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是一个被爱情迷晕了脑袋的奇怪女人。
她渴望并苦苦怀恋一场已经逝去的爱情。
天亮得很早,但只是天明却没阳光,纯是一片惨白惨白且高远无比的天。我喘着粗气砸进小楼家的院门,呼哧呼哧的吐息像狼狈的狗。背上的衣服汗津津地贴敷在皮肤上,风吹过时像一块冰,脖颈后寒毛直立。
小楼倚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我,嘴里发出嚼碎冰块的“咯噔咯噔”的响声。她冲我很矜持地抬了抬下巴,扭身进屋,手里的玻璃杯又发出一片碎冰碰撞的很锋利的声音。我穿过院门后的小花园,匆匆追着她一屁股墩在竹编的躺椅上,摆摆手示意我暂时说不出话来。
她仰头把杯子里最后一点冰倒进嘴里,靠在沙发上用手按平微微翘边的双眼皮贴。小楼只有一边是单眼皮,所以贴一只就可以得到大小对称的眼睛。微微凹陷且大量留白的面中和并不高耸的鼻梁让她的五官看起来很温和,和她自己展现出来的个性相比要圆润很多。
“今天跑了几圈?”
我比出四根手指,随后把汗湿滴水的刘海捋到耳朵后头。小楼是唯一住在后山的住户,绕着山脚晨跑几圈以后,她家就是我的终点。小楼或许是个设计师,因为她的房子装修得很有情调,进入初夏以后,屋里大面积铺开的木质材料甚至让屋子里似乎飘有木头的香气。
“你什么时候走?”小楼给我倒了杯水,然后把立式风扇的头扭向我。
“嗷!”我被凉风激了一下,随即打了两个喷嚏,“明天,假期彻底用完了。”
小楼轻轻“啊”一声,“明天啊,这么快,一路顺风。”
“嗯?”休假的这一段日子我认识了小楼,我们很聊得来,互相加了联系方式。刚来这里时,我在散步时捡起了因为低血糖晕倒的小楼。那时的她嘴唇白的像雪,像一片皱缩缺水的脆叶子倒伏在地上,额角的擦伤拌着尘土和血丝,现在血痂已经掉落,新肉的颜色淡白。
“我还以为你能待到绣球开花。”小楼拍拍我的肩膀,然后撇着嘴把沾上汗的潮湿的手心在我衣服下摆擦了擦。“出这么多汗……今天晚上来吃饭。”
“好——”
小楼是个很神秘的女人。这是我和她断断续续接触了一个月后得出的结论。尽管在不常交往的人看来,她的性格更偏向于无趣或者冷淡。但我敢肯定小楼是个不同寻常的人(我犀利的看人眼光从未出错,或许她可以成为我新作品的女主角,我用身为畅销漫画家的身份发誓),她独居在这里,肯定有一些不为外人知的秘密……
“回神,肉糊了。”
小楼拿冰啤酒的瓶底按我的额头,“你想什么呢,笑得太坏了。”她故意瞪出很警惕的眼神上下打量我,“我感觉你肯定又在憋什么鬼主意。”
想要挖掘一个人内心的秘密,不能直愣愣挥舞着铁铲贴到对方面前,兴高采烈说:“你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跟我说说吧!”然后几铲子翻开土层去揪人家深埋地底的心。要用很审慎、甚至卑劣的手段在鱼钩上裹满美味的饵料,好去钓出鱼肚子里的金块。我的好奇心满溢。
“小楼,我是个漫画家。虽然你没有问。”我清清嗓子。“你要不要看看我的……呃……作品?”把自己的漫画称之为“作品”是一件有点羞耻的事,但我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称呼。
“好哇。”小楼鼓着一边腮帮子接过平板,我能听见她咀嚼时咬碎脆骨的声音,屏幕里花花绿绿的笔画投射在她脸上,让她的眼睛映出很明亮的光斑。“你很厉害。”小楼的赞美是百分百真诚的,她是个不假辞色的酷女人。
“你有没有兴趣……”我盯着小楼的眼睛和眉心,决心一旦她表现出排斥或不满就及时打住,“当我新漫画的女主角?”
眼神没有移开,眉锋没有移动,嘴角没有紧绷,小楼依旧以很舒服的姿态靠在椅背上。这是个好迹象,我在心里默默叫了声好,“你很,怎么说,你很特别,你理解我什么意思的对吧?你是‘主角’式的人物,你一定适合——把你的故事告诉我吧?你会是个很迷人的角色……”
“我没有故事。”小楼把两条手臂交叉环抱在身前,垂下眼皮挡住我有些过分热切的目光,“我也不是主角。”
天边像泼上热油一般轰轰烈烈地燃烧起来,把掠过的灰鸟贯穿成灿烂的金黄色,蓝幕里的白球将将蒙上一层阴翳,熔金般的光晕泼下来把树的影子拉成长条,朝圣般向落单的小屋静默。屋里的窗户正对着西边连绵的山,小楼偏过头静静地看着,橙黄色的光球正渐渐的、渐渐的,以一种不容分说的态度,如倦鸟归林一般,没入那片渐变色彩的海洋。
她的鼻梁把脸颊分成昏暗和更昏暗的两边。
我没说话。
直到小楼的脸被昏暗彻底吞没,我听见她像叹息一样说:“好吧,我有一个烂尾了的短篇小故事。”她把湿漉漉并且很可怜的眼神(或许只是玻璃茶几的反光)投向我。
“你想听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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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的夏天很热,比现在热。正午时候的砂土地是滚烫的,能烧得人头顶一股焦糊味儿、把后脖颈沾掉一层皮露出红肉的烫。每次我被重重踹倒在地的时候,带着尖角的烙石就会从破了洞的后腰钻进衣服里,在皮肤上刺出几个不流血的坑洞。
带头欺负我的那个家伙总是喜欢穿一身皱皱巴巴的短袖衬衫,不系最下面的扣子,这样他就可以顺手捞起一个衣角来擦鼻涕。
每当这个矮煤气罐居高临下地把一只脚踩在我身上时,我都有一种令自己骨骼颤动的、把砖头断面戳进对方肥胖到流油的肚子里的冲动。
应该仲夏的某一天,或者更晚?他妈来找他回家吃饭,尽管她像眼盲一样看不见我,但却可以弯腰拿围裙擦掉她儿子手指关节上的血痕(或许是我的鼻血)。我仰面躺着的时候,天上的白光会在眼底刺出一个又一个游动的灰黑色光斑。在天旋地转的眩晕感里,我看见了他。
并不是天神下凡救我于水火之中的言情故事。他一点也不强壮,甚至不算俊美,甚至是一个和我不相上下窝囊的家伙。他笨手笨脚地把我的上半身从地上拽起来,企图隔空拍掉我后背的土。然后,他说:
“你好。”
很奇怪吧?他谁啊?
但我也莫名其妙地回答:“你好。”然后更加莫名其妙地补充,“我是小楼。”
垫在大腿下面的砂石慢慢冷却下来,我悄悄撇掉手里攥着的石头,手心被尖锐的楞面硌出血印,我把血蹭到裤子上。对方的胳膊和腿也很细,头发稍因为营养不良泛出很干枯的棕黄色,鼻梁上散布着一小团淡褐色的雀斑。
“疼吗?”
废话。往你肚子上来一记窝心脚看你疼不疼。
“还能站起来吗?”
废话。站不起来我晚上睡这儿。
我点了点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
小楼伸手把旁边的窗户推开了。日落后很凉爽甚至让人微微打了个寒战的气流灌进来,掺杂着不太好闻的碎叶子和泥土的味道,把她丝绸一样的发丝兜起来飞动。
杯子里的冰全部化掉了,小楼皱起眉头,从牙根发出“啧”的一声,接着把味道变淡很多的啤酒泼到窗外的花丛里。杯子外壁凝结出来的密密麻麻的水珠顺着掌根一路滑到手肘,然后被胡乱抹掉蒸发干净。“对它们好,糖、氨基酸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据说对植物有营养。”
我反驳说酒精会把植物的根系烧坏,小楼更加不满,尽管不知道她这种情绪从何而来,但能感受到她并不是针对我:“我的花就要听我的,不乐意的话,就自己长腿逃走!”
花不会长腿,如果它们能挥舞沾着泥土和蚜虫的根系夺路而逃,那么小楼的家门在第二天就会被《走近科学》栏目组敲响。很可惜的,人长着腿,并且常常到处乱跑。
“他去哪儿了?出国?”
“不。”小楼回答我,“他死了。”
我抬头看小楼的反应。她垂着眼睛,薄薄的眼皮下能隐约看见青紫色的细小的血管。
死亡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人们畏惧死亡,并为它的不可逃脱而恐惑不安。但它毕竟很遥远不是吗?所以大多数人可以在日复一日的隐忧下把茧子磨厚许多,最终以近乎于坦然的姿态结束悠长却也短暂的一生。
小楼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在她把耳朵贴近对方的胸膛,隔着并不算厚实的皮肤和肌肉感受心脏“砰砰”的搏动声时,她以为这样的时光还有很长很长。
“太快了。”她自言自语,但是眼睛看向我,“转瞬即逝。”
什么转瞬即逝?生命?爱情?还是幸福的时光?
“春天。我的春天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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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春天在夏天刚刚来临时结束了。
人们忙着生活,忙着争吵,忙着相爱和离开,幸福又可悲的忙碌着。我已经得到了很多,但我失去的更多,如今我该为得到欢欣,还是为失去流眼泪?我愤恨想,与其赐予后又夺走,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别让我拥有。但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微微发青紫的口唇,我又全然抛开这赌咒了。本以为我会流泪,流下不知从哪里发源的永不枯竭的泪水,但我没有。他像一块陈年挤压后纤维变脆的绸缎,平铺在那张窄窄的病床上,头发和从前相比更加枯燥。
我捏着他掉在枕头上的一根头发,大呼小叫展示给他看:“嘿!你变成老外了!黄的!”
他嘿嘿笑着,握住我的手冰凉且潮湿。
他伴随着回升的气温渐渐融化着,直到有一天,他终于融化到了尽头。他靠在我怀里很小声很小声地说话,我不得不拿耳朵贴着他的嘴唇,透明的温暖的水糊在我们紧挨的脸颊上。
“好烫……”
“什么?”
“好烫。”
我以为他在说我的眼泪很烫。因为他的体温正在以无法扭转的趋势下降,直到他和环绕着我们的空气变成同一个温度。我重重蹭他的脸,把泪水抹得更多更均匀,“烫就对了,就是专门烫你的。”
“小楼,太阳好烫。”后脑勺盖上一只轻飘飘的手,但明明只有和鸟一样的中空骨头才会那么轻,“你的头发都晒得热热的。”
“……嗯,夏天最讨厌了。”
“你疼吗?”
“我不疼,哪里都不疼。”
“太好了。”他很心满意足地微笑,薄薄的胸腔里发出嘶哑沉闷的气声。
人离开以后最后消失的是听觉,耳蜗和听觉神经在缺氧状态下仍能短暂地工作。所以我在尖锐狭长的背景音里趴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忘了,或许是一些会让人听了发笑的的蠢话。但我没有说“再见”,因为我与他从未离别。
这就是爱情的终点。可悲的、让人神魂颠倒的爱情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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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角和她居住的小屋留驻在原地,自从休假结束离开后,我与她仍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新漫画的出版排期定在来年的春天,编辑也全然同意我的做法。
那一天小楼并没有哭(或许在我走后?但当时的确没有),她轻快地拿夹子捡走烤盘上焦糊的肉片,嘀嘀咕咕:“我说话吃不了,你一个听故事的也不动动嘴?浪费啊真是浪费。”
不知道那时我在用怎样的神情看着小楼(绝不是纯然的怜悯),以至于她不知道在看着哪里的眼神愈发柔软且令人动容。
“智齿是人类口腔里的第三磨牙,通常在成人期出现,但也有人更晚甚至终生不长。”小楼抚摸自己的下颌,“有的人会只长一两颗——如果位置不正或者反复发炎,就要拔掉。”
我也跟着摸摸自己的腮帮子。我曾经拔过一颗阻生智齿,牙槽窝上留下的血洞花了两三周才基本愈合。
“但其实有很多人并不会第一时间拔掉它,总是等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才去,如果并不是常常疼痛,那就不去管它。或许是因为害怕牙医?”
她痴痴地笑了一声,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刚放进去没多久的冰块像碎玻璃一样摩擦着发出透明的声响。小楼皱着眉毛露出难言(很神奇的,我竟然在其中窥得几分向往)的神情。
“他就是我的智齿。他偶尔让我难过、悲伤、郁闷,让我无法抑制的痛哭,但更多时候,就只是老老实实地待在那里。
“所以我不会拔掉他。”
小楼是一个被爱情迷晕了脑袋的奇怪女人。
她渴望并苦苦怀恋一场已经逝去的爱情。
——正文完。
真实姓名:王嘉露
联系地址: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郭杜街道凤林北路西北大学
就读高校:西北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创意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