不幸,不是来自自己亲笔写下的“良”吗?

没有争吵和拉扯,这个被确认为中度TBI的四岁小孩就有了新的归处,尽管日后无数次地抱怨,但在李文卓刚被领进陈叔家时,陈姨确是带着自豪走在乡里间的,家里上高中的两个孩子没有什么抗拒的表示,乡邻也无不称颂陈家的道义。只有陈叔,在午饭后懒坐在椅上的片刻,在村内绿地规划考察的间息,像被突然剥离出了世界,陷在一种呆滞的茫然中。家里孩子的教育一直是交给陈姨的,陈叔和他们的对话,无非是回来了想吃啥的重复,或是和生活费一起交付的叮嘱,最多,是席间老生常谈的说教。但这次不一样,李文卓,一个智力障碍的孩子,一个不幸的孩子,一个和自己息息相关的孩子。这会是老天的托付,即算不是,陈叔还是觉得自己要交给他一个完整的人生。

人生会有完整一说吗?还没开始长大就变了个傻瓜脑袋,怕是死在那个偏房才不失其完整吧?自己到底要给他怎样的人生呢。

那时医院只负责简单的留院观察,确认没有严重并发症后就要由家属领走,所谓智力障碍到何种程度,还要陈叔他们自己判断。陈叔一家围坐在李文卓身边,一个个教他认:这是叔,这是姨,这是哥,这也是哥。陈叔的视线在他瘦削的身体、突出的颧骨和翘起的上嘴唇间来回打量,等待他的反应。李文卓微张着嘴巴,左手四指在右手背上一顿一顿的抠动着,眼睛纹丝不动,视线直直从两个哥哥中间的缝隙穿过,在他们不耐烦之前,他猛地一下将头转向陈姨,短促地出了声姨,随即回到了刚才的呆滞中。

只是这点反应,就足够让陈叔一家喜出望外了。随后他们又让李文卓认了几个简单的字算了几个个位数的加减,结果都和方才一样,他像一个老旧的计算机,眼睛一直盯着同一个方向,呆滞半天再吐出一个正确答案。陈叔他们认定他有和正常孩童一样的学习能力,只不过是迟钝一点儿。这可真是松了口气,事情没有超出陈叔的经验之外,他依旧可以正常送李文卓去念书、正常等他长大毕业、正常操心他的工作,是的,一切都在经验之内。

然而陈叔仍感觉哪里有点缺失,像无意间被蹭掉了冰箱贴,任谁也发现不了异常,但总有一种空落感觉的缺失。他开始带着李文卓到村里各家各户串门,这是生活在这样的乡村社会必不可少的环节。谁都是一样地重复夸赞陈叔的义举,谁都是一样的庆幸李文卓剩下的智力,笑一笑,拍一拍,再见再见。李文卓只是一直抠着右手背,抠到发红破皮,在多位乡邻疑惑又躲闪的眼神下,陈叔终于没忍住分开李文卓的双手:“不要一直抠手,抠烂了不舒服,知道不?”,不知双手该放到何处的李文卓呆视前方,肩膀僵硬地扭动起来,上半身拧做一团,像在适应行为模式的机器人。到底缺了什么呢,陈叔想。

自陈叔接回李文卓后,陈叔家就没怎么来客人,当陈叔带着李文卓串遍乡邻后,又开始有几个半大不老的中年男人上门做客了,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陈叔家的啤酒,唉,小陈啊,我是听说哪个哪个镇上有托管班,这娃子在那种环境才过得好,你带着也不容易,还不如怎么怎么,唉老陈啊你信我的,这年头就是学历重要,再怎么说学是一定要他上的……陈叔边陪着边打哈哈,不是这样的,缺的不是这种,但陈叔连自己脑袋里想什么都快搞不懂了,问谁?谁聪明问谁:谁最聪明?大学生最聪明,但是村里没大学生。又一次分开李文卓的手,陈叔突然脑里一闪,做个好人。嗯,做个好人,陈叔在李文卓面前喃喃念了出来,做个好人么,好像有那么一点感觉了,这就是缺少的东西吗,这就是老天让我给他的人生了吗,马马虎虎,但总就没更好了的吧?和教他认人时一样,李文卓盯着某个地方,短促地复述道:“做个好人。”

那就这样吧,去上学吧,去做个好人吧,去像社会里的绝大多数人那样度过自己的一生吧,没问题的,一切都在经验之内。就这样,李文卓六岁时正常报名了村里的中心小学,起初陈叔还是被那股缺失感扰得不太踏实,总感觉哪里还不够,但随着李文卓慢慢嵌入正常的生活轨道,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拿回来红叉越来越多的考卷,陈叔慢慢忘掉了这种感觉,对,就是这样,大家都走的路不会错的,一切都在经验之内。

一切都在既定轨道内,这就是能称为“良”的人生,陈叔越发享受这种心安理得,直到那天村东头的陈辉气冲冲地找上门来。

我真的没见过像李文卓那样蠢的人,从来没见过。

你知道不,他连长方形面积公式都不会用,我都没见到他写出来应用题过,真是蠢死了。他语文也不好,英语也不好,我每天和他一样的愣玩,就是考得比他好,你说他是不是蠢嘛!

其他同学都知道李文卓蠢,一下课就只知道逗他玩,偷偷把他的书包藏到工具间,李文卓真是蠢得可以啊,这都找不到!就知道蹲在教室里哭,最后还是我帮他拿回来的,我看不惯别人这么逗他,更看不惯他就知道哭,每次都帮他,他就一直跟着我玩了,但我也愿意跟他玩,也不知道为什么,害得班上好多人不跟我玩。跟李文卓在一起也不算好过,每次叫他做什么都要反应半天,他还老是拿他那个死右手去抠那个死左手,抠出好大一个黑疤好恶心,老是跟他说别抠就是不听,我也懒得管他了。

不过现在其他同学也喜欢李文卓了,还喊他无敌暴龙炸弹王,这个蠢名字!好像就是二年级的时候,那时候下好大的雪,我们都在校门口的大坪上面玩,不知道哪里窜出来一条好大的狗,他们都想逗那个狗去咬李文卓,结果又不会逗狗,引得那狗反而追着他们跑,几个大男的跑不过狗,被追着一直哭,魏大拐子被追上了一边哭叫一边乱踢,害得狗更凶了,其实那个时候我也吓得要死,结果李文卓手里还捏着早上我跟他一起玩的刮炮,在盒子上挎地一下擦燃就捏手上去锤那条狗,嘭的一下给那条狗吓出一百米远,还炸得自己一手的血,他跟不知道痛一样一边追着狗一边擦那个刮炮死丢,追着那狗跑到学校最后面的老师宿舍去了。这下好了,老师把他从老七伯伯开的医院带回来之后,一班的人都围着他啊嚯嚯嚯厉害厉害大哥大哥,他就说我要做个好人,真是帅得不谈。一堆男生要给他封号,什么狂血爆神无敌暴龙炸弹王,好蠢好蠢啊,还是爆焰之龙更帅,结果他就愣念个无敌暴龙炸弹王,这蠢号就这么封下来了。

后来大家有什么事都来找他帮忙,找个铅笔啦被高年级同学欺负了啦,他那个死劲就是一口答应,他又是蠢得可以,我只能也一直跟着他做好事,反正也蛮爽的,干脆就挂名了个“暴龙事务所”,我又想说他真的蠢得可以咧!别人被高年级欺负了他就直接冲过去找人,幸好我叫老师叫得及时,赶到的时候他被高年级的抓着头发摁在楼梯间的墙上哭得鼻涕糊一脸,结果再有这种事又是冲过去挨一顿打然后换来高年级的被批评警告,事情是解决了,但这不就是土豆地雷自爆嘛,一点不像什么无敌暴龙炸弹王。

到了第二年冬天有几个男生领着一个女生跑过来找他,那女生哭着说他爸爸每天泡在麻将馆里不回来,好晚好晚回来就跟妈妈吵架,两个人吵起来就互相丢东西,什么碗呀碎了一地,爸爸还拿菜刀说要砍了妈妈,妈妈就抄起火钳说谁怕谁,我真的不想再看到爸爸打麻将了,你有什么办法不。从来没见过这么沉重的气氛,结果李文卓想都不想就点头,还得是我问了他爸爸在哪个地方搓麻将。晚上我们本村的几个人就围着无敌暴龙炸弹王到那里了,就看着他随手从兜里掏出几包那个彩色烟雾花炮打燃了就往窗户里丢,一下子麻将房里和跳跳糖捆炸弹丢嘴里砰砰啪啪爆爆爆一样吵了起来,那烟雾颜色真的好花,给我们笑得要死。咻地一下就有大人从那里翻出来了,我们拔腿就跑,就那个李文卓死站那里没反应过来,那个大人真狠啊,朝我们喊几声没动,就直接把住李文卓双肩往地上摔,还骂得好难听。李文卓开始哭,后面又有几个大人跑出来,像是认出李文卓一样拦住了打人的大人,好像说什么吔这不是陈明养的智障崽子啦,那莫搞他别搞出什么问题了。就没想到李文卓哭着大喊要做个好人!不准打麻将了!喊完就一直哭哭得一脸,几个大人站着好为难,算了算了今天莫打了,骂着各自散了,也没人找我们麻烦。

虽然又哭了,虽然那个女生的爸爸还是每晚出去打麻将,但这次确实打出了无敌暴龙炸弹王的风采,我们一致认为烟花鞭炮就是炸弹王的终极武器,他自己似乎也对我们这么认为感到高兴。越来越多人来找李文卓解决关于大人的问题:这个冬天,我们炸跑了朱酸菜家院子里乱飞乱拉的鸡,这得怪他邻居,那个古怪的老嗲嗲,独身住着,不知是为了找点事做还是啥养了一棚窝鸡,但从来不管一管,任由它们四处破坏,又偏偏他家的鸡最好斗,小孩子都敢啄。还有魏大拐子他表哥,是个初中生,上次把魏大拐子骗到大水泥管子里就往里冲水,害得他差点感冒,我和炸弹王在马路上埋伏好,等他出门时点燃横放的窜天猴,这种烟花又响又快,差点把他吓得摔倒,狠狠帮魏大拐子报了一仇。就这样,我们事务所在同学之间的名声越来越大,一天,有人对李文卓说,无敌暴龙炸弹王,你以后干脆去当警察吧,警察也是抓坏人的好人!李文卓半天没反应,只一直抠着那手,呆了好久才复读了一遍:“警察?”,好吧,除了我,真没什么人能和他聊下去。

要说我赞不赞同李文卓去当警察,想了一想,最好还是不要了吧,其实之前所有的爆炸活动,都是在我的指导下进行的,他又能想啥呢,只是最后丢出鞭炮的都是他。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突然把一个“雷王”丢进陈辉叔叔的啤酒箱里,我呆呆地看着破裂的深绿玻璃瓶子,像是科普杂志上的泥河一般,淡黄的液体上躺着绿色破片,闻声冲出来的陈辉叔叔更像爆炸过,我转身想跑,结果一下就被陈辉叔叔揪过来对着吼:“哪个丢的鞭炮!”李文卓被他大屁股挤在一边啥也没说,那陈辉就抓起我的的手腕一下一下抽我手板,比老师的小竹板要痛多了,痛得我吱哇乱叫,这时候李文卓回过神来似的猛撞过来,把陈辉撞了一个趔趄:“我丢的!不准打人!”陈辉揪住他的衣领扯过来,看清楚他的脸之后话都没说就拎着他往村西头走,我一边哭一边酿酿跄跄地跟在后面。

我认得那个人是村委会的陈明叔叔,他把同样一箱啤酒拖过来,一边拍拍陈辉肩膀一边说好话,终于把他打发走了,那人拖着啤酒箱不知道多开心。我以为陈明叔叔要开始教训人了,但他只是说要送我回家,李文卓佝着背坐在木凳上,不停地抠着右手,陈明叔叔好像是故意不去看李文卓一样,脸上呆呆的,如果不是我看错的话,还显得有些害怕。

这件事后来甚至传到了老师耳朵中,他们倒是图方便,把小学生间前前后后的破事都推到李文卓身上,时不时叫来陈明叔叔来讲什么,没过多久,李文卓就没来上学了。等了一天两天,还是不见人,找到陈明叔叔家才知道,他被送到城里叫什么托管所的地方了。就这样一直到小学毕业,我都没再在学校里见过他。一年又一年的冬天,我在家门口的空坪里放了无数的鞭炮,坪外的狗从从容容来来往往,黄的黑的大的小的。

打的车就快到了,这个时代,真是哪哪都方便呢。江老师心情愉悦。

更不用说下午的城市景观了,黑色车道与方正灌木汇集成环,五点半的风连跳而过,留下的肉香烟油味刚从酸菜周围离开不久。江老师心情越发愉悦。这心情直到推开“爱心*未来托管所的大门,还是在江老师心头嬉戏腾跃的。

准确来说,是直到看到那个黑瘦小子之前。

身为一名教师,又是特殊人群托管所的义工,是众人眼中博学多才温文尔雅的精英人士,江老师没理由也不至于讨厌一个智障儿童,但他就是对那个叫李文卓的孩子喜欢不来。一是他那不讨喜的外貌,脸像个放久了的蜂窝煤,黑得发亮又松松垮垮,上嘴唇翘到天上,身材像完全没发育过似的瘪下去:二是他的奇怪性格,平常安安静静,别人稍微做些出格的事就要大喊大叫冲上去,甚至到了要动手的地步,这种情况在这样一个特殊人群聚集的地方经常发生,最重要却又是最玄乎的,是他浑身上下的那种隔绝感,他散发着一种和社会完全隔绝的莫名气息,特别是他用左手在右手背上抠来抠去时,每抠一下,他的肩膀就要扯着上半身拧动起来,看上去十分不协调,让江老师想起《人间失格》里那个有着一脸“死相”的孩子,这种奇怪的 déjà vu(既视感)让一直符合社会期待的江老师十分恼火。

江老师看到李文卓抠手一次,就要把他的手打下来一次,怎么打怎么不听,于是越打越重,越打越激发出江老师类似于胜负欲的东西,必须要把这孩子管服!这时候还没有公益的专业特殊人群心理咨询,他首先尝试对待其他智力残障儿童的方式,和颜悦色地递出他们喜欢的小点心或小物什,然后慢慢增加肢体接触拉近距离,李文卓也像其他人一样平静地接受了,但其他时候该和人吵还是吵,该抠手还是抠,因为被江老师打痛了几次反而略为显出一些敌意来,于是江老师采取强硬措施,每次都只对李文卓大声呵斥,还有几次体罚,惹得托管所干杂活的大妈都忍不住来劝阻他,背地里还偷偷说江老师是不是有什么私仇,一碰上那娃子就和变了一个人一样,但这种方法收效甚微,别的智力残障患者虽然经常无法理解旁人的行为,但能很快地做出回应,李文卓好像反应弧比别人要长上一截,虽然理解能力强上那么一点点,却每次都要呆上好久才回过神来一样,呵斥的威慑力就要弱上不少,因为那威吓声势走半途就迷了路,无法完全传达,而暴力也只是徒增他的敌意罢了。

很快一年多过去,又到了冬天。在学校里、托管所里,江老师和越来越多的怪小孩相处过了,江老师想,自己毕竟是教师,怎么能因为一些莫名的原因就这么地对待一个相对古怪的智障儿童,反思过后,他决定沉下心来、放低姿态,好好进入那孩子的内心,先感化后管教。趁着其他义工带着所里其他人在雪地里玩耍时,江老师把李文卓带了出来,两人并排坐在小区单元门口的水泥阶上,江老师递了一杯提前泡好的香飘飘奶茶给李文卓,想了好久才问道:“李文卓呀,你知道你以后想做什么不?”,在李文卓呆滞的这段时间里,江老师就看着小区围墙外那家沙县小吃,一个身穿绿色大袄的女士刚走出来,帽子上棕色的绒毛很快就沾上了一抹白色。“做个好人。”李文卓突然答道,江老师觉得有点好笑:“做个好人,那你为什么老找人打架呀。”,两个看上去不超过十六岁的男孩走进沙县围在柜台边,一个抢先开口点了单,然而另外一个根本没有想争的意思,一边思考着一边盯着卤着鸭腿的大锅。“做个好人,就要帮人,有人做不好的事,就会让别人帮。”“有人要你帮忙了吗?”这个问题其实不需要等李文卓回答,江老师知道即使在托管所里也没多少人和李文卓多说话,每到傍晚他就一个人趴在窗台上,等街灯亮起的那一瞬结束后又一个人慢慢走回来,或无神地看着电视,或看着其他人一起玩耍。江老师突然感到有点心酸,这孩子是从农村送来的啊,想必家教就是只有做个好人这么素光光一句话,耳濡目染的只有最朴素或者说粗糙的正义观,加上智力残障这倒霉玩意,才造就了他这古怪的个性吧。想到这,江老师温柔的摸摸李文卓的后背,等他喝干净那杯香飘飘,再带着他回到玩雪的行列中。

可惜的是,我们永远无法寄希望于人能一下子改变。那天江老师开完冗长的工作报告会议,心中正烦躁,刚推门走进托管所,就看到李文卓猛地冲刺,把一个男孩一把推倒在地,“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江老师拉高声调冲了过去讲李文卓拉开,其他孩子都不说话,有人害怕、有人迷茫地看着这一幕,干杂活的大妈也没搞清楚状况,李文卓大起大落地呼吸着,小小的胸腔吓人地浮动着:“不准抢人东西!我看到他抢了好多次了!”,那个被推倒的男孩又大哭起来,江老师一时气血上头,甚至不知道该先哄那男孩还是教训李文卓,只好先尝试冷静,左手顶开眼镜,分开拇指和食指轻轻揉眼睛,将手放下时又看到李文卓在抠手了!江老师狠抽了一口气,那一刻他眼里的李文卓好像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像活在一张蹩脚的画里一样,没有一处与真实世界协调。复杂的情绪一起涌上来,江老师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推了上去,在他半是恐慌半是焦急的眼光中,李文卓倒在地上滑了出去,脑袋重重在瓷砖地上磕了一下,他身后的窗户显露出来,雪慢慢地落下,慢慢地积在窗台上,慢慢地飘进托管所里。

我不知道现在我写下这段文字时,我到底是个什么心情。和无敌暴龙炸弹王最后的那段时光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些事情、那些心情装在时间手上那被甩来甩去的小背囊里离我远去,渐渐变得客体化了,好像那不是我本人的记忆,我总觉得那应该是能极大摇撼我心灵的情感,但此时此刻,即使我不放过一丝一毫记忆碎片地回想,即使我将这些碎片化为言语,我始终没有太多的触动。

李文卓在校方的劝说下离开小学后,先是被送去城里的某个特殊人群托管所,结果被里头一个义工一把推倒在地上,陈叔得知后说什么都不愿意让李文卓呆下去,看着李文卓整天傻呆在家里,陈明叔叔越来越急,反正家里的两个儿子都成人了,于是托关系在城里找了一份临时的工作,亲自陪着李文卓去另一所特殊人群托管所,每天快入夜再把他接回租房,但任陈叔怎么要求更多的关照,李文卓还是无法融入到托管所的环境里,更糟糕的是,李文卓的听力越来越差了。上来医院才知道,原来那时候凭县城的医疗水平无法根治这种机械创伤造成的神经损伤,本来就已经造成了神经性的听力损伤,只是因为某些诱因继续恶化了,而且基本是不可逆的。陈叔已经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了,那时他自然想象不到多年后李文卓能在公益特殊人群培训班学习操作特制织机,事情已经完全离开经验范围之内了,还能怎么办呢?

就这样,李文卓又被带回了村子里。和他再见时,他正蹲在田边上,田里有一只黑羊被绑在一根木桩的绳拴着,它一直看着李文卓这个方向,时不时发疯一样往李文卓这里冲,那桩子被扯得一颤一颤的,但看上去还是牢固得可怕。“李文卓?”看来陈明叔叔说的症状都是真的,见到他招呼了几声都不理我,干脆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背,他却应激一般飞快转过身打开我的手,在看清是我之后又愣了一会,好像要笑起来又没笑出来一副可怜模样。我始终对他的退学耿耿于怀,因为那怎么看都是我这个“暴龙事务所”的真正幕后黑手的责任,那个年纪又实在无法坦率地表达出来,于是我笑着问他:“怎么,还想再一起放一次鞭炮不?”他好像没听到的样子,呆呆地看着羊的一次次冲锋,我又试探着重复了几遍,想起一起玩鞭炮的快乐情景,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巨大的愧疚,没关系,听不到了还能看嘛,我要整一个最大的爆炸盛宴让你看!

一个点子很快浮现在我脑海里,我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今天晚上别睡了,我来找你!”。我搜罗出家里所有冬天没放完的鞭炮,从小到大刮炮、窜天猴、孔雀开屏杂七杂八,一兜子搂住就跑了出去,找朱酸菜,找魏大拐子,找……,到时候我们全村各处的同学同时放炮,一定能照亮一整个村子,一定很壮观!我和他们说明缘由,约好十二点偷偷起床准时放炮,他们怎么能这么不上心呢,最后我再许诺20块报酬才拿下他们的承诺。

我身上一个鞭炮都没留,全发出去了,心里激动得要死,脑子里幻想着那盛大的爆炸场景,浑身发软地看着闹钟等到了十一点左右,偷偷溜到陈明叔叔家门口,居然发现李文卓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一直等在家门口,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陈明叔叔因为事多直接留宿村委会里了,别人看李文卓怎样也不会奇怪。我管不了那么多,脱着他就跑上了村东头那个大坡,不说能覆盖全村,但视野绝对不错。李文卓说怎么了,我兴奋地揪住他的耳朵喊道,到时候全村会一齐放鞭炮,你等着吧!我紧紧地全株手表对着月亮,时针一点一点地逼近12,要来了,十二点!

结果固然可以料到,这帮小学生该忘的忘,要不就是各种理由放迟了,鞭炮的效果也不尽人意,我特意把威力大的都给了村西头的同学,结果连点光都见不着,只能听到微弱的噼啪声然后是此起彼伏的狗叫声,累了一天的大人你怎么也吵不醒,麻将机洗牌的声音能盖过十个“雷王”,最终对鞭炮有反应的,也就只有能被李文卓徒手拿刮炮炸出一万米远的狗了。想想那时的李文卓,狗吠聒噪,然耳不能听:月夜空寂,目之所及皆黑沉一片……

不,我记得那时他脸上不是看到这种悲凉场景的表情,尽管他哭了,在我朝他喊十二点了时就哭了,哭得一脸都是,晶莹的东西折射着月光,成为映在他眼里唯一发亮的东西,广阔的世界没有包纳这么一个渺小的存在,而这渺小的存在眼里此刻无疑包纳了世界,不止,那里面还有光亮,那就是无敌暴龙炸弹王的爆炸盛宴,月亮像装满水的黄色气球嘭地一下爆炸开来,星星都是仙女棒溅出的火花,眨眨眼消失了,房子像盒装的礼炮从里头点燃自己,将一块一块的砖瓦喷射上天,一切都是炸弹,一切都在爆炸,这一夜,整个世界都睡不了一个好觉。在无敌暴龙炸弹王这场伟大的爆炸盛宴里,一切燃烧殆尽。

 

 

 

真实姓名:丁博文

联系地址:湖南省长沙市望城区乌山镇乌山街道马龙口马龙批发超市

就读高校:湖南师范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师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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