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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海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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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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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世界与永恒玫瑰

灰色的墙纸,凌乱的床铺,散落的衣物,床头一本摊开的《局外人》……他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目光扫过房间,最后从《局外人》那黑白交错的封面滑过,落到身旁的年轻女孩脸上:她眸子中的情欲正在缓慢地逐渐褪去,脸上带着醉酒一般的朦胧的红,就像一朵开完之后迅速凋谢的玫瑰,流露出一种萎靡的气息。

他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厌烦,很快是一阵更加没来由的悲哀。女孩侧躺着看着他,露出半个小巧浑圆的乳房和一条白嫩的臂膀,在刚才的他眼中像云一样柔嫩,像瓷器一样精美,现在却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许缺陷。他意识到自己仍半搂着对方,两人都精疲力尽,在这昏暗的房间中,在这带着欲望气味的空气中。窗外传来喧嚣的喇叭声,汗水浸透了的床单黏糊糊粘在身上。一切与他所喜爱的都相去甚远。

在他心中,刚刚那种涌动的情潮忽然一下褪去,露出他内心荒凉的沙滩。不,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渴望的是美,是爱,是真正的海洋的包容,而不只是一朵或者一朵又一朵浪花,拍在沙滩上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去。

他并不缺少女人缘。他自嘲地想,实际上,他那戴着黑框眼镜、时常沉思的文弱书生模样颇受女性青睐,但在一次次狂欢后,他仍然感到寂寞与空虚。这情绪愈演愈烈,强烈地吸引着他再次拥抱一朵浪花,从而更深的陷入虚无。他知道在法国人眼里这是一种浪漫,但他感觉不到。他只是充满歉意的与对方告别,然后继续一个人生活在不大的房子里,喝酒,喝咖啡,读加缪,从早到晚。

“你在困惑,你还没有被满足。”身旁的女孩忽然说,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声音轻柔,却让他忽然浑身一抖。

“抱歉……这不是你的问题……”他捏了捏鼻翼,疲惫而带着歉意说。

“不不。”他看见女孩脸上的红晕又模糊起来,“……我换一种说法吧:你似乎很孤独。”

是吗?他想。他已经过惯了这样的日子,他试图解释着。这样一种睡到自然醒,煮一包泡面或水饺,配一杯啤酒或者威士忌,中午睡到五点,然后一块面包一瓶水一直在图书馆待到关门,最后沿着夜晚的江边回家休息的日子。偶尔会有女性闯入这样的生活,很快又离去,在他的意识里远远看去如同一只顺手捡起的花,在第二天之前就会枯萎。他平平淡淡,然而不慌不忙:父母给的资金足够他这样生活一辈子,他不着急结婚,不喜欢车,最大的开支是买书,最大的乐趣是发表一些文章,尽管很少。

然而,在他内心深处,确实有着一种强烈的欲望,一种对于一个纯洁美好的“她”的欲望。他会对“她”俯首称臣,虔诚地抚摸“她”的躯体,热情的拥抱那丰腴的身躯,亲吻“她”的脸庞,感受一种柔软和温暖。他渴望全部的爱意与包容的倾注,来塑造出这一存在,借此来弥补一种精神上的需求:那是他经历再多关系也难以弥补的。

他无意识地自言自语着,但声音逐渐大起来,就像想要讲给身边的女孩听一样。

“那是非常困难的。”女孩玩弄着她的头发,打断了他的话。他惊奇地发现女孩的声音变得温柔而遥远,似乎带着回音。“那是一种纯粹的、超越理性的存在。那不是一个人,那是一个概念。”

“你知道你要如何才能寻找到她吗?”她看着他的眼睛,眸子中有细微的光芒,“你要取出你的一根肋骨,花费十年将其雕塑成你所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雕像,爱上它。然后,爱神会赐予它生命,命运三女神的金苹果赐予它真实。她纯洁、俊美,被你渴望也渴望着你:你们渴望重新融为一体,成为完整的你/她。只要你们不回头看那尘世,你们就不会变成盐柱,前提是你们要做到。你要永远忠诚于一个概念,而非现实。”

他定定地看着女孩。女孩的身体似乎笼上了一层微光,圣洁而温顺,洁白的床单簇拥着她不再有瑕疵的身躯。那些平凡至极的汗水、化妆粉、香水味在远离她,如同变焦一般被抽取剥离。恍惚中,她承载了那个意象。她是活的维纳斯,现实的艺术品,让他忍不住再次抚摸那柔软,亲吻那温暖。

那不是她,那是“她”。一个活生生的人,此刻却如同神谕。

当他们结束了又一轮折腾后,时间已经是傍晚。身旁的女孩气喘吁吁,精疲力尽,如同一朵花开过了头,慵懒而涣散。她此刻已经沉沉睡去,如同所有普通的女孩一样,由于疲惫而毫不防备地将自己最脆弱的状态展现给眼前的青年。他看着她,她的腿型并不好看,身体过于瘦削,头发凌乱:她又重新成为了那个普通的女孩。

他没有讶异。总是这样,神谕降临,然后离去,留下一个梦幻而决定性的时刻,几乎让人怀疑一切是否真实,但肩膀上隐隐作痛的牙印提醒着他。他看看钟,已经来不及去图书馆了。然而今天他已经不需要书。他终于决定在这日复一日的乏味循环中尝试去追求那种纯美。那不是一个人,那是一个“概念”。然而,概念比人好就好在,它可以无处不在。想到这,他重新躺下,在夕阳落下前再次昏昏睡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女孩已经不在了,他不知道女孩是什么时候走的。没有留言,没有纸条,如果不是床另一侧的压痕和格外凌乱的房间,他简直要怀疑做了一场梦。他的圆形木桌上的玻璃瓶里插着一只鲜艳的玫瑰,他不记得自己有带回家过花。有时一些留宿的女人会带一两朵花来,都是花店买的鲜切花,不到一天的时间就迅速凋谢,被他随手插在啤酒的易拉罐中一同丢弃。

然而眼前的花很鲜艳。他努力回想,还是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这朵花。一个滑稽的念头忽然闯进他的脑海:这会不会是那个女孩变的?随即他摇了摇头,想,这样魔幻现实的情节只有在小说或童话中才有可能出现。

他刷牙,进厨房,端出一碗方便面,拿一瓶啤酒,“嘭”一声拉开,坐到餐桌前开始这顿不知道算早餐还是午餐的饭。啤酒的苦涩味道中总有点怪味,也许这要归咎于他的心神不宁。他还在想那些话。实际上,那些话语一直在他脑海中摇曳,如同水母,安静透明地浮游。女孩在床上时很敏感,一动就呻吟,那两瓣柔软的嘴唇发出动人妩媚的声音。他实在无法将那一长串如同圣经中的文字的话语和这样的嘴唇联系起来。女孩姓甚名谁已经遗忘,也有可能她根本就没说。或许就是他忘了。总之,就如他坦然承认的:那也是一朵迅速枯萎凋谢的花。他不知道她的经历,这不怪他,有时他连自己经历过的也记得七七八八,所以他放下易拉罐,不去想那么多。

此后的日子依旧与往日一样,他循环着自己坚持了三年多的习惯,并且似乎要一直坚持下去。唯一的不同是那朵玫瑰。它没有凋谢,先是一天,然后是三天,一周,半个月……他每天都会在不经意间想起这朵奇异的花,然后走过去仔细看看:它依然鲜艳如初,仿佛刚被切下来就被冷冻,做成了时间的瞬间切片。花从来不是一天就凋谢的,他想,然而也不是永远不会凋谢。这样漫长的美丽,反而有些无趣了。渐渐地,他不再去刻意看那朵花,只是任由它一直一直开放着,仿佛沦为了他生活的背景板。有时他进行着得心应手的日常,忽然看到那朵花,竟有种被困在同一天的错觉:除了日期变动,他所处的世界几乎没什么不同。

地铁上,他对着玻璃审视自己。他疲惫,流露出颓废而格格不入的气息。他是无法融入其他人生活的异类,这样的生活指的是:考一个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找一个好伴侣,在酒桌上豪饮,讲着下流笑话哈哈大笑,最后未老先衰,成为大腹便便的秃顶中年男人,有着幸福或不幸福的家庭,成功或不成功的事业。

他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他思考,思考,为了看起来没有用的文学每日奔波。那些十年、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前的文字支撑着他,使得他有力量不去回到那个他本能远离的世界里去。他讨厌庸俗,然而不反对,只是冷眼旁观:他是疏离者而不是反对者。他坚持一部分绅士礼仪,这或许是一些女性倾心于他的原因之一。是的,他对自己说,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这已经比很多自以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要幸运的多。

现在,某个不被察觉的意志通过一个女孩——或者一朵玫瑰,他拿不定主意——告诉他,是时候打破这种疏离去追寻那个概念了,在他太老之前。但他犹豫着。他能清晰的感知到自己已经与社会有所差异,然而,他对平庸的忍耐默许还细微的连接着他们之间的关系。男性视他作特立独行者,女性则对他文质彬彬的独特风格稍稍青睐。然而实际上,他内心里对于二者都怀着同样的疏远……这种疏远在更多情况下被当做一种礼貌和自我意识过剩。

列车到站,他头也不回地下了车。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地铁站里的工业气息被他归纳成灰色的背景,路人来来往往,面貌衣着声音都模糊不清,只在他的意识里留下一些失焦的虚影。

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总是他一天中最安逸的时刻:安静,内心充盈,孤身一人却无比畅快。刚刚阅读的文字还未沉入思想深处被再度加工,而是漂浮在大脑皮层表面,牵动着他的情绪。

今天他重读了《茶花女》并非刻意寻找,只是在经过某排书架时的偶然一瞥便下了决定。他享受这种阅读方式:图书馆于他也是一种海洋,无数的书是无数形形色色的游鱼,他拨开洋流,漫无目的地前进,随意观赏某一条熟悉或陌生的品种。在离开时,《茶花女》困扰着他,他有些许伤感,被那火一般的情爱和与它相配的死灰的结局所震撼。他被图书馆吸引的原因或许正是这种震撼与伤感本身的纯洁性。

在“漫长告别”酒吧喝酒时——一杯少冰的“螺丝起子”鸡尾酒——他注意到一个女人,大约三四十岁,正不时看看他。他不需要她,然而,她似乎需要他: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隐藏在纠结之下的孤独的渴望。他经历过很多次这种事,在这种时候他总是表面沉溺于对方,内心却格外清醒和孤独。脑海中一个声音尖锐地指出:“你们都不爱对方,你们也都不在乎这一点。你们只是在酒精、蓝调、昏暗的灯光中顺水推舟,逢场作戏。那种氛围刺激着你们寂寞或过于平静以至于无法忍耐的心灵。对方往往只是喜欢你的皮囊气质,而你,你总是无所谓。你并不会打心底里真正地爱上什么人,事实上你大概无法爱上任何人,包括你自己。你的肉体与情感如同隔着玻璃一样可望而不可即地分离,我想,这一点你心知肚明。”

他继续喝酒,用眼神暗示了对方自己的默许。于是她走过来,说上一段大同小异的开场白,接着是毫无逻辑却充斥着情绪的倾诉,像一只装满空气的气球,饱满而空空如也。他不拒绝也不投入地听着,等待着对方袒露欲望。女人只是说着,一再说着,直到玻璃杯里的酒被他喝完,她忽然住了口,望着他。

“怎么了?”他有些讶异。女人的兴奋像墙纸一样一点点从脸上剥落,留下斑驳的痕迹,似乎瞬间老了十岁。

“抱歉。”女人强行笑着,说,“我……我喝醉了。”

沉默。

“唉……其实……我今天经历了一些很糟糕的事……”她不安地扭过头,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吧台,“我只是很想找个人聊聊……打扰您了吧,我很抱歉。”

他意识到自己的愚蠢。那个声音严肃地责备着他:“你已经庸俗了,你正在变得更加庸俗,直至无可救药。你在丧失同理心,高高在上,变得想当然。”他非常惶恐地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把杯子推开,转过身看着女人,然后尽量温柔地开口:“没关系。我……我们都有这种时候,你……没事的,你说吧。”

他的话语有些磕绊。他太久没有这样收起气质,用真实的面貌同一个人交流了。女人转过头来看着他似乎惊讶了一瞬,然而很快意识到这是一个更值得信赖的形象,于是温顺地接受了他的善意,坐在他的对面。

走出酒馆的时候已经凌晨,他真的疲惫不堪了。然而,一种强有力的悸动促使着他大步回家。离开时女人那个拥抱让他微微颤抖了一下:那是不含情欲的拥抱,他们的心脏隔了两具躯体,但也紧紧相拥。那是一种灵魂的拥抱。就在刚才,他忽然见识到了一片真实的脆弱。而那双包含感激的真诚的眼中,他似乎看到了“她”的缩影。

之后的一周他继续着他的日常生活,只是,他似乎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这种变化就像冬日里窗户的一条小缝,冷风钻进来,微微地提醒着在壁炉旁温暖而昏昏欲睡的你:寒冷依然存在。

往常,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扰他,他也不想打扰任何人。可这一周,他开始回应老人的问路,并耐心地为他而耽误两趟车;他开始在接过餐盘时回应店员一句谢谢,然后稍稍满足地看着对方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种似乎不受他控制的、不同于往日的变化让他有所恐惧。在他看来,社会上的每个人都带着面具生活,在一场宏大的戏剧中扮演自己的角色,内心的快乐与脆弱则被深深埋藏,只在孤身一人或者按捺不住时忽然爆发。然而,他感觉自己的面具在褪色,在那光滑而一无所有的面具上正挣扎着显示出他真实的面孔。这一事实让他惴惴不安,他无法想象暴露一个脆弱、孤僻、平庸的自己会是多么难堪的事情。

“正如人们扮演一个好丈夫、一个好妻子、一个好下属、一个好领导一样,你不也在扮演一个局外人吗?”熟悉的声音响起,“然而,你可以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你虽然逃离了庸俗,却也失去了色彩:你是灰色的存在,不黑不白。你要知道,真正的纯洁隐藏在面具之下,正如那女人的脆弱一样。不去思考和关怀平庸,就无法得到平庸表象下的真实。

“我现在就很好。”他低声反驳,“我有女性倾心,吃饱住好,身体健康,书籍给予我精神上的满足,这就已经足够了。”

“不,不要自欺欺人了。”温柔的声音说,“你这可怜的人,你不是还渴望真实的爱、纯洁的爱吗?我现在就要告诉你,这种爱不止在书籍所构建的幻想中,而是就在现实中,就在你身边。‘她’就存在于现实之中,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温暖柔软的女孩。你明白,你要的爱如此纯粹,以至于你宁愿容忍它悬置于虚空,却不肯它落下来,带着沙土杂质成为真实。你说那是平庸,但那只是你出于对庸俗的恐惧而幻想出来的假象。你要一滴眼泪里的纯真,就要容忍它全部的脆弱。”

他思考着。江风微微吹起他的外套。

“不然你就孤独。”那个声音继续说。

他的目光顺着大桥跨过江面,落在远处的楼群。

“还是说,你其实享受这种感觉?享受被他人另眼相看,享受特立独行而带来的孤高的快感?”

一种纠结的力量拧毛巾一样反复纠缠着他,千头万绪无法理顺。他一声不吭地回家。

是的,他不得不承认,他想要爱,想要那个完美而只属于他的存在。他对庸俗沉默而嗤之以鼻,这沉默不免有些过于傲慢。而在那个夜晚,在真实的泪水与脆弱面前,他第一次低下头颅,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那朵玫瑰依然开着,已经一个月了。他开始怀疑那是假花,但花瓣的柔软触感否定了他的假设。“那就让它开吧。”他想。他顺其自然,不仅对于玫瑰,也对于自己身上的变化。正如那句古老的谚语,“让我们走着瞧”,玫瑰可能永远不会凋落,可能明天就会凋落,但对于今天的他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先去洗澡。”年轻的女孩把包扔在酒店的床上,走进浴室。他坐在床上,听着里面的水流声。女孩大概小他三四岁,主动搭讪了他,声音里有种藏不住的紧张,他猜测她以前从未这样做过。他很想拒绝,然而女孩意外强势地坚持着,最后他还是坐在这里。为什么顺从了呢?女孩的相貌平平,身材也一般,他也并不有急促的那种需求,然而他还是跟着她来了。她身上有某种吸引他的地方,他说不清楚,想想还是听从直觉。

这种房间很廉价,不非常舒适,但也说得过去。最大的缺点是隔音性能不太好:隔壁男欢女爱的声音一清二楚。他的脸颊发烫。他猜想自己脸红了。明明这种事已经经历了很多次,但这次,不知由于对方还是自己的细微变化,他总感觉不太一样。

他洗完的时候,女孩正在擦头发,看到他出来,便站起来,一声不吭地当着他的面呼啦一下把浴巾解开,露出她的身体。她的皮肤呈健康的小麦色,说不上瘦削,也说不上丰腴,但体态很优美。女孩催促着他,但他看出了女孩的慌乱:她过于的急切,这恰恰暴露了她的陌生。

当他抚摸她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微微的颤抖着。出于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他没有急于下一步,只是缓慢轻柔地反复抚摸着她的身体。女孩睁开了眼睛,泪水在她眼里打转。

他停下了动作。“你不高兴吗?”他带着迟疑问。

“是的,不是。”她点头,又摇头,呼吸急促,“没事的,继续吧。”

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啊。他尽量温柔,动作缓慢而坚定。女孩呻吟着,无声地流泪,最后紧紧抱住了他。

事后,女孩平复着呼吸,向他解释,她很孤单,很需要一个人的陪伴、怀抱和温暖。他看着她,毫无理由地想起了家里的那朵玫瑰。他终于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她的与众不同:她平凡而不永恒,但也不是一支迅速枯萎的玫瑰,她的美依旧,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

“这没关系的……”

“每个人都有这种时刻。”他平静地说,“不过,我猜你并不完全想用这种方式解决:你哭了。其实还有其他办法的,比如一个拥抱,或者只是单纯地陪你一个晚上。”

她点点头,很孩子气地辩解:“我……我只是以为,这种情况都是要这么做的……”

“……有时候不是这样。”他叹了口气。

“没事的,我没有伴侣……不,不,我不是说想让你负责之类的意思,真的,这是我自愿的。”她似乎担心他误会,忙摆了摆手,磕磕绊绊地说。

他被她的举止逗笑了。他想起刚才她在欢愉中的姿态,又看着现在的她。他看到了“她”,在这个普通但真诚的女孩身上。

“如果我愿意负责呢……你,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他喉头一紧,忽然说。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意料,声音不大,却吓了他一跳。

对方说了点什么,他不记得了。只记得一句话:“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忘了是他还是她说的了。

第二天走出酒店时,天气意外的好。蓝天白云,与他往常的晦涩情绪并不相配:灰色太少了,他更喜欢阴天。

有时,转机就在一个瞬间,一句话,甚至于一个眼神,一个呼吸。没人能在当时意识到这一刻有如此大的魔力,以至于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对于他而言也是如此。

女孩名叫冬歌,一个富有诗意的美丽的名字。他记住了这个名字。这并不寻常,往常他并不能记住那些女人的名字,甚至是面孔,她们只在他灰色的精神世界里留下一个关于身材、气质和年龄的模糊印象。当然,更多时候她们不说名字,或者干脆是化名,他意识到了也不会过问。在这种你情我愿的配合中,名字就像是一件无关紧要的衣物,并不比其他衣物更不能脱下抛弃。

然而她不一样。他记得清清楚楚,先嘟起嘴,再咧开,轻轻地复述:“冬歌。”也许是因为这个名字简单又特别,比较好记。他想起《小王子》中狐狸的几句话:“名字……代表着驯化,你的脚步声从此与众不同……把我从地下唤醒,奔向你。”我要被驯化了!他有些好笑地想。

冬歌很青涩。正如他的猜测,她是刚刚来到这个城市,还带着年轻女孩特有的矜持和羞涩,对一切都好奇而陌生。她租住在一个小小的公寓里,实际上,他们初遇的那天,正是她刚刚搬来的日子。冬歌说,她一个人躺在不怎么舒服的床上,眨眨眼睛看着天花板,空无一物。孤独和疲惫交织,塞满了还未完全置办好的房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第一次在凌晨偷偷溜去酒吧,然后就碰见了他。出于一种不想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度过一个漫长的夜晚的想法,也出于莫名的对这个皱着眉喝酒的男性的好感,她破天荒地地靠近了他,以从未有过的强硬带着他去了酒店。

他听冬歌说着,看着她一本正经的脸庞,微微地一笑。他熟悉这种感觉。那是一种让人想大喊的情感,就像站在山顶,忽然发现世界的广阔和自己的渺小,太阳还未升起,黑暗中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一下一下的跳动。类似的陌生和空虚在城市的黑夜中幻现,将她从床上拽下来,逼着她走出去,寻找一个可以交谈的灵魂。他想,他们本可以只是聊聊,他们会很有共同话题的。然而,她那未经世事却强作成熟的天真却导致他们有了进一步的联系。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既然它已经发生,他便不再去思考其他可能性,而是学着接受这一事实。

他的日程变化不大,只是多了一项:每天陪一段时间冬歌,跟着她熟悉周围的街巷邻居,听她讲讲今天的心情或见闻,有时也帮她搬东西,一点一点把这个房间布置起来。冬歌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想了很久。最后他坦白地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跟冬歌在一起很舒服,有种在冬天钻进暖融融的被窝里的安心感。冬歌听完笑了笑,说她也是。他们是灰色世界里的两束微小的火苗,努力燃烧着,凑在一起就照得更亮,也不那么孤单,他想。

他并没有完全摆脱自己的疏离感。有时候坐在冬歌房间的床上,听她讲一些他并不认为那么有趣的事,他也会忽然走神。“我这是在干什么?”他的意识悬在房间上方,看着他们:这一对甚至没有确定关系的男女,在狭小的房间里聊一些平常的小事——冬歌发现附近一条小巷里开了一串牵牛花,有红有紫,不知道是谁种的还是野生的;对面的市场角落有一家糖水铺,西米露非常好吃而且实惠,据说老板是广东来的;楼下的大娘送了她一条毯子,那是她闲暇时候织的,针脚比她脸上的皱纹还密……这都是些什么呀?他觉得无聊,但是冬歌讲话时微微扬起的嘴角、弯弯的眉眼却吸引着他听下去,似乎也不那么无趣了。他的意识出来稍微透了个气,很快又老老实实地回到了他的脑袋里。

冬歌的房间慢慢布置起来。起初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房间的变化,直到某天他无意中将记忆中这个房间最初的模样与现在对比,才发现区别之大。床铺换了毛毯,枕头边摆了一排小玩偶,墙上挂了橙黄色的星形小夜灯。阳台上种了几小盆多肉——冬歌说是种花的大爷给她的——小冰箱上贴着米色的便利贴,上面用清秀的黑字记录着要买的东西,或者是一小幅简笔画——他不得不佩服冬歌在这方面的天赋。床头柜旁边有一个小书架,摆了一些书,其中有一本《挪威的森林》。那是他送的,因为冬歌有一次跟他抱怨这里的网络不稳定,有时候没信号一个人很无聊。后来路过书店,他进去看书时忽然想起这件事,于是便选了几本书,挑挑拣拣,最后只剩下这一本。冬歌很喜欢。作为回礼,她送给他一个棕色的小兔子布偶。“我这里有好几个啦,送你一个吧。”她像个小孩子一样跟他显摆自己的玩具,“你看,这个白色的叫贝儿,这个灰色的叫阿呆,这个黑色的叫小萌……这只棕色的还没有起名字,就送给你啦。”

“我喜欢灰色的。”他说。

“不行不行。”冬歌抱住了怀里的毛绒兔子,好像怕被他抢走一样,“这只有名字了,是我的。这只棕色的是你的。你也给他起个名字吧。”

“嗯……”他想着,一时间没什么念头,最后还是说,“就叫默尔索吧。”

“那是什么?咖啡吗?”她把那只棕色的把毛绒兔子抱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下。

“那是摩卡吧。”

“不管怎么样,它是你的啦。就叫默尔索好了,叫摩卡也不错。”她郑重其事地把那个布偶递给他。

现在“默尔索”就在他的书架上。棕色的,毛茸茸的,手指抚摸的时候很舒服。他半夜看着它,就会想起冬歌,模糊地觉得有了个伴。

有一天他邀请冬歌来家里做客。冬歌一进门就说:“总感觉你这里空荡荡的。”他环顾四周,发现确实如此。冬歌的房间堆得满满的,像一只在烤箱中膨胀的面包,给人生活的香气和松软的氛围。而他,他更喜欢把房间收拾的井井有条,并留出很多空间。以前他觉得太多东西会很压抑和混乱,但冬歌的布置让他有所改观,他发觉她的混乱中有一种秩序。

“嗨,默尔索。”他回过神来。冬歌看到了书架上的棕色兔子,走过去微微踮起脚摸了摸它。“你这里怎么还有一支玫瑰?不过已经枯萎了。”她走出来看到了餐桌上的那支插在玻璃瓶里的玫瑰,于是说。

他猛地回头看过去。是的,那支已经开了一个多月的玫瑰枯萎了,花瓣软弱,有几片已经凋落,翠绿的花茎变为枯黄,开始发黑。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玫瑰是什么时候枯萎的,事实上,他甚至有些怀疑那是不是那朵玫瑰。可能他随手扔了,又买了一支新的,后来忘了。这不像那朵玫瑰,它凄美地凋谢,无声地凋谢,看不出半点艳丽与永恒。花从来不是永远不会凋谢的,他想,然而也不是一瞬间就会凋谢。但现在它就是发生了,无比真实。

“怎么了,你很喜欢这朵花吗?”冬歌走到他身边,“改天我可以向老伯伯要一朵月季,你养在家里,肯定会让这个房间更好看……唔!”

他忽然抱住了冬歌,不断地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地抚摸她的后背,感受她的柔软和温暖。他确定这是真实。那日复一日、不知是不是同一天的循环结束了,他一点一点改变着,非常细微,然而最后已经有了很大不同。他并不讨厌现在的生活,不怀念过去的生活,也不急于推进下一步,比如和眼前的女孩确定关系,他想。他只是忽然意识到,那种他一直追求的纯洁的爱或许已经从玫瑰中离去,而就在眼前。他从未如此喜悦和平静。

冬歌离开前留下了几朵雏菊,那是她带来的礼物。他郑重地把它们插进玻璃瓶里。至于那朵玫瑰,他想了想,最后把花瓣取下一片,夹在了《局外人》里,其他的则扔了。当他翻到书的尾页时,他看见了一句话:“坚持着爱,平庸也成了一种情趣。”

那不是冬歌的字迹。他毫无理由地莫名确信这是那天那个女孩的字迹。读这句话时那个已经很久没有出现的声音再次出现了。他深以为然。

雏菊开了两天就凋谢了。但玻璃瓶总有新的花加进来:雏菊、向日葵、栀子花、一些他也叫不出名字的花。这些花大多是冬歌送的,也有一些是他自己买的。他总觉得那个瓶子里没了花有些不适应。

他们的生活逐渐交融,偶尔会在彼此的住所留宿。他开始发觉冬歌的一些小问题,比如絮絮叨叨,有些时候会有点烦;比如有点过于黏人,他从图书馆回来晚了就要郁闷生气,周末也总要缠着他。一方面他有些疲惫,另一方面他却猜想她的内心也很敏感:一个会故作坚强的女孩、一个会注意到牵牛花的女孩、一个会给兔子玩偶起名字的女孩,又怎么可能不是这样呢?于是他尽量迁就着对方。他深知冬歌也在迁就他,他显得冷漠,不善于与人交际,他的关怀过于笨拙,她说那是傻乎乎的偏爱和温柔。他们对彼此的坦诚,在他看来,就像冬歌那个晚上几乎英勇地解开浴巾的那一幕,羞涩、带着戒备,然而义无反顾。

有一次,他跟她说起那个刺猬的故事:刺猬不能抱团全暖。“人可以的,因为我们都会收着点自己的刺。”冬歌说。“嗯。”他摸摸她的脑袋,微微地笑了。

这一天他走在街上,慢慢地跟在冬歌后面。忽然间,他发现世界失去了颜色,一切只剩枯燥的、漫长的、永恒的灰色。没有其他人,没有车、楼房之类的,没有声音,冬歌也不知所踪。他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就在前面,他再次看到了那个带来“神谕”的女孩。她是这灰色世界中唯一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的存在,除此之外,她平平无奇:卫衣、牛仔裤,假如融入人潮,下一秒就难以分辨。她的手中提着一个箱子,不很大。她正看着他。

“那是什么?”他指着那个箱子问。尽管一切不可思议,但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问这个,这一点他自己也难以想明白。

“海。”女孩平静地回答。她打开箱子,霎时间,无穷的水涌出,覆盖了地面,无限向外延伸。他们正站在海中,水没到膝盖。

“你看,时间将抹去一切浪漫和甜蜜,最后只剩下漫长的海,永恒的海。寡淡如水。”她看着脚下的海说。

“细水长流。”他回答。

她看着他。“想好了?你现在还有机会回到你曾经的生活去。如果你要拥抱冬歌,你就要接受她的衰老,你的庸俗。你将肥胖,世俗,而变得跟你最讨厌的一样。”

“是啊。”他没有否定。他的目光越过女孩,看向远方,“但在我老去之前,还有时间。我会在平庸中拥抱冬歌的,而且最大的不同是,”他斟酌着词句,“我是从疏离回到生活的。我永远具有从头再来的智慧和勇气。”

他们对视,沉默。

女孩的背影远去了,在她卫衣的背后,玫瑰图案烧出一抹浪漫的红。

他注视着她离开,直到冬歌跑过来,牵着他的手往前走。灰色的世界正以他和冬歌为中心,如同投入一颗石子而荡起涟漪一样逐渐重新染上色彩。他通往明天的一步悬在空中,仍未落下。他对未来一无所知。

无论如何,他会往前走的。

2025年10月3日写毕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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