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首府西昌市,荡舟邛海之上,是一个最好的选择。橹声欸乃,在清晨的静谧里显得格外清亮。彝族小伙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立在船尾,身子随着橹的节奏微微起伏,仿佛不是他在摇橹,而是湖水在推着这叶扁舟行走。我们一行三人,端坐船中,感受这古朴原生态的韵律,恍若听见了时光流淌的声音。
晨雨初歇,湖面还浮着薄纱般的水汽。远山隐在一种空濛里,只见一抹青黛的轮廓,宛如宣纸上洇开的淡墨。这时的邛海,有如一匹摊开的素色生绡,温润而迷离。“风爽拂舟行细浪”,船过处,泛起一圈圈涟漪,那细碎的波纹,像是无数细密的往事,在湖面上轻轻荡漾开来。
《汉书·地理志》载:“邛都南山出铜,有邛泽池。”这“邛泽池”三字,此刻在我心里活了过来。荡舟邛海之上,仿佛不是在划破波光,而是在翻阅一部厚重的史书。那些自称为“邛”的氐羌先民,可曾在此渔猎?他们敬畏这片水域如神明,而三千年后的我,却在此悠闲荡舟。这水底下,沉睡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船至湖心,水色转为深碧。“水阔孤帆小,云净碧空澄”,天光云影在这一刻交融,分不清哪是真实,哪是倒影。这空阔让人顿生敬畏——在永恒的自然面前,个体生命不过是一瞬的波光。这个时候,我不禁想起马可·波罗,当他历经艰险,沿着南方丝绸之路抵达此地,看见“碧绿的琼海,像一颗翡翠,泛着绿光”时,是否也曾有过同样的感慨?这位来自水城威尼斯的旅行家,见惯了地中海明媚的阳光,面对眼前这派东方的含蓄蕴藉,想必也别有一番领悟。
坐在船上,彝族小伙慢悠悠地给我们讲述这邛海的故事。他说你们来得不是时候,你们要是仲夏来,晚上荡舟邛海是最美不过的了。史料记载,邛海之上有“桂桥赏月”之景,可体会“桂花潮畔月如钩”的意境:天边一弯新月,桥畔桂花飘香,水中月影婆娑。这般景致,需要一颗怎样宁静的心才能全然领会?月光在水底摇曳,恍若另一个平行的世界,这时若能荡舟湖上,便又可体会“月出邛池液,空明彻九宵”的另一番意境。可惜这些天,初冬的西昌“天无三日晴”,几乎每天都烟雨濛濛,所以,我等也就无缘得见这人间仙境了。但转念一想,这雨后的朦胧,何尝不是邛海的另一副面容?月下的空明让人心旷神怡,雨后的烟雨朦胧却让人沉入内心,各有各的妙处。
不远处,水面栖立很多只白鹳,洁白的羽毛在碧绿的水背景上格外醒目。它们那样小,那样自在,在水面上嬉戏打闹。这让我想起一些公园里人工制作的鸟景图,栽在公园湿地上,再插上一些假羽毛,这些东西,可以一时弥补公园的生态美,却美得有些刻意古板,毫无半点生机。而眼前这些自由自在的白鹳,它们已经那样白了,还每天不厌其烦地清洗自己的身子,越洗越纯洁,越洗越接近生命的本真。荡舟邛海之上,或许就在于能邂逅这般不期而遇的、自在的生机。
天色渐亮,云层裂开缝隙,漏下几缕阳光。湖面顿时活了,披金戴银,霞光万丈,恍若万千条银鱼跃动。这光景,让我忽然理解了古人为何将这般大小的湖泊称之为“海”——不是因其辽阔,而是因其气象。在蜀地的群山环抱中,这片水域确有着海般的包容与深沉。它收纳天光云影,也收纳历史尘埃;映照日月星辰,也映照人间悲欢。
船开始慢慢靠岸,我们要去的是邛海边的一个小渔村。来时带着探寻的好奇,去时心里却装满了沉静的思绪。这一趟荡舟,不只是在空间里游弋,更是在时间里穿行。从《汉书》的记载到马可·波罗的见闻,从邛都夷的兴衰到今日游人的嬉戏,这片水见证了一切,又冲淡了一切。它让宏大的历史化为柔波,让心中的愁绪消融在浩渺烟波之中。
上岸时,再回首,烟波依旧。我来过的痕迹早已被水波抹去,了无踪影。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沉淀在心里——那是水的温润,山的翠绿,是历史的纵深,是“风爽拂舟行细浪”的悠然,是“水阔孤帆小”的苍茫,更是瞬间与永恒交织成的、难以言说的怅惘与欣然。
邛海还是那个邛海,在千年万年的月光下,在柔波细浪的轻拂中,静静地等待着下一个懂得聆听它故事的旅人。而我,已不是来时的那个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