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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家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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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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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螺髻山记

螺髻山位于中国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首府西昌市以南约30公里处,主峰海拔4359米。“螺髻”一词源于其山形似少女头上青螺状的发髻,故而得名。

那天,当我们兴致勃勃驱车抵达螺髻山脚下的时候,我几乎快要泪崩了。半山腰雾蒙蒙一片,能见距离不到十米,天空中还飘着牛毛细雨,且气温骤然下降,最高气温不到8摄氏度,那么山上气温一定不会太高,甚至还可能下雪。是到此打住停止上山呢?还是硬着头皮坐缆车继续上山呢?我和同伴处在一个两难选择中。到底姜还是老的辣,与我们同行的任先生说:既来之,则安之!大家一人租件棉衣,坐缆车继续上山。于是,我等一干人买门票,坐缆车上山。缆车在雾中穿行,后面的人看不到前面的,我们犹如走进一个神话世界。待缆车到达观云台时,一时间,我竟有些怔住了。观云台上空阳光灿烂,蓝天白云,没有一丝杂质。上面有一白发老者,正在用无人机拍螺髻山的绝美风景。

观云台的云实在是太美了,无法用语言去描述。那云并非静止的,而是一种磅礴的、缓慢的流动。仿佛天河的堤坝决了口,将那积蓄了亿万年的、乳白色的、厚重得如同琼浆一般的流质,一下子倾泻在这千峰万壑之间。它淹没了深谷,舔舐着山腰,只在极远处,才露出几座更高山峰的黑色顶巅,像大海里沉浮的、矗立的岛屿。这流动是无声的,却蕴含着一种教人屏息的巨大力量。你看那云涛,一卷一卷地推涌过来,看似柔和,却能将一切嶙峋的、尖锐的岩石都包裹、都磨平。它不像人间的物事,倒像是开天辟地时,那最初与最后的、一片混沌的呼吸。这时,我才体会到“最美的风景在高山之巅”这句话的真正涵义。

我立在这流动的边界上,一面是坚实得有些冷酷的岩石,一面是虚幻得有些温柔的云海。这境地,忽然让我想起些飘忽的旧事。人于世间,何尝不常是站在这般交界处呢?一面是“有”,是触手可及的现实,是立身的根本;一面是“无”,是渺茫难测的未知,是精神的远游。我们总想牢牢抓住那“有”,却又忍不住要向往那“无”。此刻,我的身子固在“有”处,神魂却已被那“无”勾了去,飘飘然欲随之化去。这云,它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它包罗万象,却又空无一物。这大约便是“大象无形”了罢。正想着,一阵山风横掠过来,将那云海吹开一道缝隙,底下墨绿色的林莽一闪而现,深邃得骇人,随即又被涌上的云填满了。这惊鸿一瞥,比那完全的遮蔽,更添了几分神秘的诱惑。

顺着石阶向上攀爬,转入一条幽深的峡谷,那轰轰然的声响便由远及近,最后竟成了满山的唯一。先前在观云台,视觉是君王,万物皆寂寂地臣服于眼底;而到了这清水沟,听觉便篡了位,用一种蛮横的、不容置辩的姿态,统治了一切。

及至走到近前,才真正见了它的全貌。那水,是从石缝里奔突出来的,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从百丈高的崖顶被猛地抛将下来。它似乎并非流质,而是有了骨骼的,一条挣扎着、咆哮着的银龙,用尽全身的力气撞在嶙峋的岩石上,撞出一朵朵白水花。于是,那“轰隆”一声便不是一声,而是千声万声,密密地、重重地叠在一起,炸裂开来,震得人脚下的地皮都在微微颤抖。飞溅开的水珠,化作了弥天的、凉沁沁的烟雾,迎面扑来,顷刻间,发丝、眉睫,都挂了细密的水晶,湿润润的。现在是枯水季节,瀑布似乎小了许多,要是在春夏季节,这瀑布恐怕还会壮观很多。阳光偶尔从叶缝里漏下几缕,在这水雾里便幻出数道弯弯的彩桥,倏忽而来,倏忽又散了,像个俏皮的、捉摸不定的梦。

我站在这永恒的轰鸣与破碎面前,心里反倒奇异地安静下来。这瀑布,它这样奋不顾身地一跃,究竟是成就了它自己,还是毁灭了它自己呢?倘若它贪恋那山巅的平静,便永远只是一潭沉寂的死水,也无人到此一游;如今它纵身而下,虽粉身碎骨,却成就了这雷霆万钧的歌声与彩虹。这仿佛是一种悖论:最壮烈的毁灭,与最绚烂的生成,竟是一体两面。人生在世,那片刻的辉煌,或许也正需要这样一种决绝的、不同寻常的“跌落”罢。只是,这其中的勇气,又能向何处去寻呢?

别了瀑布的喧阗,再往上,景致便渐渐收束起来。树木稀疏了,露出大片灰白色的、光秃秃的岩石,空气里也陡然添了几分寒意。黑龙潭,便静静地卧在这片高山之巅的怀抱里。

它不大,是那种近乎完美的、墨沉沉的椭圆。四周是铁青色的石壁,刀削斧劈一般,将它严严地围住。水是异样的平静,起风了,便吹起一串串涟漪;风一停,湖面像一块巨大而冰冷的、未经雕琢的黑玉,又像一只深邃得失去了瞳孔的黑眼睛,默然地看着天空。那颜色,并非是潭底淤泥的灰黑,而是一种幽邃的、吸收了所有光线的碧沉,是千百年积雪与玄岩融化的魂魄所凝。我俯下身,想在那墨色的深处寻一点水草的影子,或是游鱼的踪迹,却是徒然。它什么也不给你看,只将整个天空,连同那流云的影子,都一丝不差地、却又更加深沉地收纳进去。

这潭,与方才的瀑布,竟是两个极端了。一个将动态演绎到了极致,一个将静态坚守到了永恒。瀑布是“躁”的,是向外喷薄的少年血气;而这潭,却是“静”的,是向内收敛的哲人沉思。它不言不语,却仿佛说尽了一切。它那无底的沉默,比瀑布的轰鸣更具力量,像一种古老的、永恒的诘问,压在心头,教人不敢高声,不敢妄动。我忽然觉得,我们一路追寻的奇景,或许最终指向的,便是这样一种内里的、深沉的安静。外在的风云变幻,终要沉入这样一面心灵的深潭,才能得到其真正的意义。

一个人沿着环形栈道行走,看着蓝天白云倒映的潭水,听着景区广播播放的悠扬彝族调子,我感觉自己真的被这一潭湖水灌醉了。我放漫了步子,边走边拍照,只想把这一潭美景,装进我的眼眸,装进我的心里,带回去送给我爱的人或爱我的人。

从黑龙潭岔路向上攀行,地势变得平坦一些了。我们沿着青石板路行走,不知不觉便到了乌尔湿地。景致于此,豁然开朗,像一曲紧张的交响乐后,一段舒缓明亮的尾声。这里没有奇峰,没有骇浪,只是一片坦坦荡荡的、绒毯似的草甸,沿着山势,温柔地起伏。已是深秋季节,草已经枯黄,间或点缀些不知名的、细碎的小花,黄的,白的,粉的,紫的,那是一朵朵野菊花,像是绣在一块深黄色的绣布上。

几弯清浅的溪流,如随意挥写的几笔银带,在草甸上蜿蜒着,阳光下,粼粼地闪着碎光。那水是极浅的,看得清水底游动的小鱼虾,与几缕柔曼的水草。有鸟儿在其间跳跃,啁啾的鸣声,清亮亮的,与这静谧融在了一起。我踏着柔软的草径漫步,方才在观云台生出的飘渺之思,在瀑布前感到的激烈之情,在黑龙潭面对的沉重之问,到了这里,都渐渐地化开了,融入了这平朴而温暖的生机里。

高山之游,仿佛一场精神的跋涉。我们向往云的超越,体验水的勇决,最终在潭的静默里反观自身。而这一切的尽头,或许并非是要成为一个孤高的隐士,而是要像这湿地一般,回归到一种最本真、最平和的生机里去。那所有的玄思与感动,都将沉淀为心底的底色,滋养着往后在凡俗人世间的每一步行走。

下山的时候,已是薄暮。依然得坐索道下山,但索道越往下走,雾气越浓,我们如同掉进了万丈雾海,什么也看不见了。等我们落到雾底时,索道也就到站了。站在山脚下回望,螺髻山青黑色的剪影,在渐暗的天色里,更像一位挽着发髻的、沉默的古代女子了。而她今日向我们展露的,那云的幻,瀑的力,潭的思,以及湿地的朴,都已悄然走进我生命的肌理,再也无从剥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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