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我们下周回老家。我说,好。
父亲说,奶奶想我和弟弟了。我说,好。
父亲说,大姑给我们留了一只大鹅,有三斤重。我说,好。
父亲挠挠他逐渐寸草不生的头顶,瞅瞅我。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翻着书。
我们好像都在等对方说话。
你想回去吗?父亲问。
我都行。我说。
父亲出去了。
我都行,真的。我想,在城市里或者在乡下;在群明星光或者霓虹灯光下,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非他不可。父亲却难掩他的迫不及待,如同孩子。我想是因为他老了。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有着毫不规律的迁徙喜好。父亲复读了三年,拼了命地从那个小村庄逃到大城市,现在又努力了快三十年,拼了命地像从大城市逃回那个小村庄。大概这也算是一种衣锦还乡,但正如那些归客一样,曾面对的那些辛酸、那些黄粱一梦,只能在故乡夜晚的田野里独自咀嚼,佐以稻草根。
我模模糊糊地想起奶奶跟我说过的故事。奶奶总是说起来就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自言自语,有时候问我又不像问我,大概因为她早已经习惯了我的不理会与沉默——我那时比现在更幼稚,那时候的那个孩子还过于一无所知和天真。
奶奶说起父亲小时候的事,讲得很慢、重复、磕绊。她说,你爸小时候,住在双榆树村……咳,那里有两棵,非常高,非常高的榆树,所以,就叫双榆树村。你爸小时候就住在那里……他会爬树,会爬得很高很高,直到有人叫他,他才下来……树下面有一眼泉,据说有人在那里,看见过一条小白龙,就叫白龙泉……他就从那泉旁边跳下来,跑走啦……
我似懂非懂。我不知道榆树是什么样的树,不知道白龙泉是什么样的泉。我知道爬树,我小时候也喜欢爬石头爬树爬上爬下,也曾因此磨破了皮肤。但我不知道那个还是少年的父亲的生活,他离我太远太远了。从老家到这里坐高铁只要一天,从父亲到我,却走了三十多年。我对于还是少年的他来说太过苍老而模糊不清,他也无法想象,自己的母亲有一天会对着他的儿子,讲起他小时候的故事。正如我也无法想象一样。
我和父亲说起过这个故事。有吗?他眼中的疑惑很清晰。有两棵榆树,是的,但是,那个泉是在树下面吗?还是在村子中央呢?奶奶记错了吧?
回去看看就知道了,我说。
是啊,回去看看就知道了,回去就知道了,父亲说。
我知道父亲是个闷葫芦,他自己也这么说。
父亲这样的男人永远不善言辞,他们在疼痛中比呻吟先出现的永远是鲜血。我们两个男人,或者说一个男人与一个少年,粗糙得像是两块树皮,永远无法看见脆弱的树心,只能站在一眼泉前面,看一个孩子在我们身上爬,后来他就跳下去,飞走啦。
他到哪儿去了呢?大城市。男孩爱上了一个女孩,他们恋爱了。他们在同一座城市工作,生活,平静而幸福地规划着他们的未来。然而,女孩收到消息,要被调往别的地方工作,男孩为了留住女孩,青涩的他在饭桌上向领导频频举杯,喝下一杯又一杯辛辣的液体,直到趴在天台哇哇呕吐,吐出所有说不出口的话语,吐到胃里比心里更加摸不着调。他把嘴里的酸水吐干净,爬起来,晚风把他的便宜衬衫吹得呼噜噜响,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把衣服站在他身上。那个时候,他的头发还不少。他现在站得可比一棵树高多了,也孤独多了——不会再有一个人亲切地叫他“下来”了。城市的灯光遮天,把星光也全部掩盖,他不会喊叫,即使他知道不会有人听见。他只是沉默着,慢慢地走下楼去,疲惫、摇摇晃晃,但是一直走下去。
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对这座城市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与土生土长、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其他孩子相比,他似乎与这座城市天然有着一层薄膜,无形无色,然而让他感到微微的不适与疏远。他的内心更亲近那个遥远的故乡,尽管他对那里并不如对城市了解。所以他说好,我都行。
回到故乡后,我第一次和父亲去给爷爷扫墓。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连他的照片也没见到过。
我们在清晨出发,这时候,整个村子还是静悄悄儿的,不远处的山浓雾萦绕,浅白和森绿互相交融。我们顺着石子路一路走出村子,风很凉,我打了个寒颤。父亲记忆中的那条路如今消失在一片向日葵花田中,我们拨开向日葵花向前走去,一朵又一朵,深一脚浅一脚。向日葵这种花很特别,没什么气味,最多有些植物的清新气息。它们在清晨的薄雾里微微的低着头,脖颈上的绒毛挂着一颗颗露珠,随着我们艰难的行走而扑簌簌地落下来,打湿了衣角。
走到田边,还要爬山。这里是真正的山,没有路,只有齐人腰高的草中间一条小径,铺满了倒下的草。山很陡,而且清晨的路很滑,我们沉默着,小心翼翼地挑选落脚处,试探着山。而山也沉默着,不知是无言还是未醒。
山顶,一片松树林,这是真正的林海。我不禁想到,我那素未谋面的祖父就安眠在这里的某处,心情有些复杂。这里很安静,很凉爽,有着淡淡的青草味儿。父亲看看四周,便继续往前走,我跟在他身后。他拨开挡路的松枝,松枝弹回时洒了我一身的露水。我拍拍身上的水,继续跟着父亲,几次因为没有经验而一头撞上了蜘蛛网。
到了。父亲说。我止步。没有想象中壮观的墓碑群落,只有三四个孤零零的土堆,安静地趴在草地上,两片松林间。土堆都朝着一个方向留出洞口,洞口已被封死。我一言不发地站着,眼眶发涩。我看着父亲捡起一根木棍,环绕着三个土堆画了一个大圈。这是门,他说。然后他把黄纸放在墓前,用石头压好,带着我跪下,摸索着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纸钱。爷爷奶奶出来使钱。父亲喃喃地说,用木棍拨弄着那堆黄纸,好让它彻底燃烧。爷爷奶奶出来使钱。父亲一遍又一遍喃喃地说。我在烟雾缭绕中模模糊糊地想到,这是父亲的爷爷奶奶。父亲当然也有爷爷奶奶,不然就没有父亲,也没有我,但我之前从没想过。
这是曾祖父母,这是父亲的二娘,这是爷爷……三座坟一一拜完。我跪着时,那烧纸的烟总是飘过来,把我笼罩在里面。不知是什么做的,我眼睛辣得直流泪,喉咙也火辣辣的,呛得我止不住地咳嗽。父亲说,到这边来跪着,我照做,可很快烟又飘了过来,仿佛跟着我似的。我说,我就跪这吧,祖宗疼我呢。父亲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拨弄着纸灰——那黄纸在欢快明亮的火焰中迅速化为黑色,然后破碎成灰白色的细小碎片,随着热浪飘起又落下。
我们走吧。黄纸烧完,父亲扔掉木棍,磕头,我照做,额头沾上了一层薄薄的土。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依然是三个安静的土堆。我又看了看父亲,他日渐稀少的头发落了几片灰白的碎屑,夹杂着几根新生的白发。
2025年9月18日写毕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