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老街散记

这些年，走过不少古城的老街，刚开始总是怀着期待去，最后却揣着失落回。它们大多被熙攘的人声与缭绕的商业化气息充斥，昔日的幽、深、雅、静，早已无处可寻。成都城亦是如此。锦里古街、宽窄巷子，人影叠着人影，喧嚣缠着喧嚣——那些鼎沸的人语、起伏的叫卖，还未走进去，心便先怯了。那样的地方，古街的魂，早已不复存在了。

所以，这次在成都的最后一天，我便有意避开这些嘈杂的古街老巷，转身走进那些行人少去、藏在城市褶皱处的巷子：城北的洞子口老街，人民公园旁的祠堂街，城南的青莲上街。它们仿佛时光遗落的诗行，写在日子的边角处，墨迹未干，语气仍温。我总相信，在那里，一定能遇见一缕未曾被惊扰的烟火，一种原汁原味的人间美食。

　　 1. 洞子口烟火

还未走近，一股子热烈而又蛮横的香气便扑面而来。那是一种菜籽油与辣椒、青花椒在滚烫的油锅里垂死挣扎后的气味，是成都人最朴素的生活。

这里的街巷本是宽绰的，却被两旁店家支出来的凉棚、随意摆放的竹椅木桌与熙攘的人流挤得窄了。炒菜时的勺锅撞击声，伙计拖着长腔的叫号声，瓷碗相碰的清脆声，还有食客们酣畅淋漓的咀嚼与谈笑，混成一片浩大而又和谐的喧嚷。

店外几张原木的小方桌旁，围着几位“袍哥”气派犹存的老人，喝着茶水，嗑着瓜子，正高声谈论着高市早苗的不自量力与昨日的牌局。他们的言语是爽辣的，一如碗中的作料，不加丝毫掩饰。

在这里，生活的全部意义，就凝结在眼前这一碗红油光亮的吃食里。那是一种饱足的、暖烘烘的幸福感，它不跟你谈文人诗与远方的酸气，它只关心你此刻的肠胃是否妥帖，眉头是否舒展。

街对面那家开了三十多年的肥肠粉店，老板娘手法娴熟地漏着粉，老板在灶前挥汗如雨，他们的女儿坐在店门口的小凳上写作业，偶尔抬头应一声客人的问话。这样的画面，在洞子口随处可见。这里的生活是摊开来的，像一本打开的书，每一页都写着“安逸”两个字。

洞子口的味道，是一种“钝响”。它不尖锐，不刺耳，是那种沉甸甸、暖烘烘的舒适，像一口用了多年的老铁锅，厚重而踏实。它承载的，是成都人胃里的乡愁，是无论走到哪里，都魂牵梦绕的那一口市井的、泼辣的温柔。

2.祠堂街剪影

从洞子口的烟火里走出，步入祠堂街，便像从一幅浓墨重彩的年画，忽然走进一幅褪了色的水彩。空气骤然安静下来，连风也仿佛轻柔了许多。

两旁高耸的银杏树，将阳光剪得细碎，洒在黝黑的柏油路上，斑斑点点，如同梦中漏下的金币。已是深秋，银杏叶开始泛黄，偶尔有一两片悠悠地飘落，在空中打个旋儿，最后轻轻地躺在路面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人民公园的紫云轩茶社里，老人们捧着盖碗，可以一言不发地对坐一个下午，只听着茶叶在沸水中舒展的声音，时间便从碗沿袅袅的白气中溜走了。

那些旧时的将军宅邸、官宦府第，如今虽多已改作他用，但灰砖青瓦的门墙，精雕细琢的檐角，仍在无声地言说着往昔的显赫。一处老宅前，门楣上的雕花已经模糊，石阶也被岁月磨得光滑。透过虚掩的木门，可以窥见里面一方小小的天井，几盆兰花在角落里静静地开着。

少城小学里传来孩童琅琅的读书声，与这老街的沉静交织在一起，竟不觉得突兀，反倒像给一段古老的乐章，添上了一个活泼的注脚。

祠堂街的时光，仿佛被一层透明的琥珀包裹着，流动得极其缓慢。它不像洞子口那样，急切地要把所有的好都捧给你看；它只是静静地停在那里，等你来品，来读，来与它共坐。这里的记忆，是内敛的，更是厚重的，不轻易示人。

3.青莲上街写意

青莲上街处在一种微妙的“之间”状态。街道的一侧，还是那些有着斑驳木门、生了青苔瓦当的老居民楼。阳台上晾晒着寻常百姓的衣物，窗口探出几盆疏于打理却生机勃勃的绿植。一个自贡中年妇女坐在自家店门前择菜，脚边卧着一只慵懒的花猫。生活的气味，是淡淡的肥皂香与饭菜香，朴素而真实。

而街道的另一侧，却已悄然换上了新颜。那些设计精巧的咖啡馆、买手店、独立书店，像一颗颗糖果，嵌在老旧的墙体里。巨大的落地玻璃映照着对面的沧桑，时髦的年轻男女坐在店外，捧着一杯拉花精致的咖啡，低声谈笑。

新与旧，在此处并非对峙，而是一种奇异的共生。仿佛一个穿着蓝布衫的老者，与一个戴着鸭舌帽的潮人，并肩坐在同一条长凳上，各自望着远方，虽无言语，却达成了某种默契。

一家书店里，书的墨香与咖啡的醇香缠绕在一起。书架上的书从西方的罗伯特·勃来、里尔克、米沃什，到成都民俗、四川民俗、中国民俗，从当代摄影到李白、杜甫、李清照。几个年轻人散坐在角落里，有的在看书，有的在笔记本电脑上敲字，还有的只是望着窗外发呆。

窗外是老成都的日常——那位择菜的中年妇女还在，花猫已经换了个姿势继续打盹；一个骑着三轮车收废品的老人，摇着铃铛缓缓经过；隔壁餐馆的厨师正在门口吞云吐雾.....

这条街的魅力，正在于这种“出离”。它让古老的街区，有了呼吸当代空气的窗口；它也让匆忙的现代人，得以在此处寻一个角落，暂时地从快节奏中“出离”片刻，在旧时光的庇荫下，获得一种温柔的缓冲。

来成都很多次了，走过看过的古街古巷真的不少，但这些成都的古街古巷，确实藏在一缕缕麻辣的香气里，一片片银杏的落叶里，一扇扇新旧交融的橱窗里。而我，不过是匆匆来成都的一个过客。在这些古街古巷的某个角落里，也许已经留下了我的一丝气息，与洞子口的油烟、祠堂街的茶香、青莲上街的咖啡缠绕在一起，已然成为这座城的一部分，虽不起眼，却十分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