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田里的冬麦,秋天播种下去,除了一年两次的施肥打药,其它是否雨多干旱全凭老天,等到来年的秋天收割之后,这就是一户最大的收入。
自留地里种植蔬菜,院子里养些鸡鸭,略微补充一点家用。即便产出有些富余,如果没有城里的二道贩子来村里集体收购,自个捯饬到城里去卖,怕是运费都不够。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农村,大部分偏远贫困。道路不通,致使物流不畅,农作物难以流转到城市人们的家门口,这是主因。那时,“要想富,先修路”的口号已然响起,渐次地由沿海向内陆,由南方向北方,公路的大变革正进行地如火如荼。
铁里克特村到塔尔巴哈台广场不远不近,正好五十公里。现在不远,当时并不近。牛马主力运输的时代,犹如常人走路。晨曦微露,这一路由农村走来,进入城市,夕阳早已落山。
阿依肯一家居住在村子的最西边,河流就在他的家门口。河对岸是当时的苏联,现在的哈萨克斯坦。阿依肯家庭的身份是牧民,村集体按照身份划分了牧场,他家从此世代都不需要操心种田,养好牛羊才是他们的本分。
村里的农户则不同,农户的身份可分大田,按照人头,一人十五亩,但统统都是拓荒地,没有水浇田。农户自然也享受不到牧场的分配,但是他们可以少量养牛羊,至于没有牧场,解决的办法就是把牛羊承包给牧民。
村里的牧民和农民从政策执行的初始,就形成了相互协作和买卖的关系。因地制宜的政策,让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和谐共生。
憨老二算是阿依肯的邻居,但是两家的房子隔着五百米远。阿依肯放牧需要两个很大的圈,用来流转牛羊,圈子用木栅栏围起来,只留一个进出的口子。
憨老二通常都会把在自留地里种植的蔬菜分给阿依肯一份,还有大田里产的小麦面粉和油菜籽清油;阿依肯则免费替他放牧两头牛和十二只羊。
这一年,九月底就下起了秋霜,天气凉透得快。入秋,城里只来了一拨收洋芋的贩子,价钱给得极低,还赊欠一半的账款,统收的洋芋等到年底才给结付余款。憨老二手里攥着一百八十块钱,洋芋种的不多,好歹卖出去了,可到手的钱还不够付下播冬麦的机耕费。
今年大蒜种的多,夏天蒜薹卖上了好价钱,顺顺当当就攒够了秋天的收割费。但是到十一期间还没有贩子上山收大蒜,再过几天国储粮库的大车排着队要来拉粮入库,菜贩子就不会再来了。憨老二已经把晾晒场上的麦子仔细扬过两遍,装好麻袋;自留地里的蔬菜也收拾妥当,下菜窖的萝卜、洋芋、白菜,存库房的南瓜、茄子、大葱,菜园里只留下几只红苹果挂在树梢头。
阿依肯在太阳落山后赶着牛羊进了圈,他今天安排检查和加固木栅栏,最迟十天就要转场去南湖冬窝子那边。他叫憨老二过来搭把手,晚上一起在家里吃炖羊肉。
阿依肯的老婆这几天也有得忙,她要做好多风干肉。秋膘肥厚的牛羊适合冬宰,宰杀之后简单抹上一些盐,裹上一层饱含碎末的大蒜水,挂在通风处晾晒一周以上,不管带到哪里都不会坏。
憨老二顺手拎来了一蛇皮袋大蒜,这些蒜大多都是独头蒜,自己留着吃或者做种,剥起来顺手。要卖出去的大蒜则早早按照五十头、一百头的数量分别编成一辫子,既方便计数又方便存放。
夜色里打着手电筒,阿依肯和憨老二两人在几处晃荡的围栏边又栽上了几根木桩,断裂的横栏捆绑了铁丝。肉香味越过牛羊圈传递过来,阿依肯拍着憨老二的肩膀,“阿达西,今天晚上喝一点!”憨老二知道,这是今年两人的最后一次吃饭机会,于是痛快答应,“喝,一瓶塔城白。”
憨老二在屋外接水洗完手,跟着阿依肯进屋上了炕。憨老二已经习惯了在炕上盘腿吃饭,炕上铺着一整张红地毯,羊毛质地纯手工编织。小矮桌宽一米五,长度三米二,高度只有六十公分,摆放在炕中间。
阿依肯一家五口,加上憨老二,总共六个人围着桌子坐的宽宽松松,桌上早早摆了两大盘羊肉骨头,大块的皮牙子撒在上面。每人面前一碗羊肉清汤,香菜和油花在热气蒸腾下缓缓漂移。
“阿达西,别客气,今天多多的吃肉!”阿依肯拿起江巴斯递给憨老二,这时他想起来还没有倒酒,于是又催促憨老二先喝羊肉汤。一碗热滚滚的羊肉汤喝下去,护住了胃再喝酒就不会伤身体。
一瓶酒分进两只碗,两个男人只把大口肉当做下酒菜,吃一块肉,然后浅浅地喝一口酒。阿依肯认为,酒比肉珍贵,所以肉要多吃,酒要少喝。
“你的粮食今年收成怎么样?”“天气旱,雨水不好,产量低,估计卖完除去成本也就一千多点纯收入吧。”憨老二皱了皱眉头。
“你这个样子,要发愁了,头发会掉光。买菜收了多少?”阿依肯笑哈哈地开玩笑,他故意凑近看着憨老二的“谢顶头”。“地里上个月卖出去的洋芋收了不到二百块,大蒜还没有卖出去,城里没人上来收了么。”
“你拉大蒜去城里卖,我的叔叔在菜市场,你去住他家里。羊缸子(老婆)把风干肉做好,你带给他们去吃,高兴得很。”阿依肯帮着憨老二想办法,然后他直接敲定了这个主意。
憨老二的眉头舒展开,他端着酒碗回敬阿依肯。阿依肯也很高兴,他给朋友帮了忙。
两人喝出了星星和月亮,牛羊在圈里卧倒,开始酣睡,屋里的灯光昏暗,话语声在空旷的夜里传出很远。
憨老二决定赶着牛车带着算娃子去城里卖大蒜,阿依肯给他兜了底。去城里,可以免费吃住在他叔叔家,况且他的叔叔在菜市场还有正式的摊位。
拉拉车装了五万头蒜,两麻袋干草料,还有阿依肯带给他叔叔家的一麻袋风干肉。老耕牛驾车,算娃子瞌睡起不来,刚好用被褥包裹着躺在干草麻袋上。
星月还在头顶亮堂得很,老耕牛走路也有点打瞌睡,憨老二眼望黑色不见底的天空,怎么也看不清前方。可是身后走过的那条路,歪歪斜斜伸到灯火的亮光处,他却看得清清楚楚。那个烟囱冒烟的是狗不理家,他正挥着笤帚扫大院;拴住牛家大门颜色红漆漆,一家子都没起床。学校操场上高杆子顶飘扬着红旗,摆动的一团,仿佛挥舞着的手臂,向前招摇。
憨老二自家的灯光也亮着,大娃和二妹送走了他们并没有睡。煤油灯光下,大娃收拾扁担准备去挑井水,二妹挥着菜刀剁猪草。两个娃虽然都在读书,但大部分时间、心思还在做活上。
村子西南那片黑黢黢的山坡上,是一个个小土包,算娃子的娘就埋在那。那可是一片风水地,埋在那里的人家,陆陆续续都住进了城。
憨老二盘算着自己的几个孩子,哪个将来有出息,能够进得了城。大娃一门心思帮衬这个家做劳力,二妹又担起了家庭主妇的责,任劳任怨。唯有这个小三子,脑袋活络得很,才上一年级口算就比大人强。本来喊他三娃子,上学之后便有了“算娃子”的外号,为图个好前程,索性家里人统一改口叫他算娃子。
如何进城?唯有学习是出路。算娃子他娘早早就这么认为,她是有见识的女人。大娃和二妹的精力花不到学习上,多半成年后要继续待在这个小山沟。算娃子年龄虽小,憨老二再不敢耽误他的前程,只想多积攒些钱,等到初中送他去城里上学。
一路安安静静走着,天空渐渐放亮,老耕牛反刍咀嚼的声音大起来。豁然间,憨老二就看见一条笔直的路穿过山脚,跟着阳光,连接到了城市。
道路两旁的麦田一片片铺开在山坡上,整整齐齐,就像阿依肯家的地毯。黄色的那片,披着短茬秸秆;黑色的那片,已经被烟火熏烤过了;远处那一片火红往前翻滚,冒着青烟,黄色的正在转变成黑色。
麦田烧成黑色之后,眼看着就要翻地播种,秋播冬麦,在这一片没有灌溉的土地上,收成总是要好过春小麦。
但愿这次去城里卖大蒜,能够凑足机耕费,大田里的麦子钱还要留着来年开销。想着这些就头疼,憨老二拙于算计,这次去城里回来不如把家里的财务都交给二妹去管理。
老耕牛在山湾里停下脚,这里有一汪溪水流过马路。水壶里的茯茶水还有些温热,叫起来算娃子,二妹赶早烙的葱油饼却凉透了。憨老二解下栓牛鼻的索套,丢给老牛一把青草,坐在路旁的石头上开始吃饼。
阳光照耀着算娃子的脸,他的脑袋比同龄的娃大好多,清鼻涕虫爬出了鼻孔,在晨曦中七彩透亮。这次一定要给他买一顶大盖帽,他娘想让他当大官哩,憨老二隐约看着算娃子的眉眼越发长得像他娘了。
稍事休憩之后,继续赶路。去城里的这条道,憨老二走过的次数也不多,一次走路,两次骑马,还有一次坐着拉粮的解放车。正午之前到公社,傍晚之前就能进城,走熟道的人都这么说。
最后一拨嘎嘎鸡从长满苦豆的砂石地回归山梁,它们看起来笨笨的像一团刺猬,两只红长脚伸出羽毛却跑得飞快。牛车把山影甩在身后,这是一截下坡路,吃完早餐的老耕牛充满活力,禁不住小跑起来。算娃子在高高的车厢上高兴大喊,“驾、驾、驾,老黑,再跑快点!”
马路慢慢变宽,路道两旁规划了水渠,栽种了一排白杨树,这些树的尽头就是公社。去公社的门市部买两盒雪莲烟,再买两包方块糖,到阿依肯的叔叔家吃住,好歹准备些人情往来。风干肉是阿依肯捎带的礼物,卖不完的大蒜不管多少,也都权当礼物送给他家,憨老二如此计划。
灰白土路走到尽头变成了青灰的水泥路,路的两旁是紧挨着的院墙和房屋。算娃子看到丁字路口有一栋两层的楼房,斜对面是一个宽大的庭院,院子里也有一杆高高的红旗。村里学校那是木杆子,可这个院里的是闪闪发亮的铁杆子,还比学校的高。红旗后面也有一栋两层楼,楼房是红砖墙,白墙裙,青瓦顶。
憨老二指给算娃子讲,大院子是乡政府,当官的都在里面住;丁字路口的二层楼是供销社,供销社的一层就是门市部,二层是头头的办公室。你将来学好了,到这里坐在办公室拿工资。
进了门市部,算娃子才开了眼。柜台里面好多花花绿绿的货物他从来没见过,盛糖的盒子十几个,大虾酥、高粱饴、海南椰子糖,上海大白兔这些都叫不上名。憨老二买好东西匆匆付完钱,扯起算娃子的胳膊就往外走,生怕娃娃馋了叫他掏钱买东西,他还怕贼娃子悄悄顺走车上的两辫蒜。
日头高悬,这时候有点燥热,门市部前面空地除了牛车,还栓着几匹马,马鞍子两旁系着布袋和塑料壶。该是几个牧民下山采购,他们最喜欢像阿依肯那样打散酒,一个人放牛羊的时候驱驱寒,再让脑子晕晕转就不寂寞了。
老耕牛走在水泥路上,踏踏,踏踏,有节奏的响声让憨老二昏昏欲睡,眼皮子再也抬不起来,算娃子就看见他斜倚着草麻袋睡着了。
算娃子悄悄牵过牛鼻绳,不需要大人讲,这条最宽的大路一定通往塔尔巴哈台。他也不吆喝,到了岔路口,紧紧左右手,老黑就知道走哪边。马路上偶尔过去一辆车,马拉着空车,跑得飞快,几分钟便没了影子。还有几个人慢悠悠骑着自行车,驮着帆布包,超过牛车渐渐地也消失在远处的树林里。
高大的树木把阳光分散成斑驳小块,水泥路上黑黑白白的光点交错,就像盘在山上的大蟒蛇。
后面跟过来一辆康拜因,算娃子还是赶着牛车走得不紧不慢,开车的司机急得“滴滴”猛按喇叭。憨老二激灵灵坐直了身体,大中午出了一身冷汗,他夺过牛鼻绳,牵着老耕牛让到了麦田边。康拜因突突冒着黑烟,托着个大身子横在马路上跑过去。
憨老二也不知到了哪,重新折返回马路往前走,路两边的树换成了沙枣树,粗大的枝干上长着细小泛白的叶片和暗红的果实。不远处有一条小水沟,清亮的水哗哗哗拍响河底的石头块,老耕牛紧赶两步哞哞叫,它是口渴要喝水。
憨老二寻摸着让老耕牛歇歇脚,先找来石头垫住车轮,解开牛索套任由它去饮水。水洼里刚好有一堆绿草丛,老耕牛甩着舌头就往嘴里卷。算娃子捡起几个沙枣,丢进嘴里尝尝味,沙沙甜甜还不错。他也不招呼憨老二,扯着布兜就往树梢上爬,专捡表皮红、个头大的塞进去。憨老二肚子有点饿,又不想吃,蹲在地上点燃莫合烟,深深吸两口再把一股浊气吐出来,一个嘴巴大的小烟圈缓缓旋转向上升,撞在树枝上变成了麻雀窝。
老耕牛打了个饱嗝,憨老二收拾烟袋。算娃子从沙枣树上下来,他的手上挂烂了几个浅浅的血口子,沙枣枝上生满尖刺,躲也躲不开,布兜已经塞得满满当当,接下来的路上可以边走边吃。嗯,就像老黑牛,塞了一肚子草,边走边吃,我学了它的本事,算娃子得意的偷笑。
太阳渐渐斜下去,路边树林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凉风从山中走来。憨老二抵不住饿,把剩下的葱油饼卷起来吃,算娃子从上车就嗑了两大把沙枣,凉开水冲进肚子泡发开来,已经饱的不能再饱。老耕牛津津有味地嚼着草料,嘴角的白沫一路走一路滴,半圆的肚子眼看着就瘪了。
晚霞里,远处一条金光闪闪的匹练被大群老榆树护卫着,伸进山影的黑暗中。一座桥拉着远方的来客,将他们送进城门口。
这座桥就是进城的路口。憨老二记得上次骑马来,那匹操蛋的马驹子看着对岸的城市,不敢过桥。桥那边就是一个小集市,买卖的人来人往,热热闹闹。
阿依肯的叔叔在南市场,是城中心的一个大市场,离这里还有些路。老耕牛仿佛早见过了大世面,只管迈着步子向前走,不一会,他们就走到了小集市的人流中。
毛驴车、牛车、马车,各种车载着满满的洋芋,白菜,苞米棒子,木头,煤块。畜生拴在树干上,拉拉车的屁股对着路中间;走路,骑自行车的人群来来回回仔细挑选,买卖双方招呼、询问、砍价。穿过这些人群,并没有看到一个人卖大蒜,反倒是卖白菜和木头的吆喝憨老二,问他大蒜卖的什么价。
憨老二只是笑,并不回答他们。总之,他想是不能在这里卖,要到城中心的市场去卖,那里的价钱应该高一些,这些大概也是二道贩子吧。况且,阿依肯也嘱咐他先去叔叔家里住下来,叔叔在南市场摆摊,大蒜的价格他知道。
贩子去年上山收蒜的价格是大个的一辫两块五,小个的一辫一块三。贩子赚头加一半,大个也要卖五块,小个卖三块。
老耕牛没有得到停下的指令,依旧迈着步子走,再往前,左右的路就分开了。南市场究竟往哪边?算娃子嚷嚷着,走左边那条,太阳现在在西边呢,我们从东边进城,中间这条直走往西,右边那条是去城北,南市场该在城南。这娃说的好像有道理,憨老二上回骑着马,那马驹害怕生人使性子,他只好牵着马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走,拐来拐去还真记不得哪些路。
然而,憨老二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他怕选错了路,耽误时间,却又木讷不愿向陌生人张口问路。算娃子瞧见了他爹的踌躇,这时老黑驻着足停在岔路口,不断的有人或车经过他们,然后分开来往各条道走过去。村里人把憨老二只喊作老憨,算娃子上了小学,几次三番和同学争斗,才让他们最终承认自己姓“韩”,“齐楚燕韩赵魏秦”里“韩国”的“韩”。至于他爹,被喊作老憨,他大约也懂了,就是憨憨傻傻,老实巴交这类意思。算娃子不喜欢他爹这样性格,他小小年纪便干事脆爽,仿佛每一件事情都该是天经地义,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他拦手截下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人,问道:“叔叔,南市场怎么走?”“左边这条道一直走,差不多两里路就到。中间这条道也可以,不过到了百货大楼那个路口,要再往左拐走一截。”“谢谢叔叔。”
憨老二紧了紧左手的牛鼻绳,老耕牛拐进了左边道,走过两座路边屋,路右边就出现了一道土黄墙。土黄墙好像夯土墙,高高矗立,和公社的小二楼一样高,墙面剥掉了一些泥土,略微不平整,有几处黄土滑落下来堆积在墙角。算娃子瞪大眼睛瞧着这个绵延向前的巨物,他想到了村庄里挖的盘山路,那条黄土路深深镶嵌在山腰,该不是挖了那条路的土运到这打成了这堵墙?“干什么的墙这么高大,该不是城墙?围城筑墙,这恐怕是古代的城墙,那时候打仗留下来的,还没有多少破坏哩。”算娃子自言自语嘟囔着,又像对着憨老二说着土黄墙的来历。憨老二懂不起这些,嘴巴不好接话,干脆把烟斗塞进嘴里,也不点燃。
顺着墙根约摸走了一里地,又是一个岔路口,土黄墙向右边拐过去。牛车径直往前走,也不见楼房,都是一个个紧挨着的小院子。一个院子里面摆着一座房,还有三分地,有几家红砖绿瓦,涂抹的白墙里高杆子花红的、黄的拥挤做一堆,探头看着院墙外面的马路。嫩绿的小菜精致地铺成几块,分别是韭菜,油菜,香菜和芹菜,或者还有水萝卜,点缀着些红姑娘。
这些院子和山里的并没有太大区别,不管如何,都是一块土地上面盖了房子,圈了围墙,种着蔬菜。在憨老二看来,这院子小了吧唧的,没甚大用。算娃子却羡慕房子漂亮,院墙平整,秋天的土地里竟然还开着艳丽的花朵。
再过一个岔路口,就看见了市场的情景。和进城的小集市一样,堆着车,挤着人,牛马在人群里抬着头。也有不一样,这些拥挤只在道路的一旁,马路的另一边就有些整齐地排列着一些小房子。这些小房子统统像门市部一样,敞开着房门,里面摆着各样东西。有卖炉子的,卖调料的,卖布料的,买衣服的,卖铁器的。
憨老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阿依肯写给他的小纸条,上面的一串扭曲的字他看不懂,算娃子也看不懂,但小娃子听一遍就记下来了,阿依肯的叔叔叫乔拉克。
这回总要自己出马,憨老二怕娃太小走丢,不得已跟着念了两遍“乔拉克,乔拉克”,叫娃在这里等着,守好车,他拿着纸条去门市那边询问。
连问两家,店主听到乔拉克直摇头,拿纸条看又摆摆手。第三家是个粮油店,店里正中两个大油桶、墙边摞着油渣和面粉袋子。围着白围裙,带着白帽包裹着头发的女店主看见有人走进来就热情招呼,“老乡,买点啥子?”“幺妹好吗,问哈子啷个做买卖的老板,乔拉克。”憨老二把纸条递给她。“叫拉阔,我看看么。”只低头一瞧,就说道:“懂不起撒,你去那边边打馕那哈问一问,他们民族懂得起。”“谢谢幺妹哈。”“莫谢,莫谢,老乡,你有空来耍么。”
憨老二点着头,走出店门,看到前面那家馕铺,有几个人排队等着装热馕。老板正弓着身子半个头抻进馕坑往外掏馕,圆盘一样金灿灿的饼子香气冲过来。走到跟前,憨老二看着眼前几个陌生人,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问,就装作去排队。不一会,到了他,老板问“要几个?”憨老二攥着纸条,手心有点出汗,“多少钱?”他嗫喏着问。“五毛钱一个,香得很。”裤子口袋刚好揣着些零钱,他放松了攥着纸条的那只手,摸索着数了伍角钱和纸条一起递给老板。“乔拉克,你的朋友?”老板看着纸条很诧异。“我叫买买提江,乔拉克住我们院子旁边的旁边,二道行子他们家。这个房子,前面五个房子,他的面包店。”
憨老二接过来馕,重新把纸条放进上衣口袋,“乔拉克,我朋友的叔叔。”他朝买买提江挥挥手,轻松转身往目标找去。
第五家果真是面包店,香甜气味从门口溢出,勾引着过往的人群,但这时面包店里并没有客人。一个男人静坐在玻璃柜台后面,另一个头戴围巾的女人正在操作台旁边忙碌。玻璃柜台下面的铁盘子里摆放着几样饼干、糕点,还有一个蛋糕的模型。
憨老二走进店内,女人依旧进行着手上的动作,男人身体站起来,他伸出右手,憨老二赶紧伸手过去和他握了握,便分开。“你好,朋友。”男人下巴留着长胡须,头带着一顶黑边绣花的白毡帽,年龄大概六、七十,他盯着憨老二,目光犀利。“你好,我是阿依肯的邻居,从铁里克特过来。”“阿依肯,他好着吗?”男人的手又重新握过来,他靠前拥抱了一下憨老二。“你的名字?我的朋友。”“大叔,你可以叫我小韩,阿依肯很好,他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乔拉克展开纸条,阿依肯会写的字并不多,他在纸条上是这样写的(哈文):
“叔叔,乔拉克,你好。
我的朋友,住,吃,你的家。
阿依肯。”
看完纸条,乔拉克明白了眼前人的来意。他对着忙碌的女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拍了一下憨老二的肩膀。“朋友,走,去我的家里。”“大叔,我赶着牛车来卖大蒜,带着小儿子,车子在那边。”憨老二把情况详细说给乔拉克,他不清楚阿依肯写的纸条是什么。
“小韩,麻达木有,朋友吗,我们欢迎。吃吗,住吗,玩吗,这个市场上卖大蒜,尕尕的事情。”两个人前后走出面包店,往牛车的地方去。
太阳已经落下山,天空挂着火红的流苏,算娃子双眼跟着大脑袋转来转去,周围的一切都很新鲜,各样买卖的人,各样交易的东西,在夕阳的红光下流转。空气中混合的气味在光线中跳跃,有牲畜的骚臭味、蔬菜的清香味、调料的麻辣味、点心的香甜味、死鱼的腥臭味,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多到分辨不清。
乔拉克的家穿过两个路口再拐一个弯就到了,这个院子比来路上看到的院子大一些,有一片空地,一个菜园,还有一个牲畜棚。棚圈里有三样动物,两只白色奶山羊,一头花白奶牛,还有一只灰毛毛驴。菜园和空地之间搭着一排葡萄架,葡萄叶枯黄,紫色和白色的几串葡萄却散发着诱人的气息。菜园里有几株高点的树,大概是苹果、桃树、杏树之类,叶子被秋霜打过,掉落满地。蔬菜只有一种,像圆形青头的萝卜,长长的碧绿叶子也七分相似。
牛车在乔拉克的指挥下停好。憨老二先给老耕牛解完束缚,牵去棚子里拴住,两袋青草料一起堆放在棚子底下。回头先把自己在公社买的香烟和方块糖送给乔拉克,再把阿依肯的风干肉卸下车。
乔拉克的两个孩子和憨老二一般大,各自分家出去住了,因此这座房子只有老两口居住,倒显得宽敞。
乔拉克带着憨老二各处转转,交代好生活取用,就去给他们准备晚饭。憨老二取了桶给老耕牛喂水,又取一些草料,见那两只山羊咩咩叫,也给它们喂了。
天刚刚黑,女主人回家了,她不会说汉语,只用哈语和乔拉克交流。阿依肯的老婆大概也是这样,她们都不会说汉语,但是能听懂一点日常用语。她带了一块蛋糕送给算娃子,算娃子确信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甜点,酥酥软软,香甜混合浓厚的奶味,在口中便是舌尖也开始雀跃跳舞。
风干肉的香气在炉火之中升腾,女人熟练地揉面、扯面、煮面,男人把煮熟的大块骨肉切碎装在盘子里。憨老二想起来买的馕饼,掏出来摆到桌面上,此时桌面热气缭绕。恍惚间,长久遗落的温馨闯进憨老二的心房,一家子团圆在一起,曾经有,但是现在变得模糊,远去了。
城市的清晨虽然没有公鸡打鸣,黑暗却更早褪去。老两口早早起来挤羊奶、牛奶,生火做饭。牛奶和羊奶拿到面包店,做成酸奶或者和面做成饼干、面包和蛋糕。
乔拉克在市场里面给憨老二找了一个摊位,并给他打听好了大蒜的价钱,大的卖五块,小的卖三块。乔拉克赶着毛驴车把一百辫大蒜送到摊位上后,他还要顺道去儿子家拉一车苞米棒子回去。
大蒜和辣子、白菜、土豆都在蔬菜区,憨老二并不会吆喝,他默默蹲在地上等顾客。来这买菜的多是妇女,走路或是骑自行车,买菜的分量也不多,提着小布袋或者小挎篮。路过的人,有些问大蒜多少钱一头。憨老二就回答,大辫子五块,小辫子三块。或者再问,辫子多少头,憨老二接着回答,大辫子一百头,小辫子五十头。于是,路过的人就走了。憨老二想,嫌贵么,她怎么不讲价,讲价我就给她让五毛。他哪里知道,东边一个摊,常年在这卖大蒜,只论头卖,不论大小,一头五分钱,熟人十头送一头。一般人家,三天两头在这买菜,谁家会一下子买这么多大蒜。
太阳升起来了,也没有卖出去一辫子蒜,算娃子无聊在摊前待不住,独自跑开去找新鲜事物。进城的是东西路,南市场交错一条南北路,算娃子往北走,看到一栋最高楼。他数了数窗户,有五层,楼前面的门脸上挂着几个字,百货大楼。昨天在岔路口指路的中年男人说的正是走到这里往左拐,算娃子记性好,头脑又转弯快,大小路的方向已然明朗。
百货大楼前面停着很多自行车,门前东西路上人流最多,一些从东边和北边来人汇进大楼里。楼里有些什么,不如也进去看一看,算娃子想着就跟进去。这里面像很大很大的门市部,一楼分成四个部分,卖自新车、大铁锅、收音机和帆布;二楼也分成四个部分,分别是男人、女人、儿童和老人区,但这层都是衣服,鞋子,帽子,头巾这些穿着用品;三楼东西比较散乱,算娃子看不明白,好像有一些玩具,还有洗头水、摸脸油,毛巾、香皂之类。四楼和五楼只有穿着整齐的人上去,上面是公家的办公室,算娃子想上去看看,被拦了下来。
他想起来大盖帽,不知道二楼有没有,于是往下一层仔细去找。拐角一处挂着小娃娃的衣服,正是一套套的海军装、陆军装和空军装,外套、裤子、短袖,帽子全都搭配整齐。卖货姑娘看见单独一个黑不溜秋的小不点在柜台外面眼巴巴瞅着这一排衣服,好奇问他,“想穿军装?”“想!”冷不丁从娃娃嘴里蹦出来响亮的回答把姑娘吓一跳。
“我想要蓝色的大盖帽和短袖,要多少钱?”姑娘越发好奇,她四周寻找一圈,也没有看到和这孩子关联的大人。她诧异娃娃的胆大,“这是海军装,帽子五块,短袖七块。”“三辫大蒜,两大一小。”这个声音小一些,姑娘几乎听不到,“说什么?”她俯过身子来问。“等我卖完大蒜,再——来——买!”
百货大楼的西边是一片空地,这里也聚着一群人。一群人围着两个车,一个手推车,一个毛驴车。两个声音对应着吆喝,“便宜喽,便宜喽,农村的白菜,一块钱两个!”“洋芋卖完就走,快来买,快来买,一盆三块!”算娃子看见每个买过菜的人都拎着一个蛇皮袋,蛇皮袋装菜很方便,既脏不了手还适合手提肩扛。百货大楼一楼就有蛇皮袋,在买帆布那一片。他返回去问价钱,五分钱一个,一捆一百个五块钱,公家的东西不讲价。
算娃子坐在百货大楼的石墩子上,掏出来口袋里的沙枣,一边居高临下看着西边那群买菜的人,一边不紧不慢磕着沙枣核。一把沙枣吃完,就有八个蛇皮袋子走出人群;粗略一算,半上午功夫要出去一百个蛇皮袋。要是在这卖大蒜,上午一百辫,下午一百辫,两三天准能卖完。
要说算娃子随他娘,这却是,他娘持家过日子全凭好算计,原在村里第一人,可惜走得早,不然家中一定也过得富足好日子。待算娃子看那人群为啥热闹,琢磨透之后就原路返回南市场,顺道又去白菜、洋芋、大蒜几家各打听了价钱。相差有一些,市场的白菜论斤卖,称足一颗六、七毛钱;洋芋摊前也刚好有大盆,也是论斤卖,捡满一盆三块五;大蒜只用麻袋装,大小混杂,一头五分,看麻袋里最大头也比不过自家普通的。
憨老二坐在摊前,总算卖出去五个大辫,他是好性子,也不急,也不争,正抽着烟袋,看着一本页页发黄的旧书。算娃子回来问他哪来的书,他说一个买蒜人给的;算娃子又说,这里不好卖,下午找别的地方卖吧。
憨老二说,这里是市场,还能去哪卖?算娃子把百货大楼的事情摆给他听,憨老二让娃先给他把账算清楚,计划要卖多少钱一辫,还要花多少钱买蛇皮袋,总共卖完能收多少钱。
这一车五万头蒜,按贩子收三分钱算,憨老二计划卖完总收一千五,卖不完或者再便宜点卖,底线能收回来一千二也不错。赶得上一年大田里粮食的收成了。
算娃子掰着指头算:大小辫不论,先卖五块大辫,两块五小辫,试一下午,各拉一百辫。准备买二百个蛇皮袋,买大蒜送蛇皮袋。下午如果卖得完,收入七佰五十块钱,去掉买袋子的十块钱,还剩七百四十块钱。
今天下午如果卖得不好,明天降价卖,大辫四块五,小辫还是两块五,还要送蛇皮袋。不管怎么样,总要卖到两千块钱。
憨老二算不来,但是一听就懂,他并没有更好的主意,况且按照自己早上这样卖蒜的节奏,恐怕猴年马月也卖不完。下决心挪地方,他买了两个馕,一个送给乔拉克,一个留给自己和算娃子当午饭吃,到了面包店,乔拉克的老婆顺手把两瓶酸奶拿给他和孩子喝。
老耕牛屁股上栓了一个粪兜,拉着一车大蒜来到百货大楼西边。上午的手推车和毛驴车不见了,也不知道是卖完走了,还是去了别处。拉拉车正好停到这里,算娃子自己去买来二百个蛇皮袋,想要大干一场。
正中午的日头直晒过来,憨老二并不觉得很热。城里人不同,现在正是午休时间,各自躲在屋里困觉,马路上行人稀稀拉拉,百货大楼门前进出的人也比早上少了许多。
没有人群围过来,憨老二蹲下,继续翻书,他只想沉浸到一个文字虚构的世界里去。至于现实,想来想去烦恼的事情太多,不如走一步看一步。
算娃子张望着东西马路和百货大楼的门口,他在想,人去了哪里?如果在农村,清晨和傍晚多是学生、老师和去田间地头劳作的人走在马路上;中午,从城里来的商贩,叫卖冰棍、西瓜、糖果的,收牛羊皮的,只要叫卖声远远从刚进村庄的那个斜坡上穿透空气回响在村庄的半空中,就会有人聚拢到马路上。
是了,房子里、大楼里、远处马路上的人,看不到卖大蒜的在这里,只有吆喝声让他们听见了,想买的人才会走过来。卖完了大蒜,就可以去百货大楼里买大盖帽,还可以买些糖果,然后早早回家。
算娃子取了一辫蒜挂在自己脖子上,他扯开嗓子吆喝道:“卖大蒜,卖大蒜,农村的大蒜便宜喽!”就如在学校里学国歌,算娃子总是扯着嗓子最大声地唱:“...起来!起来!起来!...前进!前进!前进!”
吆喝声跑进沉闷的阳光里,搅动飞扬的尘土,四处的目光追着声响,看见一个小人顶天立地。
慢慢地有人想听得更清晰,想看得更真切,三三两两的人汇聚到牛车周围。“便宜喽,便宜喽,买大蒜送袋子!大辫子一百头五块,小辫子五十头两块五。”走近的人看得真切,脖子上起茧的老耕牛套着破旧拉拉车,中年人头发散乱、皮肤黝黑,小孩子脸上、手上皮肤皴裂。车上的大蒜是紫皮秋蒜,个大饱满,外皮光滑,辫子粗大,韧性十足。人,肯定是农村人;蒜,绝对是新秋蒜。
三三两两的人鉴定完毕,不免要向人群公布自己的独到见解,同时也劝一句犹豫踌躇的同伴。“这个大蒜好啊,带着辫子挂在房子里也坏不了,一冬天最少吃两辫子蒜,这好的大蒜是便宜。”
憨老二负责装蒜,算娃子一边收钱,一边还不忘继续吆喝,“便宜喽,便宜喽,农村的大蒜,快来买!”
半下午晚饭前的人群聚得最多,那些在马路上溜达的、买菜的、下班的、回家的各样人看着热闹一起争抢车上剩余不多的大蒜,最终还是有几个人没有买到。憨老二装完袋子赶忙给他们赔不是,明天一定多拉些再过来,其余的人说着明天一定来啊,然后就散了。
天空还敞亮,日头靠近了西山。憨老二赶着牛车载着算娃子,他准备带着老耕牛和算娃子逛逛街。算娃子系紧钱兜,里面塞着多数壹圆、贰圆、壹角、贰角、伍角的纸币,还有十几张伍圆、拾圆的纸币,一把硬币和一叠分分钱。这一袋子钱晚上再回去清点,现在就先逛逛街。
沿着百货大楼门前的马路往西走,左右各有一栋楼,一座三层,一座四层,都没有像百货大楼一样的门脸名称。再走过去一段路,南面是一个很阔的大院,院子里又有两栋楼,正面大楼前居然停着两辆解放汽车和一辆小轿车;北面有两扇紧闭的铁门,左右连着高大的院墙,看不到院子里面。
算娃子就问这两个院墙牌子上面写着什么,憨老二看不太清,宽阔的那个大约是“地委”,高墙的好像写着“军分区”。这两个词语又是什么意思,憨老二的确搞不懂,只那个“军”字大概和军队有些关系吧。
院墙过去一个路口,正对着一尊雕像,是一个英雄骑马的造型,下端石台底座上写着“塔尔巴哈台广场”。这片空旷的地面,铺满平整的砖石,并不妨碍牛车走过。此时,广场上周边散落着售卖瓜子、花生的小贩,推着自行车转来转去的人吆喝着卖冰棍,还有一处固定小车插着冰糖葫芦,一个老人用糖稀画成各种漂亮的造型。
憨老二买了两个奶子冰棍,一串山楂做的糖葫芦,算娃子又让老爷爷画了一个猴子吃桃造型的糖人。夕阳下,广场边,父子俩坐在牛车上,细细品尝久违的甜蜜幸福。
广场西边是人民公园,远看里面有一些高大树木,还有一些名叫太阳花的小花朵在花坛里盛开。可惜,公园里的小路车子不能行走,憨老二只好赶着牛车返回乔拉克的家。
晚上,算娃子从钱袋子里清点出来柒佰叁拾陆块钱,憨老二把柒佰块收到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放好。三十多毛毛分分零钱依旧留在钱袋子里,准备明天卖大蒜可以换整钱。今天下午这一车卖得还可以,明天不如把剩下的全部都拉着卖,两人商量好才倒头睡下。
深秋之际,城里的月光和农村的并没有什么区别,高冷且靓丽;繁星总喜欢凑近地面,卷着朦胧的白纱在暗色里诱惑孤独。
“秋风起兮,明月光照无眠;月影疏兮,佳人梦里现身。”白月光从窗户溜进来,洒落床头。白天憨老二在书中看到的一句诗词,不经意间在脑海里闪现。她留下算娃子来帮我,自己却早早走了。
农村俗语:六七岁娃,老狗都嫌。指开始懂事的孩子,精力旺盛,调皮捣蛋,让看家的老狗都招架不住。算娃子一心要早点做成卖完大蒜的伟业,尽然自己早早起来洗漱。憨老二夜里闷声叹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睡着,此刻正调养着疲惫的身心。
乔拉克老两口也先后起床来到院子,看到葡萄架下黑影抬头仰望。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小孩从来没有吃过葡萄。乔拉克抱起算娃子,让他尽管摘着葡萄吃。这些葡萄本来是留给孙子吃的,秋霜打过的葡萄最美味。白色的无核白清甜单纯,紫色的黑玫瑰酸香浓郁。
昨天的毛驴车仿佛施加了魔法把一群人固定在百货大楼的西边,“便宜喽,便宜喽,农村的白菜,一块钱两个!”这个声音像学校的喇叭一样播放相同的吆喝。老耕牛拉车停下之后,一群人自然围了过来,算娃子还在疑惑毛驴车上挂的小收音机怎么会重复播放买菜的吆喝声。
但今天注定又是忙碌的一天,围过来的人已经手里攥着钱,附身挑选看中的蒜辫。“大辫子一百头五块,小辫子五十头两块五。最后一车,卖完回家喽!”算娃子声音有点嘶哑高喊着,可是他的声音和收音机对比起来,有些微弱。
算娃子不服气,跑过去问毛驴车的大叔,你这个收音机在哪买的,怎么播出来你的吆喝声。穿着中山装的大叔不像农民,笑看着摆摆手,这可不是收音机,这是录音机。收音机放广播,录音机放磁带,你去买个新磁带就可以录你的吆喝声了,百货大楼里两块钱一个。
算娃子轻车熟路跑进百货大楼买了蛇皮袋和录音机磁带,缠着大叔给他也录音。大叔说,录完你的吆喝,我的磁带就不能放了,我这车白菜不多会就卖完,不如给我五辫蒜,换给你录音机,你自己留着用。
这个换货的买卖倒合适,算娃子的录音留在磁带里,开始循环播放,“便宜喽,便宜喽,农村的大蒜,买大蒜送袋子!大辫子一百头五块,小辫子五十头两块五。”
果真不到中午,大叔的白菜就卖完了,他一天只卖一车,临走留个纸条给憨老二。憨老二中午休息时打开纸条,上面写着:“兄弟,咱包收农村各种蔬菜,洋芋、白菜、大蒜或者其他都可以,量大价钱好谈。到南市场,找刘老拐。”
“怪不得会卖菜,遇到个真神哟,菜贩子叫刘老拐,算娃子你记清,在以后说不定还要找人家帮忙。”憨老二话虽少,指点娃儿办事不能含糊。上午又收入六、七百块钱,除了给几个娃各买一套衣服,买点零食和糖果,再置办点农用具。乔拉克叔叔也帮了大忙,不如给他家买一床地毯。阿依肯转场走了,不然回去给他家也带些小零食。
算娃子看着车,憨老二去百货大楼按照计划的东西一样一样买。不管怎样,目前的收入超过了当初的预计,壹元、贰元这些票子花出去就不感觉心疼。但是买完之后算总账,只进去大楼逛一圈一百多元钱就没有了,当真赚钱累死牛,花钱如水流。
终于带上大盖帽的小娃平地涨了三分神气,浓眉大眼更透出七分自信。憨老二看着心里欢喜,肚子却咕咕叫起来,难得大方一回,今天中午就下馆子。循着饭香味在跟前找到一家牛肉面店,一碗在店里自己吃了,另一碗加两个茶叶蛋送到车前让娃吃。小家伙吧唧吧唧吃了半碗面,一个鸡蛋,半碗汤,肚子再也撑不下,憨老二打扫完剩余,把碗筷还回店家。
午后的阳光稍微有点干燥,老耕牛早晨吃了几口白菜叶,此时嘴里干得唾沫星都嚼不出来,算娃子骑着它去公园河边饮水。城市的马路上居然出现诗中“牧童骑黄牛”的别样景致,路人啧啧称奇。算娃子高昂着头,挺直身板,仿佛英国皇家骑警,一旁看过影像的人也这样评论。
录音机发挥着招惹人群的威力,路过附近的人好像寻找花粉的蜜蜂。事实证明循环播放的洪亮声响比单枪匹马的吆喝更有效,下午的人流比昨天还多,一拨一拨几乎不间断地排队、交钱、拎着蛇皮袋子离开。大盖帽控制着队伍的流速,帽檐抬起来,下一个人就跟过来,低下头看一眼伸手交接完,抬头再望下一个。
不知道什么时候,车上的蒜辫子卖空了,算娃子的脖子也快抬不起来了。钱袋子鼓鼓囊囊,以至于后来的人群目光聚焦点都从大盖帽转移到它身上。憨老二收拢所有的东西,把地下的渣滓也兜到车厢里,他从内心里敬重这处让他收获的地方。
明天一早就将离开,乔拉克晚饭准备了大盘鸡和自酿的葡萄酒,还有一袋面包、点心让憨老二稍回家。新地毯铺在床上很合适,漂亮的花纹好像算娃子他娘的手工。葡萄酒火红的酒液里面跳动着夜晚的太阳,喝下去既甜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