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邓德舜
爷爷坟前有一株黄荆树。四十年前埋下的一截根,现在长成了碗口粗的树。黄荆在山野里一般是丛生灌木,在这坟前却执意长成了树。乡邻还说,黄荆树干上有纹路,像奇怪的手纹。
爷爷离世的1982年,我刚到天津大港油田工作不久,家人没有立即告诉我噩耗。次年春节回乡探亲时,爷爷坟上已长满了青草。青草微微晃动,像在用哑语问话。
我在坟前流泪,烧了一大堆纸钱,放了好几挂鞭炮,还连夜写了一篇千字文悼念。后来,文章意外登上了南方文学杂志。处女作品,觉得是爷爷给了我文思和运气。
起初几年,爷爷经常出现在梦里,佝偻的身子像断了弦的弯弓。左手里握一根黄荆棒,右手牵一条老黄牛。牛时不时瞪一下眼睛,拗一下脑袋,甩一下尾巴。感觉是牛牵着爷爷,走在蜿蜒的山路和田埂上,说着奇怪的话。爷爷有些模糊,牛却很清晰,能闻见熟悉的牛汗味。没错,就是那条牛,驮了我半个童年。厚朴的神情,与爷爷的风格很相似。
后来忙于奔波,我渐行渐远。四十多年间,除了春节回苍溪老家前往坟前祭拜外,平日里很少想起爷爷。直到四年前,我有了孙女以后。
有孙女的感觉是还童的。从她第一次好奇而专注地盯着我,咿咿呀呀喊爷爷开始,到后来清晰地、频繁地喊爷爷,或有时喊爷爷我来不及应她或故意不应她,她就直呼我大名。家人们会认真地纠正她。我不但不怪她,反而乐呵得合不拢嘴。
每次享受这种奇妙的、隔辈之间的天伦之乐,世间许多让人叹息的事情都变得不重要了。不过,这种之乐是要付出代价的。最恼火的代价就是要不停地给孙女讲故事,关键是还不能重复,那就只有不停地编。为了增强互动,常把孙女联系起来讲。比如讲她吃穿玩的东西都能心想事成,而在我四五岁时那个年代,能吃饱饭就是最快乐的事。虽然一日三餐离不开酸菜红苕干包谷珍稀汤饭,但只要能囫囵填饱肚子,就是十分开心的。想到现在的娃儿们,吃穿玩的花样百出,开不开心却是一个未知数。小波妞开始听这些会竖起耳朵,时不时追问几个为什么,后来明显听腻了,嚷嚷着要听新的。所以每天必须提前酝酿好新作品,不然她会一直缠着你,把你追问得想往墙壁里钻。
这是我和孙女之间的博弈和斗争。没有想到的是,在反复的斗智斗勇中,我的言行渐渐被童化了,收获也是多重的。想起前些年跟风读《百年孤独》时,与许多读者一样,曾怀疑过天伦之乐。认为这个事情从根本上说就是单向的,单向如肌肉神经的势能记忆。我曾简单地把天伦之乐叫做逐童之乐,还摆出这样一个观点:人们往往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人和时间一样,一生下来就向下一个点位跑着。随着年龄增长,长大成人的儿女们会越跑越快,忙着追他们自己的日子,父辈们盼望的天伦之乐便会被生活之苦消化掉,甚至被格式化了。作为到了某个年龄段的父辈,常会忘了自己也当过儿女。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一个规律。但是没想到,今天我获得的隔辈之乐,仿佛失而复得的人生之饴。
在这种难得的饴乐时刻,我偶会想起我的爷爷——那个远去很久了的,身材矮小、体弱多病、话语不多的慈祥老人。想起五十多年前,我们一起生发的许多事情,生动细节如电影画面活现在眼前。那是一些温暖的回忆,是一种让人眼眶湿润的穿越。
这些穿越版故事还可以应急。我会在孙女的追击下,给她摆那些年我们做过的尬事。那些尬事年轻时不好意思说,半个世纪过去了,现在可以当笑话摆出来了。其中有两件,是我最难忘的。
一件是偷偷摸摸煮猪油稀饭。这件事情我奶奶到死都不知道。因为爷爷千叮咛万嘱咐我,要保守秘密,不然以后再也不给我煮来吃了。
那是1972年秋天,已经很久没有吃白米饭的我,好几天老做同一个梦。梦见大米如雹子暴下,满地白花花的。
那天,奶奶突然有事去了十多公里外的娘家。爷爷十分激动,一下午没有出门。我放学后饥肠辘辘回到家,看见他在院子里奇怪转圈。他神秘地问我:“想不想吃猪油白米稀饭?”
我脱口而出:“做梦都想!”
“那你要保证不说出去,尤其不能让你奶奶知道!”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一个字都钢铁有力。
我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赶紧说了三个“坚决不说”。
爷爷一把将我拉进厨房,快速把门关上。感觉像特务进入了秘密空间。一股浓浓的黄荆燃烧的烟香味扑来,是从灶膛和烟囱缝隙里冒出来的。厨房角落里堆满了黄荆柴,肯定是爷爷下午准备好的。靠水缸立着一根笔直的黄荆棒,有大拇指粗,一米多长,这个我不太明白。
爷爷不等我说话,一只手拽我到灶前,一只手猛地掀开锅盖。我的眼珠子都要喜出眶来了。一股猪油米饭香味压过了黄荆烟香味,通过五官直往五脏六腑里钻。这可是一大锅白晃晃油闪闪的猪油白米稀饭呀!突突连珠冒出的气泡,反复攻击着我的味蕾,我方寸已经大乱。此时此刻此物,是神仙才能享受的。什么是神仙?能够把一大锅猪油稀饭突然摆在我眼前的人就是神仙,能够立即享受这高档饮食的人就是神仙。我的口水真的收拾不住了。
这时锅里似乎已有了糊味,爷爷急忙说:“赶紧灭火!”边说边用火剪捣灭了明火,并用铲子撮木灰掩埋。
我不说话,只顾饕餮。
狼吞了第一碗后,又虎咽了第二碗,紧接着又盛满第三碗,边打饱嗝边往肚子里灌注。在我准备舀第四碗时,爷爷阻止说:“停一下,别撑爆了。”我看着碗里盯着锅里说:“还有半锅呢。”爷爷说:“歇会儿再吃。”
那就歇会儿吧,反正我已经吃憨了。说话间,我已憨进了梦香。梦也是文武之道。我辗转反侧,打嗝放屁轮番进行。爷爷先用手捂住鼻子,后用铺盖把我和臭气裹住。
不知过了多久,爷爷摇醒了我。我听见屋外鸡在生气吼叫。眼睛刚睁开一条缝,一满碗饭已送到我嘴边。爷爷喊快起来,接着吃。我一半醒着,一半还在梦中,牙齿啃着碗沿,饭进不了嘴里。爷爷改用小勺喂我。边喂边说,不抓紧吃,天亮了咋办?我懵里懵懂吃下了大半碗后,肚子已圆滚滚的,像被吹胀的猪。突然感觉碗里一股猪食味,顿时一粒米都吃不下了。正在排斥时,又闻到了黄荆烟香味,估计是爷爷刚才热饭时又烧了的,感觉比猪油稀饭香。
第二次被爷爷喊醒时,又听到了鸡叫。他说天要亮了,快起来上个厕所,再吃一两碗,然后去上学。我蹲在厕所里,拉了一大堆。嘴里不停打着臭嗝,过来又被爷爷硬劝吃了几口,感觉饭涌堵到了喉咙,一阵恶心,差点吐了出来。
我发脾气说,你咋不多吃一些呢?爷爷说他吃的比我多。再加油吃一些,不然只有喂猪了。这么好的东西,今天不吃够,几个月后都不一定能吃上。爷爷一边给我做工作,一边还要喂我。我一把推开,饭撒在了桌子上。爷爷没有生气,他用勺把饭舀起来,放进自己嘴里。有米粒掉进了桌子缝隙,爷爷试着用手指抠,却越抠越泥,改用火柴棍慢慢挑了出来,然后用桌帕反复擦拭干净。爷爷说不能留下痕迹,奶奶的眼睛尖得很。
这一场猪油稀饭饕餮大战之后,我三天病恹恹的,臭嗝臭屁不断。奶奶反复追问我吃了啥子不干净的东西。我没精打采不开腔,总算保守住了秘密。
精神状态恢复后,我拐弯抹角问爷爷,“那天靠水缸立一根黄荆棒是讲什么迷信吗?”他说:“准备柴火时,发现这根棍子适合做打牛棒。”我呵呵笑了,原以为是暗示给我看的呢。
二十年后,奶奶去世了。那天我独自守灵时,才摆出了偷偷煮猪油米汤饭的事。她在天有灵现在听见了,也会笑话我们的。
第二件尬事与牛有关。小时候爷爷常常带我去放牛,我骑在牛背上看书,背课文,爷爷牵着牛绳,慢悠悠走田埂,抽旱烟。
一个雾气蒙蒙的日子,我们来到大水库边沿地带,那里有水有草,人和牛都喜欢。在一大片缓坡地,我放下书本,捡起小石片打起了水漂,爷爷松开了牛绳,让牛自由吃喝。爷爷有肾病,身体虚弱,靠在一块大石头上打起了盹。
我打水漂的水平一般人比不了,有时可以一下打出二十多个串。那时感觉打水漂演绎着武侠梦,水上飘飞的石片犹如身怀轻功的我。每一次精彩的水上飞,我都会大声喊叫,声音回荡山谷。每次吵醒爷爷,他都会叮嘱“把牛看好!”
不知过了多久,爷爷突然问我,牛去哪儿了?我忙四处张望,牛真的不见了。我们惊慌起来,它可是集体财产,像命根子一样重要。生产队长说爷爷身体有病,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方照顾性安排爷爷专职养牛。如果牛跌跤死伤或丢失,就是天大的事。爷爷急得天一句地一句吆喝:“牛仙人,牛魔王,牛爷爷,你可不要吓人害人啰!”我们惊慌中四处找寻,最后在半山坡的花生地发现了,它正在得意洋洋做一件大坏事——偷吃生产队的花生。
爷爷出了一口长气,先是谢天谢地,因为牛安然无事。紧接着又变脸变色,嘴里不停地骂牛:你个挨千刀的,偷吃生产队的东西,你这个贪吃偷嘴的畜生!爷爷发出的怪声把牛也吓住了,牛嘴里叼着一大丛花生,大部分还是嫩米子。牛原地定格,屏住呼吸,不咀嚼,不出声。爷爷一手抓住牛绳,一手用黄荆棒猛抽牛身子,嘴里继续训斥,牛莫名其妙呆了半刻,突然摇头摆尾,鼻子里闷声抱怨了两句。爷爷扔掉牛绳和黄荆棒,双手抓住牛嘴巴外面的那半截花生秧,使劲往外拽。
牛的犟劲一出来,人是敌不过的。只见牛狠狠地嚼着嘴里的东西,脖子一甩,屁股一扭,尾巴抽到了爷爷腿上,爷爷几个踉跄,差点倒下。他气急败坏,拾起黄荆棒又狠狠地抽,牛大吼了两声,发疯似地跑开了。爷爷顺势用抽牛的黄荆棒抽在我的屁股上。
爷爷从来没有打过我,那天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了我。
过了好一阵,爷爷叹了口长气:这叫人晓得了咋得了?你打水漂也该把牛盯住嘛。又自责说:这也怪我,为啥偏偏睡着了。又说,这是畜生作孽,怪不得人啊!
我赶紧过去把牛牵住,怕它再惹出啥祸事来。爷爷也猛地醒过神来似的,眼睛带动身体转了两个360度。像电影特工左顾右盼,反复确定周围没有人影,然后立即动手整理现场。像掩埋罪证一样,快速把那些被牛拔起的花生丛埋进土里。看见地上还散落着不少花生,是刚才与牛争夺时拽下来的。他犹豫了片刻,拾起已经成熟的果子,一把塞进我的口袋。低声说:这些已不能再栽种了,悄悄把它吃了。
我知道,爷爷这是在心疼,刚才忍不住打了我,现在想用这种方式安抚我。想起他平常对我的疼爱,心里的小委屈顿时化了。我拿出两颗花生让他也吃,他说牙痛吃不了。说话间我见他眼角有些湿润,他说是沙子进了眼睛,又说自己本来有沙眼病。
又过了好一会儿,爷爷严肃地说:孩子,以后千万别这样偷偷摸摸、莫名其妙地生活。这些话后来我慢慢理解了。
当时,我舍不得一次吃完那些花生,忐忑地揣在贴身裤兜里,半天吃一颗,时不时还摸一下。剩下最后一颗时,已快变成干花生了。
后来,我又陪同爷爷去放过几次牛。他选择了离庄稼地更远一些的缓坡地。缓坡地上有牛吃的草,还有灌木丛。数黄荆最多,它们遒劲生长,低调朴素,每一丛都是天性自然的景物。
爷爷说黄荆一身都是宝,根、茎、叶、籽均可入药。尤其是黄荆籽,可以摘来换成钱,去买猪肉猪油打牙祭。爷爷每年都要把风干的黄荆籽装进枕头,把晒干的黄金叶铺在床上,于他多病之躯,可以减轻一些不适症状。爷爷说黄荆棒还是很好的“戒尺”,用来管牛最合适。还说黄荆香味特殊,让人闻之不忘。
我始终难忘燃烧黄荆煮猪油白米稀饭的味道。几十年感觉下来,那特别的香味像一种奇怪的“过敏源”,引发我对那个特殊年代的记忆。爷爷的味道也藏在那些记忆里。而那些记忆于我,本身就是一副良药。
今年清明节,我又来到了爷爷坟前,看见那两株黄荆树越长越威武了。我轻轻把墓纸挂在上面,没有在意乡邻们说的奇怪纹路,却向爷爷摆了几句时髦话,量子理论和平行世界。我愿意相信这些美好的科学玄妙,如斯,爷爷在平行世界活着呢,他的幽灵粒子在老家某一个脑沟般的缝隙里,偶尔与我们一起做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